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索罗斯啰嗦死 -- 淮夷

索罗斯写过几本关于金融投资的畅销书。这些书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啰嗦。除非你喜欢他的车轱辘式英文，否则读完第一章大可跳到结尾，中间的大段论述只让人眼晕而无法增进你的见识。

因此，我送索罗斯一个别号“啰嗦死”，这是我对他写作能力的评价，无损他作为一位伟大投资家的英明。

前日读了他2008年的书《The New Paradigm for Financial Markets》（金融市场新范式）。此书啰嗦照旧，出版时赶上次债危机，很多人说书中道理太深刻了，可惜没早点用索式理论预见这场崩溃。其实早于1987年索罗斯写过一本类似之书《The Alchemy of Finance》（金融炼金术）。时隔20年，他的思想似乎毫无变化。

如果向前追溯，我觉得索罗斯的“主体思想”--- 如果你喜欢韩语你也可叫它Juche Idea --- 在1947年就已定型。

1947年索罗斯17岁，从匈牙利移民英国，就读伦敦政经学院。书中，他自述，“在伦敦读本科时，我开始形成自己的哲学思想”。您留意他用的词是“哲学思想”，而不是诸如“经济理论”之类的词语，这个高度正是索罗斯日后超越同侪的关键。

这个自述暗伏索罗斯一生最大的抱负：做一个思想家。很多功成名就的商界名人最终都生出财富如浮云之想，转向精神追求。譬如马云研究太极禅，牛根生干脆散尽家财。索罗斯跟他们都不一样，人刚上大学还没赚钱，就已经在悟道了。

你也许好奇，为何索罗斯有此等智慧，原因也许只是，他的数学不太灵。

在伦敦念书时，索罗斯的数学成绩超差，考试勉强及格。他读的专业是经济学，需要使用大量数学，每个理论都有一堆公式推导，这让索罗斯很受伤。他瞧着这堆烦人的东西，萌生了一个高超的想法：既然数学层面看不懂，不如从更高的层面上眺望这些事情。

数学模型只是“术”，而他的兴趣转向了“道”。

为求道，他读了很多书。这些书是他“主体思想”的源头。其中，他自认为最开窍的一本书，是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波普尔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的这本书与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和《1984》并列为反乌托邦名著。波普尔在书中批判了三大思想家：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

他对马克思的批判是这样的（大意）：共产和纳粹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声称掌握终极真理。但是，人类不可能获得终极真理。所以，这些意识形态背离现实，最终只能靠压迫的手段在社会推行。

这里有一个关键点是所谓“终极真理”。波普尔不接受终极真理，他相信人类任何理论都应有“可错性”，都只是一种猜测和假设，必须接受试错和改善。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科学理论必须可被证伪。

举例来说，你永远不能证伪“帝哥造人论”，但你只要找一块寒武纪人类化石就能质疑进化论。所以，“帝哥造人论”不是科学而顶多是耍流氓。

索罗斯对波普尔的思想推崇备至。在“可错性”基础上，索罗斯冒出一个更激进的想法：人们不仅可能犯错，而且注定犯错！

这让索罗斯觉得，没必要跟数学玩命了，数学造出的经济模型可能皆是空中楼阁，与真实世界脱节。

于是他把怀疑目光投向经济学最基本的设定。跳出圈外，才能萌生新的思想。

在索罗斯求学时代，“市场均衡”理论大行其道。这个学说和牛顿力学有一些思想起源的共通，简言之，都是用机械的态度看待一个复杂的系统。当时主流观点是“市场总是对的”。意思就是，市场总能保持均衡态，此时供需双方获得最大利益。任何偏离均衡点的市场起落，你都可以看作随机噪音。处理噪音最好办法是让它自然消除，相应的政府政策就是laissez-faire (放任自由)。

这个完美理论算是亚当斯密的余绪，它基于两大前提：1）人们对市场有充分知识；2）人们总能进行理性判断。

索罗斯认为这两大预设都是错的：1）人们对市场并没有充分知识；2）人们的决策永远充满偏见。是故，索罗斯结论是“市场总是错的”。“错的”意思就是说，市场一直朝着“失衡”而不是“均衡”的方向，跌跌撞撞走去。

