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无病斋札记 -- 古城老农

501.

乾之上九，“亢龙有悔”，故阳至极则自我毁灭；坤之上六，“龙战于野，气血玄黄”阴至极则毁灭万物。故阴阳之辨，观其末路可知。

502.

孔子曰：“过尤不及”，故人不可无自知之明。使吴佩孚不以关岳自比，不失为善战之将；使康有为不以孔孟自居，不失为文人之雄。存非分之想，冀不副之名，终为天下笑，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也。

503.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

——《世说新语.贤媛》

山涛才不如嵇康、阮籍，量则胜之。才高者量多不足，量大者才多不足，才高而量大，其圣人乎？唯周公、孔子、汉光武寥寥数人而已。

俗云：“量小非君子”，此言有误。才高而量不足之君子多矣，量小非长者。

504.

董仲舒以论天人而闻名，其辨仁义，亦精彩深刻。董仲舒以为仁以爱人，义以自律。后世儒者之失，即在好以义正人。

小人之术，以仁自恕，以义绳人；君子之道，以义自律，以仁爱人。

505.

深刻而有哲理的文字都是辩证的，或者说，在形式上都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506.

文明内部的斗争与文明之间的斗争相比，甚至更尖锐、更重要。

——安吉洛·M.科迪维拉《国家的性格》

一种文明的兴盛，往往因为其内部斗争的更重要而导致的进步；一种文明的衰败，往往因为其内部斗争更尖锐而导致的分裂。

507.

美国的精神，集极端的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于一身；俄国的精神，集极端的凶恶残暴和仁慈悲悯于一身。无所不用其极而莫测其极，故曰无极而太极。此美帝之所以霸而俄罗斯之所以强也。

邓小平以实事求是为毛泽东思想之根本，仅取毛泽东思想之务实，抛弃毛泽东思想之理想主义。

没有理想主义的实用主义，必然滑向投机主义，而投机主义之结局为走投无路，未有幸免者也。

508.

马克思引用威廉.配第的话说：“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他们却没有说权力与财富的关系。权力是财富的丈夫，可以合法的拥有或霸占财富。

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权力是财富之夫。积累财富的三条途径无非是积累劳动、土地或者权力。而劳动和权力都是难以积累的，所以人们眼里最明确的道路就是积累土地（或与土地相关的资源，比如房产、金银）。

纸币既不是土地，也不是劳动，甚至也不是权力。积累纸币不是积累财富。

509.

人以郑卫之声为亡国之音，而不知秦风亦为亡国之音。人知靡靡之音亡国，而不知亢厉之音亦可亡国。

周之将亡也，则有郑卫之声；汉之将亡也，则有所谓建安之风骨；唐之将亡也，则有花间西昆之浮艳。至于宋之将亡，则婉约与豪放之词并存，呻吟与叫嚣合流，而宋乃亡天下。

510.

杜工部之诗，淋漓顿挫；太史公之文，雄深雅健。此杜诗马文之所以为诗文之圣也。

诗能淋漓者，难以顿挫，其能顿挫者，难以淋漓，合其为一者，唯杜甫而已。文章雄则难深，气势盛则说理难详，雅则难健，文辞炼则气脉难通。合而为一者，唯太史公而已，韩愈次之。

511.

严羽《沧浪诗话》：“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愚以为文章有别用，非关成功也；文章有别获，非关富贵也。成功人士之文章，多不可读；文章高手之行事，多不可观。

非俗无以成功，非去俗无以作文，文章之大忌，莫过于俗。

512.

七律 曹操

枉费精神造雀台，

邺城一毁霸图埋。

诗亡却似诗风健，

怀诈犹如怀襟开。

灭汉还须假拥汉，

忌才无妨好招才。

休夸几个称王帝，

六代五胡接踵来。

1.曹操之诈伪而似真者不一，其奸也似忠，其诈也似诚，天下亡则诗亡，而汉之将亡，建安之诗风独盛。其盛也，正其将亡者也。建安之音，褊急亢厉，斩两汉和平敦厚之泽，开六朝争夺杀伐之气。故其诗之盛也，正其将亡者也。

2.曹操以拥汉为名，行灭汉之实；以爱才为名，行忌才之实。故荀彧、许攸、孔融、娄圭、杨修、崔琰、路粹，皆骈首就戮。人且以曹操为爱才，好名利而迷祸福，刀头舔血而不悟。有识之士心寒齿冷久矣，故诸葛亮畏之如蛇蝎，远之如砒鸩。

3.曹操自夸曰：设使国家无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人亦以此相许。不知曹操开权臣篡夺之先河，其后天下大乱者数百年，奸雄接踵而起，乃成乎六朝五胡十六国之世界。

513.

