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短剑行动（上）莫罗之死 -- 梦秋

大虫埃尔多安

本节和“短剑行动”的关系不大，主要说说土耳其国内政治。数周之前，我报道土耳其局势，从一堆英文资料里发现了“短剑行动”，顺便深挖了一下。其实主要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土耳其现状上。

上面说过，土耳其军队在国家政治生活中飞横跋扈。这个国家90%以上人口信奉伊斯兰教。但是在凯末尔执政期间，他大力推行世俗主义，反对泛伊斯兰极端运动。土耳其国防军就以此常常搞搞政变，号称是为了维护凯末尔的世俗主义，防止极端主义登上政治舞台。从1945年土耳其结束一党制至今，军队总共发动了四次政变，在现代社会当中唯有泰国和巴基斯坦方可匹敌——提醒一下，“维护世俗主义”一说是给土耳其军队政变披上合法外衣，其实并不合理。泛伊斯兰极端运动直到冷战之后，也就是1990年代才兴起，因此，土耳其军方在1960年，1971年和1980年的三次政变算不上是维护世俗主义，而是在本国可能倒向苏联，或者左右两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整个国家有陷入无政府状态时公然干预政治。这三次政变都没有造成大的流血事件，但是事后军方杀的人可不少。1980年政变，军队处决了50多人。1960年政变，军队处决了土耳其首任民选政府总理曼德利斯（Menderes）及其两名同僚，罪名是违反宪法。20多年后，民选政府给曼德利斯平反，于是他也就成为了有自己纪念堂的三个土耳其政治家之一。

阿德南·曼德利斯（1899-1961），一个相当自由化、亲西方的政治家，土耳其首位民选总理，1950到1960年在位。政变之后，被军方以“违宪”为名绞死。有讽刺意义的是，1959年他在英国发生了一次坠机事件。飞机上24人死了14个，他却几乎毫发无伤。真是“设使当时身先死，千古忠奸有谁知”

大概是每次政变有如中国古代“弑君”一样臭不可闻，到了1980年土耳其国防军发动第三次政变后，干脆制订新宪法，公开规定军队是世俗主义的捍卫者。这就等于给了军方发动政变的尚方宝剑。民选政府如欲越雷池一步，军队都不用派出坦克上街，祭出宪法，伸个小指头一按就可以让你随时倒台。1997年，军方嫌执政的土耳其繁荣党（Welfare Party）有泛伊斯兰倾向，逼着议会和自己开了个会，会上军方迫使繁荣党总理埃尔巴坎辞职，内阁解散，重新大选。土耳其繁荣党在政变的第二年被取缔。动动嘴皮子就解决了一个民选政府，这等事情史无前例，因而后来被冠以“后现代主义政变”的美称，是军方唯一一次因为执政党偏离世俗路线而发动的政变。

后来查看了一下，土耳其军队也不光是动了嘴皮子，还是派了几辆坦克上街晃了一下。这一次政变，迫使埃尔巴坎在辞职前同意关闭土耳其的宗教学校，取消已经实行的苏菲令，禁止大学女生戴头巾等。

2002年，志骄意满的土耳其军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天敌。当年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成为议会多数党，由居尔出任总理。居尔上台之后立刻动用本党在议会的多数修改宪法。这次修宪还暂时不敢捋军队的虎须，但却放出一只真正的大虫，名叫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人称“塔伊普老爹”。这个外号纯属胡来，“塔伊普老爹”耍起手段来够狠，毫无慈祥之态。

“塔伊普老爹”是个笑面虎

埃尔多安何许人也？他是被取缔的土耳其繁荣党党员。曾经坐过牢，被禁止参加国会选举。居尔修宪的目的就是让埃尔多安获得被选举权。2001年，土耳其号称“中间偏保守派”政党的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成立，党员大部分来自繁荣党内的温和派。居尔修宪成功，2003年初，埃尔多安顺利当选正义与发展党在国会的议员。居尔目的达到了，接下来大度地将自己的总理宝座让给了埃尔多安。四年之后，埃尔多安投桃报李，让居尔当了土耳其总统。这个是没有实权的角色，当时通过议会选举即可。

