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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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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五:分野

王维有首《终南山》至为高妙。

《终南山》 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前人评诗,说“太乙近天都”,是言其高,“连山到海隅”是言其远(沈德潜),“青霭入看无”以小景传大景之神,“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山之辽廓荒远(王夫之)。总之,前人对此诗评断,重在山之高、远、大,这些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却未能道出此诗蕴含的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我们超越一座山脉的局限来看待此诗,则“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则是说,站在一个足够高的高度,则世界万物看来都是普遍联系的,终南山本身并不连海,“连山到海隅”是说终南山和大海之间更有其它山脉彼此连贯。终南山座落在天地之间,它不是孤立存在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普遍联系的的观点不仅是唯物辩证法的两大特征之一,也和佛教思想息息相通。

笔者曾如此描述登高观景的感受:“那是一整座山,山外的山,那是披在山上的海,海连着海,莽莽苍苍,如卷如流,风起云飞,普光匝地,一层层山山海海,竟仿佛触手可及,往事纷至沓来,竟不知从何说起,畅想在眼前展开,竟已然形同追忆……”这不仅是与天地时空世事会心,也当是与王维《终南山》会心之语,只是写作之时倒也并未想到王维诗。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乃是言诸法“缘起性空”,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非有,非非有,空有空无,就象看云雾,回望似有,入看似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乃是言从“现象界”观之,世界万物虽然在本体上是缘起性空,但在性状等表象上各有分野,变化万端,各有其特殊性。“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带有王维对个人处于这个世界当中的感受,不止言山之辽阔荒芜,详情后文再论。

本文以韦应物为主论诗,但不止于论韦应物一人之诗,而是以普遍联系的观点论及唐诗整体,波及唐诗之外,正如立足中峰以观终南,目及天地,直达沧海。这是宏观视角。从微观视角出发,我们细评了《滁州西涧》,发现诗,乃是缘起性空的,因为人的精神意识,不是由人之个体凭空自生,而是由各种要素,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个人境遇、文学传统,因缘际会,和合而生的,就如同“白云回望合”,入深细里寻,那么照佛家说法,诗人自性亦空,所谓韦应物《滁州西涧》,即非韦应物《滁州西涧》,乃是名韦应物《滁州西涧》。

然而,我们作唐诗鉴赏,不能止于谈空论空,看待韦诗,不仅要看到韦诗与前人之间的联系和类同,也要看到韦诗与他者之间的分野,亦即韦诗之为韦诗的特殊性。研判韦诗与他者之间的分野与其特殊性,不仅有利于了解韦诗自身,也更有利于把握唐诗整体面目。整体统一性和个体特殊性,这是分析事物的两个重要方法。这也便是王维“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给人的提示。本文以《滁州西涧》总起,总纲尽在王维《终南山》一诗矣。

前文剖析《滁州西涧》,得出的结论是,此诗表达了韦应物对“遁世无闷”的独特喜爱,这在中国古代士子而言,实则是一种具有很大普遍性的情怀,其心理原型就是陶渊明。陶渊明对于唐代诗人,在心理和诗风上具有较大影响的主要有所谓王、孟、韦、柳四家,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宋代的苏轼更是陶渊明的重量级崇拜者。后人论之,韦应物是其中最酷似陶渊明的,尽管他没有走到陶渊明归隐的那一步。当然,总体看韦应物,他实际上还受到王维的很大影响,这在后文将要详细谈到。

重要性唯一可以和陶渊明相提并论的只有更早的天才诗人屈原,二者可谓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上文讲到诗歌风貌上有陶型,那么与之相对的就有屈型。前文已经讲了作为陶型的韦诗《滁州西涧》,下面就来讲讲与之形成分野的屈型。屈原在唐诗中的反响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就是陈子昂,一个就是深受陈子昂影响的张九龄。

讲到屈原和楚辞,一个经常提到的词汇就是所谓香草美人的典型意象,后世学习屈原,也是主要在香草美人的意义上学习屈原。美人这个题目太大,这里暂且不谈,就论香草而言,在唐诗中的典型继承者有陈子昂的《感遇》“兰若生春夏”和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张九龄另有《感遇》“江南有丹橘”,也是上承屈原《橘颂》而来。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同属《橘颂》一脉,因此柳宗元不仅受陶诗影响,也受屈原影响,柳诗没有陶诗韦诗那么平和,更多了一种泛出冷意的清峭和峻洁。柳宗元的成就主要还是在于山水诗,我们将在后文再次见到他,这里暂且不谈柳诗,只重点谈陈子昂和张九龄。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陈子昂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兰若”,兰花和杜若,是两种见于《离骚》的“香草”。“蔚”,通郁,芊蔚,形容草木茂盛一片碧绿的样子。“蕤”,草木花下垂的样子。“冒”,覆盖。“迟迟”,迟缓貌。嫋嫋,同袅袅。“摇落”,语出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陈子昂是唐代第一个提倡诗歌革命的诗人,他有一段话被后人广为引用:“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因此陈子昂的诗歌主张主要体现在那个“兴寄”上,这种兴寄有两种体现,一种是体现在反映现实,以讽喻、美刺的方式关注民生疾苦,对杜甫、白居易影响很大,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间的韦应物也或多或少继承了这一诗脉,只是我们还没有谈到;兴寄的另一种体现就是用比兴的手法言志,具体就体现在这首《感遇》上。总体而言,陈子昂是一个开创性的诗人,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唐代几乎所有诗人。

