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时间是2002年8月16日,阿富汗某峡谷的上空飞过了两架A10疣猪攻击机。这种飞机身披重甲,速度慢,高度低,主要功能是为地面部队提供火力支援。这天晚上阴云密布,两架飞机在半空盘旋,随时准备接应地面部队。
天上夜色美不胜收,明月高悬,群星璀璨,厚实的云层如同积雪一般铺开。但是在地面上,22名特种兵正在执行任务,而且他们能感到情况不妙。天上的两位飞行员当中有一位代号约翰尼.布拉沃。他从无线电通讯当中感到了地面上的紧张情绪,于是决定飞下去看一看。他让僚机守在天上,自己飞了下去。还没穿过云层,约翰尼就通过无线电得知敌我两方已经交火了。约翰尼.布拉沃立刻全速下行,当他穿过云层之后,距离地面只有一千英尺左右,而且两侧都是山崖峭壁。2002年的美军飞机普遍尚未装备贴地雷达,更糟糕的是当时他们只能依靠以前俄国人绘制的地图。无论是在训练当中还是在电影里,他都从没见过眼前的景象:曳光弹从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全都指向峡谷正当中22名特种兵的阵地。他选择了其中的一个火力点,开始进行火力压制。当时他正在飞行,随时可能撞上山崖。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飞行速度,并且对照地图估算出了自己与山崖之间的距离,一边飞一边大声报数:一个一千,两个一千,三个一千。即将飞到头的时候他猛地拉起机头飞回云层上方,再次俯冲下来并且继续报数:一个一千,两个一千,三个一千。“命中了!命中了!”无线电里传来兴奋的呼叫声。他俯冲了一遍又一遍,燃料虽然还有富余,弹药却打完了。于是这一次他飞回云层上方的时候告诉僚机,“你也得下去。”僚机不了解地面情况,于是他就在一旁护航。两架飞机并肩俯冲下来,机翼间距只有三英尺。一个一千,两个一千,三个一千。
那天晚上22名美军士兵无一伤亡。
我的问题是:约翰尼.布拉沃这样的人来自何方?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救助别人呢?我采访过约翰尼.布拉沃,问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这么拼命。他给出了任何一个当时在他的位置上的人都会给出的回答:“因为他们也会为我这么做。”
在军队里,人们会向那些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颁发勋章。在商业界,我们则向那些为了自己牺牲别人的人提供奖金。我们的做法完全弄拧了。如果有这样一个组织,你完全肯定组织里每一个你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愿意为了你而拼命,难道你会不愿意为这样的组织工作吗?我们这里说得还不是舍弃性命,实际上商业界的许多人甚至就连功劳都不愿意分给别人。
约翰尼.布拉沃这样的人来自何方?这是一个历时千百年的问题。像这样的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磨练出来的。我们来看看这头名为人类的动物吧。这头动物的体内充满了各种系统,试图让人们做出各种有助于人类动物生存的事情。在公司当中,如果你希望人们做某事,就会提供某种正向或者负向刺激来指导他们的行为。如果你希望人们达成某个目标,就将目标与奖励挂钩,这样人们就会为了获得奖励而达成目标。这是个很简单的体系。人体的运作机制正是如此。人体会产生各种化学物质来促使我们做出最有利自我利益的事情。当你感到幸福、骄傲、爱与满足感的时候,这些感受其实都是化学物质生效的结果。其中最主要的化学物质一共有四种。这四种物质产生了一切我统称为幸福感的感受。它们分别是内啡肽、多巴胺、血清素与催产素。
