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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的喀什, 我的南疆 -- 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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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6。南疆伊斯兰化的几个瞬间

南疆是一片遥远的土地,她的历史很慢,很久。那里的土壤贫瘠缺水,但几场不合常理的降雨又能让灰蒙蒙的戈壁生机盎然,天空也会被衬托得分外精神。不过,无法持续的降水,又会让这一切迅速消失,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回复到干不可更干,枯不可更枯,静不可再静的状态。在这片土地上的社会变革,也和这片土地一样变化,大跃进一个连着一个。在这样的土地上很难讲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应得的,因为很少有人能把耳朵贴在地上,草上,石头上,沙漠上,如果真的贴近耳朵,土地,小草,石头,沙漠的声音是可以入耳的,这些其实就是生命的声音。

南疆和平解放后,老百姓其实主要就是农民,真正地被解放了。农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那种欢欣鼓舞是汉族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以前土地,女人,牲畜世世代代是被巴依们,阿訇们,军阀们占有,享用的。对南疆这片土地觊觎良久的人很多,英国人,苏联人,印度人,阿拉伯人。。。但给老百姓土地,把最下贱的人当人的,只有共产党。所以,南疆百姓对新中国的理解就是最好的人,如果不是胡达(伊斯兰教的上帝)派来的人。胡达派来的人打人,骂人,抢东西,一切都以胡达的名义。共产党从来都不干这样的事。父亲以前是解放军,在南疆土改时驻扎在和田一带。土改时,他负责一个乡的渠道建设。(水利建设这也是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引水基本上就是抢水,有些地方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克州和喀什在历年的水事冲突中,除疏附县的铁力木乡外,喀什基本上都体现出了中国男足的素质)。在一条渠道修了一半的时候,许多农民停下来了,望着父亲。原来如果按照图纸施工,渠道必须要穿过一片果园,几棵大果树必须要伐倒。尽管后来甘肃老家给定了一个地主的成分,但其实从未富过的家庭让父亲明白这几棵果树的意义,瓜菜半年粮的现实使得这几棵树有了维护生命的意义。深有体会的父亲拿着铁锨,沿着果林的外沿划一个弧形。老百姓欢欣鼓舞。那时的父亲就是共产党。这不是笑话。2000年左右,中央组织部派员来喀什调研,问喀什市附近的一个农民:你知道共产党的大领导是谁吗?农民认真得回答:XXX。中组部的人看着乌鲁木齐的,乌鲁木齐的也茫然。喀什地区的连忙说,这个人就是乡党委书记。中组部的人又问,他是个好人吗?农民回答:当然,从来不白拿我们的东西,跟着他干活出义务工,管饭,还给钱。

正因为南疆土改的成功,文化大革命中新疆和西藏是有区别的。西藏是只开展正面教育,而南疆则是与革俱进,尽管维吾尔族群众不理解,但热情高涨。不过南疆的文革也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下狠手的,下杀手的,基本上都是汉族。当然也有搞疆独的,但在南疆什么时候又没有搞这个的呢?王蒙是个实在人,他当时在伊黎,还自学了维吾尔语,在他的眼中,维吾尔族还是朴实,可爱的。王蒙后来去苏联,在一个斯坦还用维语发言,惊艳一片。

乱邦在南疆做的事情是有分水岭意义的。他究竟在新疆做了什么?他做了一件世人现在都没有看清楚的事:伊斯兰教的大跃进。乱邦讲话后,每200至300个维吾尔族应该有一座清真寺成了理所当然,宗教人士不事稼穑理直气壮,维族攻击汉族天经地义,汉族除了做第57 个民族别无选择。我生在文革中,所以1980年代中搞民族团结月时,倍受煎熬。因为我有和维吾尔族打架的劣迹。我长在民族混居的小区里,在我看来打架得分理由,我理由不充分被收拾是活该,但如果充分呢? 班主任是个上海女知青,有时批评我时说我不识大局,没有认真形势。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大体,过了好久我才懂,原来从那时起乱邦就把在新疆和西藏的汉族定义为了欺负少数民族族的坏人。左王邓力群口碑甚差,李锐把邓睡了他老婆的事还写进了自己的文集,但邓对乱邦在新疆和西藏问题上的评价是到位的。把政权做到了汉献帝的境地,自古也才一人啊。赵紫阳其实和乱邦相比,地位相当,但维吾尔族可以纪念赵紫阳而绝不会纪念乱邦。因为,在乱邦端出的献祭中,有一份叫维吾尔人。

