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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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5-大卫.米切尔:我与维多利亚.科伦的恋爱经历

我第一次见到维多利亚的时候,我还不确定自己的人生将会怎样发展。那是在几年之前某次节目录制完成之后的酒会上。这一次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发现她根本不记得那次会面了。可是如今这次会面并不太一样:上一次会面的时候我并没有爱上她。

这是一场非常上档次的派对,是一场电影首映式庆祝派对,用来奖励那些有资格参加电影首映的人们。到了现场之后我才发现,电影首映式实在很不适合观看电影,因为分心的事物太多了。当时是2007年,我刚刚开始获得受邀参加此类活动的资格。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还是只会在谈话节目里露面,要不然我就会背痛得厉害。但是由于长期坚持散步,当时我的背已经好多了,而且这次活动的邀请来自一位熟人,而不是发送给我的经纪人的电子邮件。于是我就去了。事后想想,幸亏那一天我去了。

现场有很多名人,其中有些人主动向我介绍自己,并且说了不少好听的话。他们大概以为我也是什么名人,因此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亲近关系。我喜欢这一点,尽管我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然后有人向我介绍了她。我对她说我们以前见过一次面。我这么说只是出于客套,她并没有否认,但是也并不记得那次会面。她妙语连珠,火花四射。虽然看上去很可笑,但是事后我却根本记不得她都说了些什么,尽管我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她的面容。

过了一会儿,派对现场的人们分成了三三两两的小群体。她距离我只有几码的距离,我的交谈对象则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对喜剧理论很有些心得。我对她的心得并不感兴趣,但是像这样的派对现场对我来说就相当于敌占区,因此我很感激这位中年妇女愿意关注我。

但是这时她又回到了我的视线里,并且打断了那位中年女性。

“你抽烟吗?”她冲着门口指了指。

我真是个白痴。

“不,我不抽。”

我已经有半年没碰过烟卷了,因此我觉得自己并不算烟民。此外我以前烟瘾也不重,所以我并不想向她撒谎。

她的面容上闪现过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是生气,不是失望。我怀疑她早就知道我不抽烟。

她出去抽烟了——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得不出去。但是她很快又回来了,尽管对我来说还不够快。她并不想与其他人多做寒暄。我觉得她是在跟我调情,但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这种好事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我们两个聊了很久。我记得我们的主要话题是像这样的派对多么别扭,以及别人能够怎样成熟且游刃有余地满场交际,而我们两个这样的人们却寸步难行,根本不知道如何插入别人的谈话——我们这样的人。

我希望她不打算去找别人搭话,因为我肯定没这个打算。我希望我与她的谈话永远不要结束。我心中的悲观主义者一直在提醒我,她对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她只是一个不合群的人,碰上了另一个不合群的人,并且不知道怎样摆脱这个人。

最终她还是摆脱了我。

“我真的该走了。我得去跟……打个招呼。”

我不记得她说的是谁,因为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灰意冷,丧失了记人名的兴趣。

“要不然待会儿见吧。”说着她就走开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奇特的感受。日后我将会越来越熟悉这种感受:我想她了。

我将这场派对当成了人生新阶段的起点。这一天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哪怕只是出于偶然的事情——全都有了不一样的背景。我走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在这里最要紧的事情完全不同于旧世界。

接下来我们约会了几次。我笨拙地安排了约会,紧张地预定了某时某地的餐厅。当她赴约的时候,我感到惊奇、感动并且受宠若惊。这位美丽动人的女性居然是为了我才专门到这里来的。她居然为了见我而专门挑了一身衣服。而且她在挑衣服的时候居然还在想着我。但是这几次约会并没有结果。她给我发来了一封措辞谨慎、文笔可爱的邮件,向我解释道最近对她来说实在不是跟我谈恋爱的最佳时机。

她说她对我有感觉,事实上感觉还很强烈。但是她又觉得眼下我们走不到一起。但是这种问题难道不能解决吗?如果不是为了讲笑话,时机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吧。不过接下来她又说她有男朋友了。她不知道两个人进展会如何。谁知道呢?也许需要半年时间才能见分晓。总之现在不是好时机,而是很糟糕的时机,因为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的整个生活都脱离了正规。

这话听上去可能很奇怪,但是我很珍惜这封邮件。她对我的拒绝非常勉强,以至于我觉得这封邮件简直象征了我的成就。我内心当中的一部分甚至感到欢欣雀跃,因为我居然这么快就拉近了我自己与我所倾心的女性之间的距离。我知道我只能与我所倾心的女性走到一起。能让我倾心的女性越来越少了,而且以前几次我的感觉都不能与这一次相比。就差一点,但是毕竟还差了一点。

“算了吧,”我心想。“再过三十四年你肯定还能遇到像她一样好的人。”