我将内啡肽与多巴胺称作“自私物质”,因为你不需要他人帮助就能产生这两种物质。内啡肽的唯一功用是掩盖肉体疼痛。比方说你是个田径运动员,刚刚完成了高强度锻炼,那你就会感受到内啡肽带来的快感。这位运动员将自己的身体推到极限的时候感觉很好,锻炼刚刚结束的时候感觉更好。一个小时之后他才会感到肌肉疼痛。这就是内啡肽的效果。之所以原始人当年要进化出这种化学物质,是因为当年的智人曾经与多种其他类人猿共存,但是只有我们幸存至今。为什么这个种族如此善于幸存呢?在所有原始人当中,智人不是最强壮的,更不是最聪明的。但是智人是群居物种,我们相互扶持,相互保护,确保我们都能幸存。在五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我们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速度最快的。但是人类动物有一项特技,就是耐力。我们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长途追击猎物,然后又不顾疲劳伤痛将猎物拖回洞穴。筋疲力尽的感觉如此之好,以至于甚至有些人第二天自愿再次出去打猎,就像我们今天会锻炼成瘾一样。对于群体的生存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系统。顺便说一句,开怀大笑之所以感觉很好,是因为大笑会扭曲器官导致疼痛,而人体则会分泌内啡肽来掩饰疼痛。所以在内啡肽效力褪去之后人们就会感到“笑得肚子疼”。
多巴胺负责在你找到某件想找的东西或者达成某个目标的时候产生满足感。将待办清单上的事项划掉时的愉悦感受就要归功于多巴胺。打中目标时的快感也要归功于多巴胺。多巴胺的作用是促使你完成工作。多巴胺的存在意义在于,假如原始人直到肚子饿的时候才去觅食,那么八成没得吃。所以多巴胺促使我们在不饿的时候也会出去觅食,等到我们觅食归来开始吃饭的时候身体就会产生多巴胺。这也是我们喜欢吃饭的原因之一。如果你看到某件提醒你想起这种美好感受的事物,就会想要采取导致这种感觉的行为。比方说你出门散步,看到一棵苹果树,你的身体立刻产生了少量多巴胺,提升了你的注意力。你向苹果树走去,随着距离逐渐拉近,你的身体又产生了一点多巴胺。走到树底下以后,你感到自己终于达成了目标,快感也达到了峰值。所以人们才经常说要把自己的目标写下来。人类是非常仰赖视觉的动物,只有看清自己的目标才能在生物学层面上保持注意力。如果你看不到自己的目标,就很难保持斗志。比方说企业愿景,为什么要称之为“景”呢?就是为了看到。成为规模最大的企业,成为最受尊重的企业,成为增长最快的企业,这些都不算愿景,因为人们看不到。最受谁的尊敬啊?你妈还是你妹?你自己还是你哥们儿?还是股东?谁知道?怎么才算受到尊敬?没有标准。就好像我告诉你,假如你干得更多我就给你发奖金。你问我要多干多少,我说反正多干就是了。这样肯定不行。你需要确实的目标。马丁路德金做得就很好:“我有一个梦想,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我们一闭眼就能想象到这一幕。每次我们完成一个目标,取得一个阶段性胜利,感到自己距离眼前的宏大愿景更进一步,就会获得一剂多巴胺。于是我们不断前行,最终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
几天前我出门办杂事,临走之前写好了一张待办清单。结果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一件没有写在清单上的事情,而办事地点恰好就在附近。于是我先去办事,然后掏出清单写上这件事,再然后又随手划掉了(笑声)。因为人家想要多巴胺嘛!感觉太爽了!
