主题：【嘉木读诗】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 南方有嘉木

看到桥上和京华兄讨论时提到这首诗，想起去年初自己读这诗写的笔记，放这里供大家参考、讨论：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题解：王十二？不认识。某日，为李白发了个贴，李白一看，激昂了，于是回了个贴，答，就是“Re”的意思。结果回帖比主帖收花更多， 倒是意外的惊喜。

背景：此诗写于天宝八载749年冬。此前两年，李林甫杀北海太守李邕、刑部尚书裴敦复；同年，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拔吐蕃石堡城。李白胸有郁结之气，义愤填膺，不吐不快。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这里用《世说新语》中的王子猷雪夜访戴之典。估计王十二的主贴里头有提及落雪而赋诗。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读到这句子，不禁要感叹，太白就是太白，这句子写得顺手拈来，毫不费力。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沧浪，是拟月光之苍凉寒冷。北斗句，是指天要亮了。长庚，即太白金星，又称启明星。这里有暗示一夜未眠之意。

这四句写冬夜清冷疏廓。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玉床金井，是指华贵的井台。冰峥嵘：因结冰而凹凸不平。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百年对万古，有限的是生命，不息的是酣畅之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玄宗好斗鸡，当时斗鸡之风极盛。狸膏：用狸所制的膏抹在鸡头，斗鸡的时候，对手鸡闻到便会逃跑。因为狸善于捉鸡（黄鼠狼么？），所以鸡闻到狸的气味，知道躲避。金距：用金属制成的钩距绑在鸡爪上，用来伤害对手鸡。

鼻息吹虹霓：人气焰很盛，抬头鼻孔出气，上干虹霓，形容斗鸡人的气势嚣张。

这句是规诫王十二，亦是一种自勉。人生在世，不得顺从流俗。斗鸡媚上求取晋身，是太白所不齿。大丈夫得有所作为。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哥舒翰于天宝八载率十万众攻吐蕃石堡城，拔之，上录其功，拜特进，鸿胪寺员外卿，加摄御史大夫。紫袍，高官肤色。御史大夫为正三品，服色紫。

但另一面，杀人夺城以为军功，实为媚上以求紫袍，亦不为太白称道。“横行”和“西屠”，可见太白褒贬。

两种“不能”，见出太白精神，即不以任何形式去做讨好。大丈夫做事须是出自本心的事业，而不能以上位者的喜好和意愿去做功利性的投机，不论是提高斗鸡段数还是增加所杀人数。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这四句仔细品味，其实是很痛苦的。太白说，吟诗作赋不值一水，老杜说“名岂文章著”。因为他所要的坚持的一种精神上的独立，并不被世人理解。东风射马耳，即充耳不闻之意。射，即吹。其实现在也是一样的，大部人会选择走捷径，随大流，追求功利性目标，却并未真正问过自己到底要追求什么，到底想要以什么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现在娱乐圈各种搏出位，和当年斗鸡小儿也没什么区别，不是么？如果你说他们不知羞耻，恐还会被人鄙视地骂一句：你老学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鱼目，指世俗之人。明月，喻贤人。这句想说的大概是这样一个情境：李白，大牛，在论坛上发帖说，要为国为民，要普世，要博爱，要精神独立。然后大家一看就笑了，纷纷回帖说，李白，你好精英啊，你简直就是个圣雄嘛。

骅骝蜷局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骅骝，骏马名。传说周穆王八骏之一。蜷局：屈而不伸，不得志之状。蹇驴：跛足之驴。

左思的《咏史》：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

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

----《折杨》、《皇华》，估计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之名，如当今之《小芳》、《情网》。合流俗：符合俗人的需要。

“晋君”句，用晋平公听琴典。《韩非子·十过》晋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

枉清角：枉听清角之音，不能得用。

这句意思是说，虽有不合流俗的清角之音，但上位者德分不够，听了也无用。那么相对的，能奏出清角之音，不唱流俗之曲的人也不可能被赏识，也只是枉然。

“巴人”句，出自宋玉《对楚王问》。

楚襄王问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

“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楚地”句，和氏璧之典。《韩非·和氏》: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这四句，粗读会觉得只是在感叹自己不被世俗理解不为上位者赏识的悲哀，但再品味有更深的委屈和概叹。“谁肯”的语气已经比较强烈了，这是独坐苍穹之中感叹知音难遇的一声诘问，而“贱”字，则反映出时人对他可能有的非议，以及他的愤怒。

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苍蝇：比喻进谗言的人。《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贝锦：有花纹的贝壳，这里比喻谗言。《诗经·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太甚。"两句意为：谈笑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被进谗的人作为罪过进行诽谤。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曾参：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门徒。《战国策·秦策二》："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姓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一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

　　以上通过一连串的比喻，揭露当时是非不明、邪正不分的社会现实；抒写自己曲高和寡，遭人谗毁的悲愤。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

伤凤鳞：《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史记·孔子世家》："鲁哀公十四年春，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叹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

董龙：《资治通鉴》卷一OO晋纪穆帝永和十二年：秦司空王堕性刚毅。右仆射董荣，侍中强国皆以佞幸进，堕疾之如仇。每朝见，荣未尝与之言。或谓堕曰：'董君贵幸如此，公宜小降意接之。'堕曰：'董龙是何鸡狗？而今国士与之言乎！'"胡三省注："龙，董荣小字。"

不谐：不能随俗。恩疏：这里指君恩疏远。媒劳：指引荐的人徒费苦心。乖：事与愿违。

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严陵：即东汉隐士严光，字子陵，曾与光武帝刘秀同学。刘秀做皇帝后，严光隐居。帝亲访之，严终不受命（见《后汉书》卷八三《逸民传》）。

长剑拄颐：《战国策·齐策六》“大冠若箕，修剑拄颐。”

事玉阶：在皇宫的玉阶下侍候皇帝。

韩信：汉初大将，淮阴人。楚汉战争期间，曾被封为齐王。汉王朝建立后，改封楚王，后降为淮阴侯。《史记·淮阴侯列传》载：韩信降为淮阴侯后，常称病不朝，羞与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并列。

弥衡：汉末辞赋家。《后汉书》卷一一O《弥衡传》："弥衡……少有才辩，而气尚刚毅，矫时慢物……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或问衡曰：'盍从陈长文、司马伯达乎？'对曰：'吾焉能从屠沽儿耶！'"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李北海：即李邕；裴尚书：即裴敦复，唐玄宗时任刑部尚书。李、裴皆当时才俊之士，同时被李林甫杀害。

五湖：太湖及其周围的四个湖。五湖去，是借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功成身退，隐居五湖的故事（详见《史记·货殖传》），说明自己自少年时代就有隐居之志。弥：更加。钟鼎，鸣钟列鼎而食，形容贵族人家的排场。这里代指富贵。

（当时本想写个全诗总结的，一犯懒，没写完，结果到现在都没写出来。李白受道家影响太深，俊逸傲岸有余，但略少深致，我自己并不喜欢该诗的最后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