陈子昂在这首《感遇》中采用屈原的方法,用兰花和杜若这两种香草来比喻有道德有才能而不为见用的君子,白白度过一生而终无所成。此诗最值得讲道的就是最后一句,最后一句最值得讲道的就是最后一个“成”字,前文俱是为此一字铺陈而来。这个“成”字就是成就的成,也是完成的成。仁人君子看待人生的意义,常常就在于此,不是为了“得到”,而是在于“完成”,不在于“得”,而在于“成”。

《感遇十二首》(其一)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自,各自。尔,如此。林栖者,栖身山林之人,指隐士。坐:副词,犹言非常。张九龄感遇和陈子昂感遇的相似性是非常明显的。一个是咏兰花和杜若,一个是咏兰叶和桂花。两者都在探讨人生的意义。两者的重点都是落在最后一两句。陈子昂的诗眼是那个“成”字,而张九龄的诗眼则是那个“本”字。张诗大意是,兰叶和桂花分别在春天和秋天欣欣向荣,一派盎然生机,并不知道会有隐者闻风而来,大加赞赏,它们草木自有本心,并非是为了求得美人的折取而存。如果说陈子昂提出人生意义在于“完成”的话,还没有明言这个“完成”指的是怎样的一种完成。张九龄此诗则进一步讲述了他所看重的完成,无论是成于何、如何成、还是成与否,依止尽在本心。他继承了陈子昂对“香草”的运用,进一步的是自觉增加了对“美人”的运用。这里的美人自然是指向君主的。这里隐含的意思是说,自己为相辅佐皇帝,可不是为了讨好皇帝个人,而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为政。张九龄担任宰相,在皇帝面前一向直言,总是秉公说出自己真实的观点,反面典型就是他的同僚李林甫,后人评价他口蜜腹剑,面对皇帝则百般迎合,面对百官则极尽玩弄权术之能事。儒家君子,讲究在树立自己个人的道德修养的基础上治国平天下。《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李林甫则是无师而精通于法家权术,做事不择手段,目的性极强,虽有吏材,却属于只知“术”而不知“道”,用这种人为一个国家掌舵,就会因一己私利而损害国家的整体利益,或者因集团的局部利益而损害社会的全局利益,或者因为全局的短期利益而损害全局的长期利益。

至此,我们讲了陈子昂和张九龄两位有香草美人心理的仁人君子,并且说他们以一种屈原型和韦应物等人的陶潜型形成分野,那么这是否是说韦应物这一类人不是仁人君子呢。当然不是,一个诗人的心态和诗风,不仅是他的性格的反映,更是他的境遇的反映。张九龄两次遭到贬谪,后一次更是从宰相的高位上被李林甫算计而下台的,他的感遇即是作于后一次贬谪期间。陈子昂身怀经纬之才,从军期间多次进谏,不被主帅采纳,反遭排挤打压,被迫辞职还乡,最后竟遭奸人陷害,冤死狱中,可见陈子昂比起同类贬谪诗人而言,命运更为悲惨。比起这些遭到贬谪甚至迫害的诗人,陶渊明、王维、韦应物这一类人的心理动机就不是因为贬谪,更多是因为对仕途的厌倦,而这种厌倦心理的来由是多方面的,就韦应物而论,官场上的倾轧恐怕也不能完全排除,但另外还有些其它重要原因,后文将会依次谈到。

然而韦应物初入官场任河南兵曹时,29岁那一年也曾因惩办不法军士被讼,后弃官闲居达9年,纵观韦诗全集,他在这一阶段也有些吐露心怀之作,也并非是全是冲淡平和的,但其中并没有见到学习屈原以香草自比的诗作。韦应物总体上比起陈子昂和张九龄而言要平凡一些,我们也不大能看出他自己有多么远大的政治抱负。君子有两种,一种是英雄式的君子,以成就大事为己任,还有一种是凡人式的君子,他们的心态就更加平和冲淡。韦应物中年和晚年,都没有贬谪经历,一次以疾辞官,两次罢任,看不出参与过政治中枢的权力斗争,也没有向皇帝犯颜直谏的机会,如此,没有产生屈原式的心态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假如命运将他带入政治中枢而后遭遇重大政治挫折,那么韦应物也不是不可能作起香草美人式的诗篇来。两种君子其实是异同并存的,正如韦应物《寄柳州韩司户郎中》说的:“达识与昧机,智殊迹同静”,陈子昂与张九龄都是达识者,韦应物则属昧机人,才智或有悬殊,形迹同属静心君子。