多巴胺同时也是一种很危险的物质,因为它的成瘾性非常、非常、非常强。下面几样东西都能刺激大脑产生多巴胺:酒精、尼古丁、赌博、手机(笑声)。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是吗?我们都听人说过,假如你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酒喝,那么你就是个酗酒者。这样说来,假如你早上起来还没下床就开始玩手机,那你也是上瘾了。假如你在自己家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时候都一直盯着手机看(笑声),那你肯定上瘾了。假如你在开车的时候竖着耳朵听手机接收短信的“叮——”声音——我们痛恨发邮件,却特别喜欢接收短信的“叮——”或者“嗡——”,简直就像仙乐一样(笑声)——明明不是急事却非得在停车之前就查看手机,那你肯定上瘾了。假如短信上说得是“下周四有没有时间吃晚餐”,而你却非得在十分钟之内回复不可,那你肯定上瘾了。八零后九零后的听众们或许觉得自己从小熟悉科技,擅长一心多用。但是你们在回复短信的时候照样容易撞车(笑声)。你们并不更擅长一心多用,你们只是更容易分心而已。实际上根据统计数据,注意力缺陷与多动症在过去十年的发病率提升了66%。注意力缺陷与多动症都是前额叶病变导致的。难道说过去十年青少年前额叶病变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提升了66%吗?不是这么回事。科技导致的多巴胺成瘾的主要症状就是分心,难以完成任务、难以长时间保持注意力。而我们往往将这些表现当成了多动症症状。
在公司里面,我们的业绩也会导致多巴胺成瘾。公司会提供给我们一个又一个需要刷新的数字,后面跟着一笔又一笔近在眼前的奖金。这两者都极大地刺激了我们的多巴胺分泌,我们失去了控制,只想更多还要更多。我们的经济毁在银行从业者手里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多巴胺成瘾者愿意牺牲自己的所有资源与一切人际关系来获取下一次的快感,酒鬼、赌徒与吸毒者都是这种情况。遭到滥用的多巴胺是很危险的东西。在舒适且均衡的环境下多巴胺十分有用,但是一旦均衡被打破,多巴胺就会造成极大的破坏。
你不需要任何帮助就能获得这两种物质。出去跑两圈,完成自己设定的任务,你的身体就能产生内啡肽与多巴胺。但是仅仅如此并不能使你感受到满足、信任与爱。这些感受才是人类社会的基础,这些感受才是约翰尼.布拉沃的出处。正是因为有了血清素与催产素,领袖们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各种危险。在原始人的时代,危险可能是剑齿虎,可能是恶劣天气,可能是资源紧缺,等等。所有这些危险全都毫无愧怍地试图杀死你。我们如何才能幸存呢?只能合作。我们组成了部落、团体与公司,从而获得归属感,与那些与我们信仰相同的人在一起,唯此才能感到安全。当我们相信团体其他成员全都挂念着我的根本利益,并且因此而感到安全,就会与他人协作,共同应对外部的危险。不要忘了,外部的危险是常量。在现代世界,外部危险可能是试图将你排挤出局的业界对手,可能是经济的起伏无常,也可能是恐怖主义。所有这些未知因素都想逼你破产或者砸你饭碗。这一切针对的都不是你个人,只不过世界就是充满了这样的常量而已。
但是在我们的团体内部,危险并不是常量,而是变量。决定变量的关键就是团队领袖营造安全感的能力。伊索寓言说得很透彻:四头公牛尾部相对,犄角冲外。无论狮子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撞在牛角上。但是后来四头公牛因为争执而分道扬镳,于是就逐一被狮子吃掉了。并肩协作的我们更有能力抵御外部危险。但是假如领袖们不能为我们提供安全感,不允许我们在公司内部拥有足以使自己感到安全与归属感的空间,我们就不得不耗费自己的能量来提防彼此,同时将自己暴露在外部危险之下。如果你整天担心办公室政治,整天担心别人抢你的功劳,整天担心自己的老板未必会在关键时刻支持你,那么原本应当花费在经营运作、产品研发、本职工作、创新发展上面的精力就都都会被用来为自己营造安全感。