中国的宪法定义宗教自由时,讲了公民有4种自由,但乱邦定义下的维吾尔族只剩下了一种自由,即信仰伊斯兰教的自由。讲新疆的事,有时拿别的地方的例子更能说明问题。如西藏的伍精华做的喇嘛书记挺好,阴法唐就难。为什么?祸起萧墙,乱由上始。几年的功夫喀什的伊斯兰教大跃进就有了高大上的感觉,1万多座清真寺,数万低质的宗教人 士。毕竟,在伊斯兰世界里,伊斯兰教就是科学。在汉族的生活中通往功名是要起码十年苦读的,在伊斯兰的教育中,通向阿訇的道路也是要有许多级台阶要爬的,可是乱邦这么一跃进,无心向学是肯定的。对在阿訇位置的人来说,只要维族不反对,他的这个位置是个终身的饭票,还可以传给子子孙孙。看着欧洲的历史和文学,老看不懂僧侣这个阶层是怎么回事,这个阶层就是拿着神的名义,用着百姓给的钱,日弄百姓的人。在信息较发达的地方,丑闻还有可能被曝光,但封闭的地方呢?象南疆这样地方又能怎样呢?如果一定要给乱邦从南疆维吾尔族的角度定义,这就是一种出卖,把解放了的人又出卖给了建国时推翻的宗教势力。更为可悲的,这种宗教势力还是乱邦以国家的名义重建的,还搭上了几十年的建设和建设者。

阿克苏在这场大跃进中是有理由高大一些的,因为阿克苏有一座基督教堂。今天的喀什在宗教上耐人寻味,基督徒在公墓里有一片自己的墓地,一座十字架指引着方向,非常好认。新疆的户口本上专门有宗教信仰一栏,有一次帮人复印时,我无意间发现有一个维吾尔族的信仰一栏填着基督教。我提醒到,去派出所改一下。维吾尔族朋友说:这能随便改吗?我说:写的是基督教,不是伊斯兰教。维吾尔族朋友觉得更奇怪了,他说:没错啊,她信的是这个教啊。喀什原来是有教堂的,也有土地庙,也有道观。其实一个民族不信仰一个宗教的比比皆是,如蒙古族,汉族。恐怕今天的乱邦们也不会看到这一点吧。

乱邦一厢情愿地出卖还包括整个政权,尤其是兵团农垦系统。阿克苏的工业还真算不上大的。乱邦出身于组织系统,所以他把使用民族干部做为了另一件投名状。少数民族一把手统一领导新疆和西藏成为了组织工作努力的方向之一,只是南疆几件大事使得谁都可以看清民族,阶级这在内地早已被唾弃了的词汇竟然是最冰冷的现实时,向以前具有左倾色彩,但行之有效的政策微调才逐渐开始,但一直没有到位。今天,还有人在说,中国的戈尔巴乔夫在哪里?现在知道了吗?