土耳其军队对于埃尔多安的感觉，在2003年应该是恨大于惧，远不知道埃尔多安的厉害。埃尔多安身上带有伊斯兰激进主义倾向。看看当年身为伊斯坦布尔市市长的埃尔多安在公开场合吟诵的一首诗：“清真寺就是军营；它的穹顶就是钢盔；宣礼塔是刺刀；信道者是我们的战士……”好么，这东西在土耳其早就被禁，简直是在摸凯末尔分子的老虎屁股。于是在吟唱完毕之后，政绩卓著的埃尔多安被立刻剥夺市长职务，直接送到牢里，判了他十个月的徒刑。埃尔多安在里面呆了四个月给放了出来。吟诗事件发生在1997年，当年军方发动了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政变”。土耳其彼时已经很分裂，凯末尔分子跳出来大骂埃尔多安是极端分子。农村虔诚的穆斯林将埃尔多安看做是英雄。他到底是什么人物，埃尔多安当了总理就知道了。不过就算当上总理又怎样呢？军队有1982年宪法保驾护航，一苍蝇拍下来就可以把你拍扁诶。

出于对军队的惧怕，埃尔多安在自己第一次总理任上表现还算老实。这个人天生就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工作表现相当不错，对外还开始了跟欧盟的入盟谈判，开始在法律制度上与欧盟对接。按照西方人的评论，埃尔多安已经由激进分子转变成为“温和的穆斯林”。西方人习惯评个某某年度人物的空头奖励给那些蒙着眼睛拉磨的老驴们。埃尔多安获得了一个“2004年欧洲人物”的提名，倒也算实至名归。等到了埃尔多安的第二任和第三任总理之际，正义与发展党已经能够确保选举当中将近半数的得票率，屁股已经坐稳。这大老虎的獠牙就开始露出来啦。

埃尔多安是个权术大师。从他的执政经历来看，此人善于隐忍，有非常好的全局观和高超的权力运作能力。在他任总理的头几年，他填平了土耳其的几个历史窟窿。这包括就1915年屠杀亚美尼亚人问题向亚美尼亚道歉，向争取独立的库尔德工人党抛出橄榄枝，缓和塞浦路斯的分裂矛盾。正好伊拉克战争爆发，萨达姆倒台。库尔德人趁势在北部建立了一个自治区。土耳其境内相对平静，军方几无用武之地。2001年，“Ergenekon”被曝光。老奸巨猾的埃尔多安上台之后，甚至有足够的耐心暂时不去刨根问底。因此，国家情报组织打入“Ergenekon”组织的间谍居内一直没有被审判，反而获得了保释。不久之后去了加拿大，后来还向加拿大政府提出了政治避难请求。

2007年，埃尔多安第二次选举胜利，连任总理。选票作保，到了可以下手的时候，于是对“Ergenekon”的调查全面展开。调查来调查去少不得要抓一些嫌疑人。结果调查了4年，到2011年4月，总共抓捕了500多人，其中300余人被起诉，世纪审判莫过如此。好在土耳其为了加入欧盟，已经废除了死刑，否则恐怕会制造出骇人听闻的人权惨案。警察陆陆续续从“Ergenekon”的嫌疑人住所搜查出数百枚手榴弹和其余一批军火。这个靠扔手榴弹制造爆炸案的恐怖组织，在冷战结束以来制造了十余起爆炸事件。埃尔多安动手后，“短剑行动”在土耳其的主要秘密组织之一“Ergenekon”基本上全灭。土耳其军队当中的反恐与情报部（JITEM）头头库丘克也在2008年被捕。接下来的下一步，自然是直接向军队开刀了。