领袖的责任分两方面。首先要决定加入团体的资格:我们的价值观是什么?我们相信什么?谁可以加入我们?其次要决定团体的规模:我们的安全圈子要画多大?是不是仅限于高管级别的小圈子?是不是应该听任小圈子以外的其他人自生自灭,或者说也应该为他们留一点有朝一日打入小圈子的念想?又或者我们其实应当将安全感与归属感的圈子扩展到整个组织的最外缘呢?真正伟大的领袖都会采取后一种做法。在他们的团体当中,级别最低的成员也会感到,像约翰尼.布拉沃那样的人正在头顶上罩着自己。这就是血清素与催产素的功效。
血清素别名“领袖物质”,负责产生骄傲与地位的感受。所以来自公众的承认才会这么重要。我们是社会动物,我们需要其他人的承认。所以我们才会有奥斯卡奖,各种公共颁奖,还有大学生毕业典礼。大学毕业需要什么条件呢?首先你要满足所属专业的最低学术要求,其次要缴清学费,最后要修满学分。这三个条件全都达成之后,你就可以毕业了。学校完全可以给你发一封电子邮件,“祝贺你以优异成绩达成全部毕业条件,附件里是PDF格式的大学毕业证书,请自行打印。”但是这样做感觉不对。于是学校组织了盛大的典礼来宣扬你的成就。你的朋友、家长与老师,所有曾经支持过你的部落成员,都应邀坐在台下。我们盛装出席,走到台上接过毕业证书。这种感觉无与伦比。我们感到了骄傲与地位的提升,这一刻你体内的血清素达到了峰值。顺便说一句,血清素也有提升自信的效果。
血清素的妙处在于,正当你在台上接过毕业证,体内血清素达到峰值的时候,坐在台下的父母体内血清素含量同样会急速上升,他们也会感到十分骄傲。这就是血清素的功效,血清素能够加强给予者与受惠者之间的联系:家长与子女,雇主与员工,教练与运动员。想一想获奖感言都是怎么说的吧:“感谢上帝,感谢我的父母,感谢我的教练, 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成功。”我们感谢那些在我们看来曾经照顾过我们的人。“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成功。”你在台上这么说。而他们在台下则衷心为你感到骄傲。真正伟大的团队不想拿冠军,而是想为教练拿冠军,让教练感到自豪。等到我们当真让家长感到自豪的时候,我们自己的地位也会提升,我们的自信也会增长。日后我们又会同样去照看别人,好让他们也取得同样的成就。这就是血清素竭力促成的效果。
可惜的是,我们完全可以欺骗血清素。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社会,衡量地位的标准往往是看你挣了多少钱。任何炫耀财富的行为都能提升你的社会地位。所以商品标识才会印在商品的外面,因为印在里面别人就看不见了。我们恨不能所有人都注意我们佩戴的红线普拉达太阳镜。穿上古奇的订制鞋子感觉为什么这么舒服?因为你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提升了。问题在于,这样的地位提升感受并不能加强人际关系。你欺骗了血清素。所以我们才会不停地购买各种身外之物却永远得不到满足感,因为你缺少了人际关系的支持。你体内的血清素不是辛苦付出挣来的,而是投机取巧骗来的。
血清素被人称作“领袖物质”有着一个十分简单的历史原因。智人这个物种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着一个十分实际的问题。我们过得是群居生活,生活在150到200人的群体当中。假如你饿了,想要吃饭。外出打猎的人们扛回猎物往地上一扔,大家立刻一拥而上。假如你有幸长着一副运动员的体格,自然能挥动胳膊肘把其他人推搡到两边。不过假如你长得比较富有艺术气质(笑声),就难免被别人一胳膊肘捣在脸上。这个系统很不利于团体的存续,更不利于团体成员的合作。集体生活的好处就在于,假如我信任你,晚上就能安然入睡,并且相信万一有危险你一定会叫醒我。我要是不相信你,晚上就不敢睡觉。在公司里,假如我们彼此毫无戒备,就能大胆承担风险,集中精力搞创新,全心全意改变世界。假如我不相信你,我就做不到这一点。这就是集体生活与集体工作的价值。假如开饭的时候你的脸上挨了一胳膊肘,晚上发生危险的时候你很可能就不会叫醒那个用胳膊肘捣你脸的人。所以人类进化成为了等级意识强烈的物种,无时无刻都在相互评估。谁是老大?谁说了算?谁气势最足?谁能力最强?原始人看肌肉,创意产业看才能,军队看勇气,总之衡量老大的标准没有一定之规,而是由我们所处的环境来决定。此外我们自己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假如你在与某人见面时感到紧张,那你就不是老大。假如对方感到紧张,那你就是老大。
