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埃及的难题 -- 晨枫

7月3日夜间，埃及支持与反对民选总统穆尔西的大规模示威相持不下后，埃及军方发动政变，迫使穆尔西下台，并拘捕了穆尔西。亲西方的巴拉迪上台，担任掌握实权的临时副总统。这揭开了埃及现代政治的新一章，但这是动荡的一章，是充满不定的一章。

在上一次大选中，曾担任国际原子能组织总干事的巴拉迪曾参选，他是代表埃及亲西方、自由派中产阶级的政治领袖，但得票数远远落后于穆巴拉克余党和穆尔西的 兄弟会。穆巴拉克势力在大选中落选，代表伊斯兰主义的穆尔西上台，这原本是大选的结果，但这并不是民主的结果，因为埃及并不存在民主的基础。我一直认为， 民主三要素缺一不可：

1、主流民意不存在不可调和的根本分歧

2、落选的少数要服从当选的多数

3、当选的领袖要代表全民利益，而不只是代表选他（或者她）的人的利益

违反这三个原则的“一人一票”不是民主，是“多数人的暴政”。但对于埃及来说，这三条统统不成立，今天的悲剧就没有悬念了。

埃及一直存在着尊崇伊斯兰主义的中下层大多数和亲西方、自由派、世俗的中产阶级少数。两者的政治理念截然不同，无法调和。在推翻穆巴拉克的示威中，两者存 在交集；但穆巴拉克下台后，这个交集就不存在了。一人一票肯定是穆斯林兄弟会上台，必然引起中产阶级的反对，这就是反穆尔西示威的起因。

由于世俗的中产阶级在本质上不认同宗教的兄弟会，服从当选的穆尔西就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从一开始，代表世俗势力的政治和行政力量就不断和穆尔西作对。开始是总检察长，后来则演变到更多的草根力量。在这种情况下，穆尔西一意孤行推动穆斯林化的埃及政治必然遭到强力反弹。

穆尔西作为当选总统，错误地理解了民选授权的含义，在反对派强烈反对之下，一意孤行推动宪法改革，一意要把埃及打造成伊斯兰共和国，最终引发强大的反对派 示威。穆尔西的举措也引发了西方的巨大疑虑，生怕坐视又一个伊朗的诞生，促成西方暗中支持军方政变。当然，西方对于军事政变在原则上是反对的，但埃及军事 政变后，西方政界和舆论保持着奇怪的平静，并避免使用“政变头目”这样的贬义描述，而是用过渡政府，这只能理解为暗中的实质性支持。另一个间接迹象是美国和欧盟的调停特使。在穆尔西当政时，反穆尔西示威越演越烈，西方没有任何外交调停努力，基本上是坐视穆尔西坐蜡；但军事政变之后，反示威越演越烈，西方急忙出动调停特使。这中间的偏向性不言自明。

西方对埃及军方的影响和在政变中的作用一直不明朗，但萨达特之后，埃及接受大量美国军援，包括军官培训。现任高级军官基本上都有美国培训背景，与美国军方 的私人联系密切。在推翻穆巴拉克的过程中，美国受到民主和宪政理念的制约，一直鼓励埃及军方自制，不要干预政治进程。埃及军方服从了。穆尔西上台后，美国 的不安加深。穆尔西剥夺军方政治权力的举措尽管符合宪政理念，但触犯了军方利益，也加深了军方的敌对。在反对派示威中，军方或明或暗地支持，对穆尔西施 压。穆尔西不甘自动放弃权力，但在没有调和余地的反对派要求下实际上没有退路，最后只有面对军事政变的现实。

不破不立，道理很简单，但实现不简单。破是容易的，难的在于立。军方在西方暗地支持下，果然发动军事政变，但结果并没有解决埃及的政治危机，而是把埃及带入更深的政治危机。

埃及的政治危机有两个层面，一是独裁与民主的对立，二是世俗政治与伊斯兰主义的对立。穆巴拉克时代是世俗独裁与宗教民意的对立，穆尔西时代则是伊斯兰民主 与世俗政治的对立。巴拉迪是军人统治的傀儡，既没有民意基础，又没有实质性权力，注定是个过渡性的角色。问题是，信奉伊斯兰主义的主流民意已经显现，跳出 瓶子的基尼已经无法收回去。军人政权要顶住伊斯兰主流民意而逆转大选的结果，只有重回世俗独裁的老路，这实际上就是穆巴拉克的老路，历史已经证明走不通。 埃及已经走出了世俗独裁，军人政权难以维系。但再次大选的后果难料。

穆斯林兄弟会显示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智慧，在穆尔西被军方拘捕后，选择和和平示威。先前反对派示威不是表达民意，而是只有一个目的：迫使穆尔西下台。这是不 符合民主程序的。民选总统只有民选下台，不能因为部分人的不满而迫使下台。结果是军方假借少数民意拘捕穆尔西，终结了埃及历史上第一个民选总统的任期。支 持穆尔西的反示威至少在理论上是符合民主程序的，他们要求的是恢复民选总统的权力，而不是否决民选总统。现在军方任命的临时政府遭到支持穆尔西民众的反示 威，如果先前大选结果可以说明问题的话，这是在人数上真正代表主流民意的民众，但军方不可能遵从穆尔西支持者的民意，而重新支持穆尔西上台。这形成了埃及 民主的困境。