2010年2月初，土耳其自由派日报《派别》（Taraf）捅出一条新闻——从准确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旧闻。这条旧闻的主要意思是：土耳其军方曾经计划过政变。初步的打算是在2002-2003年之间密谋炸毁伊斯坦布尔的两座清真寺，同时通过媒体指责土耳其的死敌希腊在爱琴海上空击落了一家土耳其飞机。在全国陷入混乱之后，军方借机接管政权。这个政变计划还有个代号，叫做“大锤”，很有点雷霆万钧的意思。有人说1971年和1980年政变，军方也都先制造紧张局势，以便自己介入。可是，军队有宪法保证可以干政，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2002到2003年间，正是正义与发展党刚刚执政，埃尔多安还在为自己能合法竞选而拼命推动修宪的政治不稳定期。可见土耳其军队的确对埃尔多安和他的党派执政感到深深的怀疑和担忧。奇怪的是当时他们不动手，结果最后让别人借机反咬一口。《派别》报把这条旧闻捅出来之后，军方慌忙分辩道，那个只是平时军队演习的预案之一。为了国家安全，军队总要备份几套应对紧急情况的预案吧？

（这里小声说一句，《派别》2007年才创刊，和军方颇有过节，见天以军队不能干政为由找茬。其消息来源不详。）

埃尔多安显然又抓住了这次机会，或者用阴谋论观点来说，埃尔多安又“创造”了机会。2010年2月22日，土耳其警方在全国八个大城市突然同时展开拘捕行动。埃尔多安以“政变嫌疑”为由拘捕了大批退役和现役军人。到2011年，埃尔多安总共拘捕了250余名所谓“政变嫌疑人”，大部分是军人，其中有77名退役将军和40多名现役将军。到2012年1月，甚至连退役才一年多的土耳其前总参谋长巴什布上将都被抓起来了。被捕的人不论军人还是平民，只要被起诉，一律送到非军事法庭审理。案子到现在都还没有结。

伊尔凯尔·巴什布上将。埃尔多安开始抓人的时候，他还在总参谋长的位置上，但没能阻止拘捕狂潮。半年之后，巴什布退役。又过了一年半，他自己也进了局子。

2012年，土耳其政府一次性迫使55名将军和海军上将（admiral）退出现役，实际上完成了对整个国防军的清洗。其清洗程度之重，以至于到了2013年2月，埃尔多安也对媒体说，现在的军队，空有指挥岗位却没有军官可以任命。

总的来说，埃尔多安的拘捕行动很有策略，今天抓几个，明天放几个，又抓几个，保持一种长时间紧张的状态。在逼迫将领退出现役的时候，又延长了33名将领的服役时间，并晋升了29名将军。又打又拉的力度之大，在现代史上恐怕连所谓“独裁”国家，如萨达姆伊拉克和朝鲜都不能与之相比。

在对军队的打击和审判当中，埃尔多安政府也试图摧毁对土耳其“短剑行动”分支——“反游击战部”。总参谋部负责情报的副总参谋长佩金（Pekin）于2011年被逮捕。但是对于那支超过7000人的特种部队“红色贝雷帽”命运如何，似乎现在也没有结论。不过，从1990年开始，土耳其议会总共提出了27次要求调查“反游击战部”的情况，结果因为意见不一致而未能执行。看来这支“红色贝雷帽”基本上可以不受触动。

土耳其军队面对大规模抓捕怂得厉害，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出出进进，最强烈的抗议居然是国防军总参谋长和三军参谋长一起在2011年7月辞职，人家还怕你赖在上面不走呢。埃尔多安迅速任命了厄泽尔（Ozel）出任总参谋长。此人此前是宪兵司令，提拔上来就好像是纪委书记直接变成了总书记，可能影响军队战斗力。但是这算什么，现在可是和平年代。

厄泽尔，被土耳其媒体称为“具有很强民主信誉（demoractic credential）的军人”

于此同时，埃尔多安还做着另外一件事情：他巧妙地避开法律限制，在2010年进行了是否制订新宪法的全民公决，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今年，也就是2013年，很有可能新宪法出台，并提交全民公决。目前，政府似乎还没有明确表态是否删除1982年宪法当中军队可以合法干政的条款。就算是这个条款保留下来，修宪的事情正义与发展党又不是没干过。如果埃尔多安的如意算盘能够步步顺利，新宪法生效后，军队就得乖乖听文官政府的，再也别想胡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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