顺便说一句,我们知道许多女性住在一起之后经期会逐渐协调一致,除非她们吃了避孕药。但是协调的标准并不是任意的,而是永远以地位最高的女性为准。原因在于经期的女性不能怀孕。地位最高的男性与地位最高女性更倾向于结合,并且生育存活可能更高的后代。但是假如地位高的女性处于经期,就不得不退出生育竞争。所以大自然设计了巧妙的方式,让她拉着其他女性一起退出竞争(笑声)。
言归正传。我们不断地彼此评估谁才是老大。一旦老大确定下来,所有人都会自动地退让一步,让老大先吃饭。老大可以优先挑选食物与交配对象。老大可以吃到最好的食物,其他人虽然只能吃次一等的食物,但是毕竟都有的吃,而且不用担心胳膊肘捣脸。因此待会儿我们也会很乐意地提醒老大注意危险。这是个很好的系统。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处心积虑提升自己地位的原因,因为当老大是很有好处的。人们会为我们做事,会主动提供给我们许多好东西。直到今天,我们还会毫不介意地为老大提供特别待遇。你可能觉得你的老板是个混蛋,但是你绝不会因为他的工资比你高或者办公室比你大而抱怨。我们不会因此而生气。这是根深蒂固的人类心理:在老大面前,我们会心甘情愿地退让一步,让老大享受挑选食物与配偶的优先权。当国王的好处是大大的。你生活在特殊优待当中,人们向你表示爱戴与尊敬,你体内的血清素含量居高不下,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挺胸抬头的气势。简直帅呆了。
但是当老大是有代价的。团体成员都不是傻子,不会平白无故地提供这么多优待。当外部危险威胁我们的时候,我们都希望那个比我们更强壮、比我们吃得更好、血清素含量比我们更高因此也比我们更自信的家伙一马当先冲向危险并且保护我们。这就是领袖的意义。成为领袖的代价就是牺牲自我利益。假如你不愿意在关键时刻放弃福利,那么或许在一开始就不该得到提拔。你可能占据着掌权的位置,但你绝不是领袖。你绝不会因为地位提升而少干活,只能多干活。地位越高,就越要为了照应别人而承担更大的风险。这就是领袖的人类学定义。这也正是为什么那些自己己开具巨额高薪的银行家这么招人恨的原因。我们不是因为具体金额多么大才憎恨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践踏了千万年来根深蒂固的社会契约。我们知道,他们一面自己捞钱,一面看着其他人牺牲。实际上这帮王八蛋根本就是通过牺牲其他人才捞到了这么多钱。假如我说我要给纳尔逊.曼德拉捐款一亿五千万,谁有意见?给特蕾莎修女捐款两亿五千万,谁觉得不妥?可见数字并不要紧。我们之所以对这些家伙恨入骨髓,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将他们捧上了老大的位置,他们却没有履行老大的责任。他们理应为了我们牺牲自己,而绝不能为了自己牺牲我们。所以我们才会如此义愤填膺并且将他们视为背信弃义的王八蛋,因为他们辜负了我们(掌声)。
再来说说催产素。催产素负责产生爱、友谊与信任的感受,就像彩虹与独角兽一样温馨可爱。正是因为催产素的效果,我们才喜欢与朋友们呆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看电视。今天在座的各位恐怕都与自己的朋友与熟人坐在一起,而不是随便在哪个陌生人身边坐下。为什么?因为这样你会觉得更安全。这就是催产素的效果,因为相信其他人正在照应着你而产生的安全感。让身体生成催产素的方法有很多种,比方说肌肤接触。所以拥抱的感觉才这么好。分娩当中的妇女会体内会生成巨量的催产素,从而加强母婴之间的情感纽带。
正是因为催产素的存在,握手才会如此意义重大。假设你和某人谈生意,到了签约的时候,你把合同摆在他面前说“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并且伸出手去。但是对方却把手往回一缩:“没错没错,预祝我们合作愉快”。你说:“那咱们握手庆祝一下吧。”他却说:“不不不用不着,合同条款我都没意见,咱们赶紧签字就是了。”兴许合同条件完全符合你的心意,但是做生意其实就是做人,而做人往往并不总要依靠理性。你需要安全感,需要相信对方可以依靠,需要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而我们确定人际关系的方式之一就是身体接触。完全拒绝握手的结果有两个,要么生意告吹,要么你在签约之后长期紧张不安。人类纽带是很重要的。