人心乱，天下虽定而乱；人心定，天下虽乱而定。故曹操、司马懿之定天下而乱人心，不如王莽、杨广之乱天下而未乱人心。

514.

阴虚者其病在上，阳气不沉而窜冒于上；阳虚者其病在下，阴气不升而沉滞于下。

515.

中国自周以来，以情牧民治国，无理之情，人之所重，无情之理，人之所轻，此科技之所以不昌也。

无情之理，是为物理；无理之情，是为心情。以心情通物理，以物理测心情，使合乎情者合乎理，此之谓天人合一。

516.

观乎汶川、玉树、舟曲三难，则天意人心可知矣。以发展为硬道理者，见此发展之恶果亦哑口无言矣；以捉住老鼠为好猫者，见此好猫之惨状亦触目惊心矣。

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思悔改，而误上贼船者当回头是岸矣。

517.

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云：“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

曹操之不终臣节，正其存为子孙计之私念耳。然而，曹操、刘裕为子孙计，乃曹髦死于司马氏之凶刃，而宋顺帝曰：“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则其为子孙计也，不如其不计。郭子仪、岳武穆之精忠，非但置生死于度外，且子孙之祸福亦有所不计，而郭岳后裔，繁育大族，天日之昭昭，岂虚妄也哉？

518.

袁绍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曹操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曹操之口是心非者不一，此事亦然。曹操之营邺都为巢穴，正以袁绍之言为然，其所深以为然者，必辩驳之；其所不以为然者，必表白之，此奸雄之所以狡诈也。

519.

窃国之大盗，好行小惠；非小惠无以饵民邀誉以欺人，此王莽、武曌之术。

动人之至者，多为从容，故嵇康之临刑弹琴，文天祥之从容就义，神色自如方可惊天动地。

520

孙子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若以此为制空权之先河，可乎？

521

愚人不能辨阴阳，庸人仅能分阴阳，智者可以通阴阳。其通也似合，其合也似不能辨，故大智者若愚。

第一步能分辨，第二步能贯通。如不能辨则不能通。只有在关键的位置和环节阴阳才能贯通，除此之外，阴阳是有别的。

522.

现代社会里，一个能干的人就是能为自己找到事做；一个能干的老板就是能为自己的员工找到事做。

523

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似乎宗教是麻醉人民精神使其丧失斗志。然而，中国史上的下层造反起义，一多半都是依赖宗教进行组织和宣传的。

举其大者而言，东汉太平道之张角，东晋五斗米道之孙恩、卢循，北宋摩尼教之方腊，蒙元白莲教之韩山童、刘福通，满清拜上帝教之洪秀全、杨秀清，皆始于传教，终于造反。

524.

《史记.汲郑列传》：“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太史公于此一唱三叹，不能自己，有深意在焉。

不经生死贫富贵贱之变，则不知交情之真伪，而又不仅交情如此。不经破立，不知理论之真伪；不经毁誉，不知名誉之真伪。故曰：一破一立，真知乃见；一毁一誉，真名乃现。

未经驳难的理论，不是真理；未经毁谤的名誉，不是真名。真理必颠扑所不能破，真名必毁谤所不能伤。

525.

一个朋友总结半生所得：为自己考虑的最好办法就是替他人考虑。

526.