尽管示威在总体上是和平的，还是有局部冲突，已经有100多人伤亡。埃及军方和内政部屡次命令支持穆尔西的示威民众停止示威，否则将采取强力行动，这既不符合民主的理念和程序，也有害于政治现实。

土耳其也发生了反政府示威，埃多安最终出动国家机器，强力驱散了示威，但土耳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埃多安屡次挑战反对派：在下一次大选中把我选下去！这是 符合民主理念和程序的。反对派拒不尊重民主理念和程序而一意用街头示威作为政治诉求，扰乱国家秩序，这使得埃多安动用国家机器具有100%的理由。埃及情 况正好相反，民选上台的穆尔西被军方推翻，缺乏多数民意支持的巴拉迪威胁要动用国家机器平息示威，这是对多数民意的直接镇压，即使高度敌视伊斯兰主义的西 方也难以赞同这样的做法，否则西方的政治理念将不可能在世界上再有任何政治信用。美国和欧盟正在派特使前往埃及，试图在军政府和支持穆尔西的人之间达成协 议，最终结果要看各方的政治智慧了。个人估计，美欧的提议将包括尽快大选，并容许穆斯林兄弟会参选。这有两个问题：

1、被捕的穆尔西的地位。穆尔西还是民选总统吗？他被罢免有何法律依据？他还可以再次参选吗？

2、如果穆斯林兄弟会再次当选，这该怎么办？

另一个更加深层的问题是埃及军方。和很多“温和派”穆斯林国家一样，军方是相对亲西方、世俗化而且有纪律、有执行能力的政治力量。正因为如此，穆斯林国家 发生深重政治危机的时候，作为最后的统一的政治力量的军方常常会身不由己地挺身而出，干预政治。巴基斯坦的穆沙拉夫、利比亚的卡扎菲、埃及的纳赛尔甚至伊 拉克的萨达姆（尽管他不能算是军人）都有这样的因素。不仅军官大量在西方受训，接受西方理念，与西方军方有深厚的私人关系，军队本身要求忠诚、纪律、献 身，也使得与经常是贪腐缠身、政令不通的政界大有不同。在十月战争之后，埃及军方一直在民间享有崇高声誉。即使是军方出身的穆巴拉克最终被埃及人民抛弃， 埃及军方的信誉和权威依然不可动摇，在后穆巴拉克时代起到巨大的稳定作用。军方不情愿的默许也是穆尔西得以上台的主要原因。在推翻穆尔西之后，埃及军方和 伊斯兰主义民众发生直接对立，信誉和权威大受影响，如果在接下来的政治过程中做出错误决策，在未来的埃及政治中是否依然能起稳定作用将成为疑问。军方一旦 不再统一，埃及的未来就更加难以预料了。军方的忠诚和纪律传统使得最高级军官具有不成比例的影响，但军人也是人，在主流民意具有明显伊斯兰主义倾向的时 候，上下级之间的理念割裂对军队本身的稳定和团结都是巨大的挑战。要消除这样的理念割裂，只有在军队中实行清洗，清除伊斯兰主义的影响。这不仅使军队非国 家化而成为某一政治势力的工具，也使得埃及进一步滑向叙利亚、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那样的少数族群的军事-政治联合体，方兴未艾的阿拉伯之春已经证明了这样 政权的生存力之脆弱。

另一个微妙因素是美国的作用。出于民主和宪政理念，在反穆尔西示威风起云涌的时候，美国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支持穆尔西的。尽管穆尔西的政治理念与美国大相径庭，跳过民主程序而公开反对民选总统毕竟不大方便，尽管这不妨碍暗地里支持军方政变。但对于反对派来说，美国支持穆尔西是不可接受的。在和埃及反对派的会面中，美国驻埃及大使安妮·帕特森被指责为支持独裁、反民主，美国的选择充满了功利考虑，试图利用穆斯林兄弟会影响埃及政治，是对埃及内政的粗暴干涉。现在穆尔西下台了，美国的地位并没有根本改善，主导反穆尔西示威中的政治势力之一塔马罗德（造反）中央委员会正在呼吁把安妮·帕特森驱逐出境。当然，巴拉迪是不敢做这样的事情的。反对派未必买美国的帐，穆尔西的支持者更不会忘记美国的作用，这还不算穆巴拉克与美国的紧密关系，美国在未来埃及政治中的影响不能不打一个问号。

埃及向何处去？选择有三个：

1、恢复到代表主流民意的伊斯兰主义，但这是多数人的暴政，不是真正的民主，要是这条路走得通，埃及也不至于爆发现在这样的政治危机

2、恢复到代表世俗政治的军人独裁，这是回复到穆巴拉克时代，历史也证明了这条路走不通

3、过渡到真正的民主，这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但又是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实现而不至于不由自主地滑向1和2上的

埃及的走向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