另一种获取催产素的方式是展现慷慨。这里的慷慨指的是付出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而不期待任何回报。光靠撒钱是不行的。假如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给慈善机构捐了一千美元,你会怎么想?“不错嘛,我给你颁个奖你要不要?”但是假如我告诉你,上周末我在内城某小学义务粉刷了整整一下午的墙壁,你又会怎么想?“你真棒。”我这一个下午的劳作远远不值一千美元,用一千美元我可以雇佣好几个民工替我去刷墙。但是作为人类,我们更重视时间而非金钱,因为时间是对于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等价商品,还具有不可赎回的特质。捐出去的钱还能挣回来,花费的时间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我们更重视那些为我们耗费时间与精力的人。如果有人对你说“我花钱请你干某事”,这人并不是领袖。真正的领袖会坐在你的身边问你:“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采访过几位石油公司的CEO,他们都竭力向我保证自己多么关心员工工作得是否愉快,我说“才怪”。我对他们说,你们肯定是花大价钱聘请了咨询公司的人搞内部民调。这就好比你给你儿子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亲爱的儿子,你母亲和我都希望你能感到自己是这个家庭当中有价值的一部分。请坦诚的告诉我们,为了让你感到自己属于这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因为我们真的非常爱你。”或者你也可以走进他的卧室,坐在他的床边上说:“亲爱的儿子,你母亲和我都希望你能感到自己是这个家庭当中有价值的一部分。请坦诚的告诉我们,为了让你感到自己属于这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因为我们真的非常爱你。”一字不改的同一段话,表达了同样的诉求。区别在于后者耗费了你的时间与精力,而前者并没有。邮件的问题就在于此:发邮件总让人觉得太简单了,读起来没有感觉。假如我到你家吃晚饭并且受到了热情接待,我可以在第二天发给你一份感谢邮件,或者在三天以后寄给你一封手写的感谢信。肯定是手写信件让你感觉更好,因为手写信件花费的时间与精力更多。领袖就是那些在我们身上花费时间与精力的人。为我们花钱的人不算领袖,因为人类在生物学层面上对金钱没有反应。
想要获取催产素,就要为别人做好事,为别人花费一点一去不回的时间与精力。如果你期望回报,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该费事。为了求职而请人吃饭并不算建立人际关系,只能算是延期进行的利益交换。讲个真事:有一回我在纽约街头看到前方某人正在捡拾洒落一地的文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背包拉链开了。于是我过去帮他拾起文件并且提醒了他。我小小地慷慨了一把,我体内产生了一点催产素。我感觉很好。作为我的慷慨行为的受惠者,他体内也产生了一点催产素。他对我说谢谢。他感觉也很好。然后我在斑马线上等着过马路的时候,旁边有人对我说:“我看到你刚才干了什么。你干得真漂亮。”原来目击别人的慷慨之举也能产生催产素。不要忘了,我们的身体试图让我们重复那些对我们最有利的行为。通过让我们在接受慷慨或者见识慷慨的时候感觉良好,我们的身体其实是在促使我们也去采取慷慨行为。而且催产素还能提升人们的慷慨倾向。换句话说,你为别人做得越多就越想为他们做得更多。不仅如此,大量催产素还能抑制多巴胺成瘾,增强免疫系统,让你更健康。所以幸福的人才更长寿,所以美满夫妻才更长寿。催产素能提升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提升创造力,而且还不会上瘾。