这是一个有金钱价值的新思维。试想，如果市场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犯错，那么你大可捕捉这些错误获利，跑赢市场。对冲基金随后在美国肇兴，就是基于这样的理念，而索罗斯只是其中一员。

许多对冲基金的创办人都是数学家，或者起码是那些计算天赋很强的人。他们设计出诸多复杂的交易模型，试图打败市场。索罗斯虽然啃不动数学，但他的思考方法超越同辈，这令他看清了大形势。这个方法就是著名的反射论(reflexivity)。

索罗斯写了好几本书，几百页篇幅，推广他的反射论。如果你受不了他的超级啰嗦，大可全部略过，只需记住他的一句话“Market prices can influence the fundamentals.”

我觉得他这句话可算反射论的核心。人们常听到一句话就是价格“反映”基本面，股价高低体现了人们对市场未来的预期。但是人们忽视了一个互动关系：价格不但“反映”而且“影响”基本面。

简化来说，逻辑是这样：人们的活动充满偏见 –》这种偏见影响市场价格 –》被影响的价格影响基本面 –》被影响的基本面改变了人们的预期，进一步影响价格。这构成一个自我增强的反馈，市场不断出现泡沫-崩盘的循环。

索罗斯最喜欢两个例子，说明“想法-事件”的互动如何制造出了巨大的后果。

例一，是60年代美国股市出现的“conglomerate boom”（企业集团热潮）。这个热潮开始于军工股，诸如LTV，Textron和Teledyne。因为越战刺激，这些企业股价高估。于是，它们用高股价发新股融资，收购民用企业，多元化集团不断涌现。这种情况在中国上市公司我已经屡屡遇到：主业做的太烂了，收点新业务炒一下。

而且，这些交易常被冠以夸张的说法，这一方面中美皆然。A公司收了一个锁厂，公告说“本集团涉足安全防御系统”，B公司买个药铺，变成“我们进入生命科学和健康产业”。在美国记者Lowenstein的《Origins of the Crash》一书中， ABC公司改名e-ABC或者ABC.com 之后股价狂涨的例子比比皆是。

真实世界的奇妙在于，甭管多烂的收购计划，人们总是相信基本面（每股盈利）将因之改善，于是人们进一步推高价格（市盈率），股价被提高反过来影响基本面，因为企业变得更易融资，更可能完成大的收购。这将是一个不断得到增强的反馈，循环往复，结果就是…..

崩盘。

索罗斯说这个过程体现了反射论的有效性，而且证实了他一直的理念：“市场总是错的”。人们迷信企业整合的“协同效应”，觉得2+2=5，但2+2=3也同样发生。这就像管理科学有一个Peter Principle (每个员工一定被提拔到他不能胜任的职位)，企业扩张也终究面临类似天花板。

例二，是美国2000-2006年的房产泡沫。

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之后，美联储将利率降到1%，低利率一直维持到2004年，美国房市因之兴盛。泡沫的链条是这样：低息刺激人们按揭买房；购房需求推高房产价格；房产升值提高了银行的抵押品价值，降低信用风险；银行得以继续扩张信用和提供房贷。于是买房需求进一步提高，房产进一步升值，信用进一步扩张。

房产泡沫也是一个可用“价格影响基本面”解释的自我增强过程,2007年的结果尽人皆知。

不论是60年代集团热还是2000年房产热，在这些大尺度的boom-bust循环中，索罗斯总能逃出。他在很多场合的演讲中，将自己的成功归于反射论。

其实反射论所说的“想法-事件”反馈链，社会学中有一个更早的表述，就是托马斯定理：“ If men define situations as real, they are real in their consequences.”索罗斯的反射论差不多可算托马斯定理的“金融版”。

所以，反射论只是一个思维工具，它既不是数学模型，更不能帮人们做具体预测。用索罗斯的原话就是，“没有预先决定的结果，结果是在过程中决定的。”抛开这些工具，我想他的成功最终还是源于他一直深信 “人性必错”。这个简单的信念来自波普尔，索罗斯把它发扬光大。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道德经这句话，是对啰嗦的索罗斯的最不啰嗦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