赵翼 《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鲁迅曰：好诗唐人已经做完。鲁迅之论近是。

唐多诗人，宋多学人哲人。唐人之学也不如宋人之广博，唐人之思也不如宋人之精深，然而唐诗之风采，乃宋人所望尘而不可及。故严羽叹曰：“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527.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谈何容易。孔子之学，数千年以为精华，近百年以为糟粕矣。其他若沈约自以为得作文之妙法，程朱自以为得心性之绝学，皆当时以为精华，后世以为糟粕者也。

528.

事业道德不能成名于一时，而能垂名于千秋者，鲜矣；诗歌文章不能感动于自身，而能感动于他人者，未之有也。

529.

批判国民性乃五四以来文人所津津乐道，而不知其所谓国民性由何而来。

以中国而言之，汉人之强，宋人之弱，而可谓之有同一国民性乎？以洋人而言之，普法战争之前，欧洲人以为法国人乃欧洲之斯巴达，尚武好战；德国人乃欧洲之希腊，思想活跃，文艺繁荣。普法战后，则以德国人为斯巴达，法国人为希腊，其前后相反如此。不知何者为其国民性。

不辨其源流之来，不察其变化之迹，唯以凭空臆造之国民性为辞，此之谓不学无术。

530.

最好的防御是进攻。

其实，最好的进攻也是防御，坦克之胜于大炮，惟其装甲之防护；隐形飞机之所以先进，惟其隐形以防身。

531.

不为人所动，乃能动人；不为人所用，乃能用人。

532.

英法反共，德日乃假借反共反苏之名以扩张，于是英美结盟苏联以消灭法西斯，反共于是乎低落；美英反恐，卡扎菲乃假借反恐之名以镇压，于是美英联手基地分子以打击卡扎菲，反恐于是乎消沉。

533.

船山先生曰：“兼乎寡则多，兼乎短则长，兼乎轻则重，兼乎小则大。”

积寡可以成多，积短可以成长，积轻可以成重，积小可以成大，积浅薄可以成高深，积点滴可以成汪洋，所贵者，积而已矣。

荀子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此其所以为诸子之集大成者也。

534.

桓谭为光武所贬逐，有自取者焉。桓谭之议论文章，一时无二，然而持身任事，未有成绩。与刘歆、严尤、扬雄交游，仕于汉不能止王莽之篡，仕于莽不能定天下之乱。及王莽覆灭，光武中兴汉室，虽因其名高而任用，心中固已视为成事不足夸夸其谈之徒。且光武之成就帝业，谶纬之力颇多，桓谭复极言其非，触怒天子而几遭不测，岂非自取乎？

535.

放射性物质钋为毒性最强的物质，于是知毒为何物矣。

放射者，能量也，或者说，热也。能量为人体所必需，能源是社会所必求，而其极致，则为剧毒。

毒性源自营养，危害出于利益。

536.

歌筵有乞书扇者.龚自珍

天教伪体领风花，一代材人有岁差。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概是名家。

唐以前，以情景写诗；宋以后，以典故写诗；明清以来，则以感慨写诗矣。

537.

日本人以能物哀而自得，不知其所哀者乃华人所不屑哀；基督徒以能忏悔而自傲，不知其所忏悔者乃华人所不敢为；穆斯林以能信仰而自大，不知其所信奉者乃华人所不足信。

有不屑哀者，其哀乃贵；有不敢为者，其为乃贵；有不足信者，其信乃贵。此非其所能知也。

538.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诗歌文章之为人所忌者，正在此可群可怨。经文字之点染，一人之私怨也，可以为众怨，一人之私愤也，可以为众怒，可不慎哉。

539.

文明毁灭于浮华，浮华乃假文明，似文明而非文明者也；野蛮败坏于凶残，凶残乃假野蛮，似野蛮而非野蛮者也。

540.

使人失败的往往是自以为会成功的做法；使人破产的往往是自以为会发财的举动。

541.

读书所以知人辨世，而善读书者未必善于知人明事。司马迁漠视卫青霍去病，而以李广程不识为名将，朱熹不许岳飞，而叹三代以下无人。美玉在眼前而视如顽石，黄金在手中而以为锈铜，何贵乎其博览群书也？

542.

林彪说作战有七成把握就可以下决心，愚以为作文须思之八成可以动笔。

文章思之不熟，则有芜杂之笔；文章思之烂熟，则无神来之笔。

543.