不过催产素发挥效力需要时间。我昨天晚上第一次与一个姑娘一起吃晚饭,结果一见钟情,下个礼拜我们就要结婚了(笑声)。你们之所以笑,是因为你们本能地知道七天时间无法形成足以缔结婚姻的纽带。假如我告诉你,我和女朋友已经处了七年还没结婚,你又会说什么?“你有病吧?”(笑声)换句话说,虽然我们并不明确婚姻强度的纽带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形成,但是的确知道比七天更长,比七年更短。又好比你入职了一份新工作,你很兴奋,用人方面也很兴奋。但是一时半会儿你还感不到归属感。归属感需要逐渐养成,你需要为自己的新同事们付出一点慷慨。又好比谈女朋友,你不会一上手就给人家买钻石。一开始你先带人家去吃饭,喝杯小酒什么的。然后你约她出去。然后她约你出去。然后你请她看电影。然后她给你做饭。然后你给她买花。然后你说“我爱你”。然后有一天早上你一醒来就会感到有人突然按下了按钮:“我恋爱了!”工作归属感也是这样养成的。某一天你会突然感觉到“我属于这里”。
但是我们现在整天忙着发邮件。邮件很适合交换信息。“这是你的报告。”“会议在四点开始。”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你对我的意见怎么看”,千万不要发邮件。这是个感性问题,而邮件四个理性工具。你应该站起身来,走到三十英尺以外的另一张办公桌旁边,面对面地告诉那个人,“我觉得你的想法还可以在这些方面再改进一下。”这样你不仅能更好地传达自己的意见,还能拉近与同事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样做能够产生催产素。你要是实在懒得走路,打电话也有同样的效果。“嗨。”“嗨,什么事?”“没事,我就是回复一下你的邮件。我有点想法向跟你说说。”(笑声)“啥?”(笑声)我们之所以整天处理邮件,是因为每一封邮件我们都会回复。邮件往来导致了误会,最后还是得打电话解释。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打电话。更快,更简单,更好。
付出时间与付出精力,这正是担当领袖如此困难的原因。因为你的时间与精力都是有限的,照顾不了所有的人。你只能希望你信任的人也值得别人信任,而这些别人又值得其他人信任,从而营造一个足够大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圈子。这正是有效体制的样貌。如果你是某个团体的最高领导,你的职责就只有一项:记住所有那些每天都会接触你的人的名字,并且让他们确信你会照看他们,从而鼓励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各自的下属。拥有安全感的员工也会为客户带来安全感。拥有安全感的员工才会真正将客户当人看。有一次我搭乘了一家服务质量特别恶劣的航班,气得我忍不住出声抱怨:“你们怎么能拿着乘客当牲口呢?”结果一位空乘对我说:“对不起先生,因为我要保住我的工作。”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所为之工作的组织不能让我感到安全,无法为我提供归属感。所以为了保护我自己,我要拿乘客当垃圾。相比之下,拥有安全感的员工则会这么说:“先生,我愿尽我所能地令您感觉良好,因为我不用为自己担心。”高效组织就应该这样。
除了上述四种化学物质之外,还有一种物质值得一提,也就是皮质醇。皮质醇负责制造紧张与焦虑的感受。人类以及所有群居动物都会产生皮质醇。我们在电视上都见过类似场景:一群羚羊正在吃草。其中一头羚羊觉得自己听到了草丛里有动静,于是猛地一抬头,“咦?!”(笑声)皮质醇的功效就是保住我们的性命。分泌皮质醇是战逃反应的第一阶段。皮质醇使我们疑神疑鬼,使我们的感官高度敏锐,向我们的肌肉当中注入葡萄糖,为战斗或者逃跑做准备,加快心跳速度,并且促使我们到处寻找危险。皮质醇的妙处在于,假如你生活在社群当中,那么其他成员的紧张反应也会促使你的身体产生皮质醇。所以所有的羚羊都会“咦?!”(笑声)。它们可是什么都没听见,但是它们现在全都在寻找危险。如果有一头一开始并没听到响声的羚羊看见了狮子,就会撒腿逃跑。所有的羚羊都会紧跟着逃跑。于是大家都能多活一天。这是个好系统。比方说你去上班,有一位同事突然说:“听说公司要裁员啊!”所有人都会一下子抬起头来,“你说啥?”我们全都会立刻紧张起来。“哎呀,昨天我在会上说错话了!”我们会开始疑神疑鬼,我们的心跳会加速。这都是皮质醇在发挥作用。晚上睡觉突然被声音惊醒,你会怎么样?你会立刻把枕边人推醒。他/她又会怎么做?“咦?!怎么了?”假如只是虚惊一场,假如你没有看到危险的迹象,你就会长出一口气,肌肉放松下来。体内的皮质醇也会消失。