比较张九龄和陈子昂,虽然同类诗作,在表面极大相似性之下,陈子昂更见风骨,而张九龄的风骨更为内敛,风格更显清澹。韦应物呢,个人总是无法脱离时代的塑造,虽然后世评韦应物诗具盛唐情结和盛唐余韵,但至少在诗歌的风骨方面,在大历诗风的整体氛围之中,是有所衰颓的,相较于风骨,韦诗风貌属于神韵一脉。

回过头来看前人讲“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这就等于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错把陶令当屈子了,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误会。韦应物的“幽草”不是屈原的“香草”,上文已然做出了判别。而从韦应物的“黄鹂”,也能看出韦应物和陈子昂和张九龄的区别来。《唐诗鉴赏辞典》这一选本不但选取了上述两篇有关香草的感遇诗,而且还选取了陈、张各一篇“翠鸟”诗,值得注意。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三)陈子昂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珠树,即三珠树,古代传说中的树名,语出《山海经》。炎洲,即炎热的南洲。虞罗,虞人的罗网,虞人是指周礼职掌打猎的官人。陈子昂此篇同样是托物言志,借美丽的翡翠鸟自伤为材所累,他自己的实际命运和诗中所述翡翠鸟的遭遇是非常类似的。陈子昂这两篇感遇都是他论诗“兴寄”说的实际体现。

《感遇十二首》(其七)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池潢,即池塘,这里指护城河。矫矫:高居而得意貌。戈,用带绳子的箭射鸟。张九龄此诗也是学陈子昂的兴寄套路,也是晚年被贬后所写。孤鸿喻张九龄自己,双翠鸟喻他的政治对手李林甫及其趋从者牛仙客。他说自己这只孤鸿从海上来,护城河看也不敢看一眼,侧目看见两只翡翠鸟,巢在三珠树上,提醒它们高高在上,不要忘了猎人的弹弓,因为它们美丽的羽毛是它们遭祸的根由,而他这只孤鸿,即将远飞,再也没有罗网之虞。

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有一个所谓“误读”理论,即一部著作问世,后人总是对其产生各种误读而产生新作。这种误读当然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偏离,作创造性的理解。他认为误读是绝对的,只有强弱之分,完全正确阅读原作是不可能的。张九龄的这篇翠鸟诗,看起来的确是对陈子昂的一种有意识误读。陈子昂的翡翠鸟是自比,而张九龄则把同样巢在三珠树的翠鸟比作自己的对手而予以讽喻,这就是一种在有意识误读的基础上作创造性的理解而生新作。

韦应物诗集中也有数篇以鸟为主题的诗作,如《乌引雏》、《鸢夺巢》、《燕衔泥》,下面看看以《鸢夺巢》为例看看韦应物这类诗是一个怎样的面目。

《鸢夺巢》韦应物   

野鹊野鹊巢林梢,鸱鸢恃力夺鹊巢。

吞鹊之肝啄鹊脑,窃食偷居还自保。

凤凰五色百鸟尊,知鸢为害何不言。   

霜鹯野鹞得残肉,同啄膻腥不肯逐。

可怜百鸟纷纵横,虽有深林何处宿。

诗中有几类鸟,野鹊大概喻受害百姓,鸱鸢是一种恶鸟,喻残害百姓的豪强藩镇,凤凰喻君主或者主政者,霜鹯野鹞喻本该行使弹劾职责的官吏,百鸟喻其它臣子或者百姓。韦应物仿佛描述了类似暴力强拆的恶性事件,具体所指不甚了了,显然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体现了他对民生疾苦的关注。此诗和陈子昂、张九龄的翠鸟诗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诗中没有作者自己,它是一篇讽喻诗,不是一篇言志诗,这可能就是它虽然令人尊敬,但在艺术上低于陈、张二诗的主要原因。反映社会现实的诗作不是不可能出杰作,但是这比起言志诗来要更为困难和少见。作诗的一大要害就在于作者要对自己所写的对象理解深刻,体察入微,如此才能描写生动。杜甫《石壕吏》之所以好是因为这是他的直接观察,写得具体入微而又形象生动,反观韦应物《鸢夺巢》则更象是基于二手材料所作的概念性和概括性的判断,缺乏艺术感染力,料想应是早年作品。韦应物这类诗都不是他的代表作,他的好诗另有篇目。

(待续)

通宝推:铁手,何求,回旋镖,切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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