1996年阿荣汗阿吉遇刺是另一个分水岭,因为同时期中央6号文件也了出台了。如果说向左转是微调的方向是正确的,那么残酷的现实使得各项政策步履艰难。最难的就在发展的问题上。解放后到文革结束,直至1980年代,维吾尔农民对共产党的拥护是有理由的,因为那时的国家对南疆经济的政策基本上是不征或者少征,农民在较原始的状态下还是有一些幸福感的:有余粮,有鸡,有牛羊,支出较少,即使需要,用粮,鸡,奶交换即可解决。农业生产较少使用化肥,灌溉用水也主要以调拨为主,货币支出很少。公社化后,因为允许有自留地,集体化农业生产对南疆农村的冲击远不如内地来得猛。但与分田到户同时来的还是伊斯兰大跃进。分田到户的意义南疆的农民未必认识到位,但随之而来的费税则让百姓苦不堪言,伊斯兰大跃进更是让农民真的感觉到水没到了脖子的感觉。因为,费税和扎卡特都是要现金的。中国坚持独立自主自办的方针下,实行自治、自养、自传。听起来,非常铿锵,但南疆的农民一定苦笑,乱邦的伊斯兰大跃进后,哪里是自治,自养,自传,分明是阿訇治,农民养,谁都想传。喀什1万多座清真寺要多少农民的血汗?

把南疆农村险些逼上绝路的还有另一场大跃进:一白。今天,中国棉花种植的规划尘埃落定,兵团系统以王者归来的气势重回主导地位。但南疆农民的欠债问题如何解决?可以停息挂帐吗?可以以工抵债吗?可以允许南疆的农民以土地入股兵团吗?可以允许维吾尔族农民自愿加入兵团系统吗?可以让南疆的三农从兵团农业现代化的大锅中分一点肉,喝一点汤吗?其实这就是: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的南疆农村版解释。没有把这些考虑进去,南疆要发展,难。兵团独善其身,也难,尤其是农三师。

南疆农民贫困,政府也贫困。说来理由也颇为黑色幽默,有许多县财政竟然是被教育拖垮的。1990年代,中国轰轰烈烈地开展了普九。按照标准,南疆的校舍合格的不多,但当时的口号是:再苦不能苦教育。许多南疆的县级财政就贷款盖学校。是贷款就有利息,南疆的经济连活人都难,所以利滚利后,县级财政就被 各银行接管了,疏附县甚至有一年把全县所有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人员三个月的工资都交出去付利息了。可怜?可悲?可叹?以这样的教育系统,能培养出高素质的人才?普九就这样也成了流过南疆的又一场大跃进。

在喀什老城有一条叫欧尔达希克(意为王宫前)的巷子,里面有一个叫政治学校的单位。这是专门对喀什地区的宗教人士进行政治教育的学校。这个学校非常有意思,它和民宗委一样,管着同一批人。但民宗委管打击,主要是非法宗教活动,即不要讲什么。而这个政治学校管教育,主要教大政方针,即要讲什么。我和这个学校的校长熟识后,聊天时才发现这座学校的领导是比较好当的。首先,经费不用愁。这种政治教育,上下高度重视,阿訇学习的吃住行都有经费。为什么?原来许多阿訇也是各级政协委员,商量国是的政协会议的标准就是生活的标准。其次,师资不用愁。党校,地委各级维吾尔语讲师都愿意来。再次,内容不用愁。这些讲师的内容还用他担心吗?他倒找到了一条致富路,即伙食。找几个阿訇,买几头便宜的羊,做抓饭。看着我赞许的眼光,他说自己被大材小用了。武汉市民宗委在找象他这样的干部长驻武汉,管长驻当地的维吾尔族。要是他到了武汉,那可就是得心应手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是北上广?他笑话我浅薄。他说:去那里是需要自治区组织部推荐的,他是没有可能的。一笑之后,我问,这些阿訇们把大政方针带回去,那会在清真寺里传达吗?他说,会的。我问,那么政府会吗?他说,会,但可能会晚一些。这样的政策宣传就是今天南疆政策传达的模式,统战只能是统战,但不能是依靠啊。在南疆,没有人意识到一个问题:阿訇了把共产党要讲的话都先讲了,或者讲完了。共产党再说时,还有人听吗?这就是伊斯兰大跃进的代价,这个代价的名字就是政权。直到今天,南疆还在付出这个代价。南疆的维族人有这么一种说法:有的汉族,把权把子交出去了,把刀把子也交出去了,还把脖子伸过去了。这样的汉族,不是好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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