皮质醇能够在短时间内为人体提供额外的能量,使人疑神疑鬼,并且格外关注自己的利益。但是为了获取额外的能量,皮质醇会暂时关闭体内眼下用不着的系统。例如生长就会暂停。在皮质醇作用下你的指甲不会变长。另一套遭到关停的系统是免疫系统。问题在于,皮质醇不应当在体内长期存在,产生之后就应当尽快消失。假如我们的工作环境不能让我们感到安全感与归属感,那么我们体内就会长期存在低水平的皮质醇。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我的老板讨厌我。我就知道他讨厌我。他肯定讨厌我的想法。”皮质醇会抑制催产素的产生,所以我们也会更加关注个人利益。假如你长期处于紧张的工作环境当中,在生物层面上你的同理心就会遭到削弱,而且还会变得不那么慷慨。我们整天忙着自我保护,根本没有闲心照看他人。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我们的免疫系统就这样遭到了严重破坏。美国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疗教育,最好的医疗技术,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还有最好的药品。那么为什么糖尿病、癌症与心脏病的发病率却一直有增无减呢?因为我们的工作正在谋害我们。对于这一现象负有完全责任的人正是我们的领袖。我们还知道,如果家长下班回家的时候看上去紧张兮兮,孩子们的工作观念就会遭到误导,他们会认为工作理应让人暴躁而郁闷。而且有些研究显示,像这样的孩子们受到的负面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学校里更容易欺负别人。全都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工作环境当中承受了太多紧张与压力。
我们的公司正在谋害我们。我们要怎么办呢?真正的领袖与等级无关,也与职位无关,而是取决于你所做的决定与选择。只要你决定照看左右两旁的身边人,那你就是领袖。《斯巴达300勇士》这部电影想必大家都看过。斯巴达人的强大战力源自哪里呢?不在于他们的肌肉,也不在于他们的长矛,而是源自他们的盾牌。斯巴达人用盾牌结成了坚不可摧的方阵。斯巴达男孩从小就接受教导:要么擎着盾牌胜利归来,要么让别人用盾牌把你的尸体抬回来。阵前丢弃盾牌必然受到军法严惩。因为失去盾牌就意味着你无法保护左右战友,方阵也会毁在你的手里。胜利的关键在于盾牌而不是长矛,在于你为他人牺牲的意愿。未必非得牺牲性命,或许是牺牲时间,或许是牺牲精力。你为别人举起盾牌,让别人感到安全,这才是成为领袖的关键。
你知道应当如何遏制多巴胺成瘾吗?匿名戒酒会的十二步戒酒法在全世界已经风行了八十多年。我们经常拿十二步的第一步开玩笑,也就是承认自己有问题。不过你知道第十二步是什么吗?匿名戒酒会很清楚,就算你完成了前面的十一步,只要你你没有完成第十二步,就一定会再次酗酒。如果你完成了第十二步,你就能与酗酒一刀两断。第十二步就是扶助另一位酗酒者。也就是为别人服务,发挥催产素与血清素的力量。我们越是照看别人,就越感到安全与归属,也越容易同心合作,共同抵御外部危险。你只要像这样为别人付出,他们就会成为约翰尼.布拉沃。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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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万年看客 字74 2014-06-05 08:24:53
🙂一篇对于美国现状与社会的未来很好的分析文章 原手 字373 2014-06-04 23:23:29
🙂26-Sam Harris:论自由意志 7 万年看客 字23529 2014-05-23 05:03:18
🙂25-Simon Sinek:生物化学、人类学与领袖能力
🙂24-尼尔.盖曼:儿童文学是什么 1 万年看客 字15198 2014-05-17 10:06:59
🙂呵呵,所谓“一部优美的外语动画片” sixue 字16 2014-05-25 23:2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