读《鹦鹉赋》，曰：“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曰：“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祢衡岂口不择言之狂者耶？以李白之天才横溢，犹赞曰：“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

祢衡非不知言语以乱阶，不密以危身，而终以言语不密以丧身。李白之悲祢衡，盖自悲也。

君子之处世，名有所不争，利有所不取，才有所不用，此非祢衡、李白所能知者也。李白曰“天生我材必有用”，乃不知光武善战，而可以不战；陆贽善治，而不必执政；张良善谋，乃绝世而不为人谋。名有所不争，故能成其名；利有所不取，故能全其利；才有所不用，故能存其才。

争名者，功名之士也；争利者，利欲之徒也；有才必欲有用，技热手痒，急于一试者，其所谓才子欤？祢衡、曹植、陆机、李白，皆必用其才者也。

544.

独立者，自立也，非独不足以言立，非立不足以言独。阿拉伯之独立，非自立也。始则侯赛因借英法之力驱逐土耳其，继而纳赛尔借美苏之力驱逐英法，皆因人以成事。人能成之，则能坏之，故其领袖，逐之、囚之、杀之，如此其容易。

545.

546.

无群众之组织，谓之秘社之党；无组织之群体，谓之乌合之众。

547.

大陆失败，蒋公闭门苦思，总结原因，曰：第一是外交失败。所谓外交失败者，不过不能得美国之充分支持，马歇尔且有所掣肘。如果党国之兴亡存废，系于美国之外交，系于马歇尔一人之好恶，则此党国又何其脆弱。

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抗战之国际环境大变，而周恩来说：中国抗战之根本在于自我，不在友邦。

周公知外交之本在内政，此周公之所以为外交家者也。蒋公重外交，其外交沦为笑柄，蒋公重军事，其军事如同儿戏。

中国不可骤亡，日本不能速胜，此非高瞻远瞩者即可知也。然而，中日长期相持之后，谁能最后战胜，抑或两败俱伤，渔翁得利，却非事先可以预见。以国军中条山、渝湘桂之表现，若仅有国军日军，最后崩溃的恐怕是国军。以日军关东军之覆没，恐得利者乃是另外的第三人，若非中共起而收之，东亚之局不堪设想。

548.

斯大林说：“知识分子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文人大喜，争相传诵。毛主席说，知识分子是毛，只有附于阶级的皮上才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文人大恚，反复攻讦。

其实，斯大林的话是苏联工业化时代，重视工程师的反映。文人借重于工程师以自重，正可见其不重。而毛主席的话，倒是很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渊源。

《文心雕龙.原道》：“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日月星辰，天之文；山川平原，地之文；缤纷羽毛，鸟兽之文。

羽毛为鸟兽之文，必依附于皮，但并不等于皮，而是独立区别于皮。有皮无毛，其皮不美，有毛无皮，其毛不存。直接把皮当成毛，以阶级立文章，其文章则令人生厌，此左派之通病，在于不知皮与毛之区别。

凶恶之鸟兽，皮毛可以美；反动之阶级，其文可以观。

549.

周总理临终前，最后到人民大会堂，接见各国援华专家，遗憾道：可惜没有苏联专家。此周公之所以为大外交家者也。

当时，人人以反苏反俄为潮流时尚，避之惟恐不及，而周公念念不忘，此岂与时俱进者所能知哉？

故日本以为其亲日，而固非何应钦之亲日；苏俄以为亲苏，而固非王明之亲苏；美国以为亲美，而固非胡适之亲美。知此，则可以知何为外交，何为外交家矣。

550.

历史上印度人不曾成为世界的大国，却为世界霸主大英帝国贡献了最大的人力、物力资源。惟其如此，所以英国视为禁脔，防范唯恐不严，他人视为倾覆大英帝国之基础，窥伺无所不在。

印度人之帝国梦，继承于大英帝国，不可因其种姓森严奴性深重而小视。斯拉夫人曾被条顿人以为奴隶，而一旦从瓦朗吉亚人和蒙古人那里继承到帝国梦，学会扩张，则农奴制并不妨碍其争霸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