这并不是我的真实内心想法。

我并没有怪她。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坦诚。我爱她,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应付没有她的现实。以前单身生活从未令我感到孤独,现在孤独感简直要压断我的双腿。举目所见,到处都是情侣。每个人都有人陪。我比从前任何时刻都更想有人陪,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只想让一个人来陪我。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苦涩的意识到,并没有什么神灯精灵来满足我的三个愿望。

但是万一我曾经有过许愿的机会呢?万一我已经将许愿的机会用光了呢?我曾经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如此热切地渴求职业成功,万一我当真将自己的运气与愿望浪费在这种现在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了,那可怎么办呢?以前我每一次陷入低谷的时候,我的事业——表演与喜剧——总能抚慰我,让我忘却痛苦。这一回我的事业却成了令我更加痛苦的斥责。我许下了冰冷自私的愿望,追求看似美好的身外之物,所以我才失去了她。

“我倒要看看这一回你怎么安慰自己,”灯神不屑地说道。

“谢巴德林地并不是散步的好地方。”当我沿着西北对角线方向在这里来回踱步的时候这样想到。我在一排排长椅之间穿行,长椅上面坐满了聊闲天的流浪汉。这里很吵闹,这里的风景也很难看。但是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在刻板无聊的环境里散步。自从2007年年底以来,我就再也不关心散步的环境了。反正我也不想看风景。我一开始散步是为了治疗背疼,现在我继续散步则是因为我不想想她。一旦走起路来,想她的心思多少就淡了。如果我实在想她想得受不了,我就干脆跑起来。

喝酒也有些效果。以前我就喜欢在酒吧里或者派对现场醉酒,现在这个习惯终于有了实际用处。当悲惨的一天过去之后,喝酒能够加速时间流逝,让你直接跳到头痛欲裂的第二天早上。因此我喝了很多酒。有些时候,我会在喝醉了以后向别人倾诉。酒精让我能够狠着心肠告诉我自己,倾诉或许能让我感觉好一些。或许倾诉一番之后我就能随便爱上别的什么人了。这种事似乎很快就会发生。此外我肯定应当采取一点行动来摆脱对于一个已经有了男朋友的女性的迷恋。

我在酒后亲吻过几位女性。某一次醉醺醺的深夜亲吻被狗仔队拍了下来,并且登上了《火辣》杂志。太丢人了。“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心想。我根本没有值得一写的个人生活,更没有多少与女性发展恋爱关系的经验。可是我已经成为名人了。假如我早就搞清楚了这一切——恋爱,女性,生活,早在青少年时期我就应该开窍了——那么我现在与别人接吻的时候一定会鬼鬼祟祟的,因为我知道媒体会感兴趣。我不过是在酒吧门外亲吻了一个姑娘而已啊,这种事很正常啊,我早就应该多亲吻几个姑娘才对啊。现在成百上千的人们都看到了我亲吻别人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要是论起一生当中得到媒体曝光的亲吻数量占亲吻总量的百分比,有谁能比我更高,”我苦涩地想到。

我并不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但是我的确因为我的作为被公之于众而感到尴尬,就好像我在掏裤裆或者大便的时候被人拍了照片一样。我逐渐意识到,许多我从来没见过的人都对于我的私生活很感兴趣,或者对于我显而易见的私生活缺失很感兴趣。

我的职业背景缓慢地成长着。《窥视秀》刚刚播出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但是随着播出集数的增加,知道这部戏的人也越来越多。然后有些人又注意到了我演过的小品,或者看到了我在综艺节目当中露面。陌生人认识我的几率越来越大了,报纸对我的采访也越来越频繁了。于是采访问题的性质也逐渐改变了。他们开始打探我的私生活细节。这也是很自然的。人们对这种事天然感兴趣,而且我在《窥视秀》里饰演的角色也完全将自己的私生活坦露在了观众眼前。他们想知道我的私生活与戏里相比怎么样。为了引发观众的笑声,我在综艺节目当中曾经暗示过——为了便于观众们留下印象,我还刻意营造了一套相应的个性表现——我是一个孤独、怪癖、身负强迫症的废柴。多年以来我一直很满意这套形象,因为观众们觉得很好笑。而且当我还不太出名的时候,这套形象也能打消他们继续深究的兴趣。

孤僻自厌的语言用在喜剧语境当中总能招来笑声。但是采访的语境更严肃。记者们不肯轻易放过我,不让我用油漆刷子涂抹一幅孤僻废柴的自画像来交差。因为当时我正在失恋当中,我的笑话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刺痛。将我自己描述成为一个闷闷不乐的人确实令我感到难过。

“你真是这种人吗?”记者们总想知道。“许多女性都觉得你很有吸引力的,你上网看看就知道了。”

确实,只要搜索一下我的名字,就会发现很多女性确实在网上表示她们喜欢我。这种表态的前面通常还会有这样的语句:“我也没想到我居然会……”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观众喜欢一切能上电视的人。因为电视上的人很有趣,可望而不可即,而且并不存在于她们的现实生活里。现实生活里的人全都是些平平无奇、言语乏味、胡子拉碴的家伙,就像你所熟知的每一位熟人一样。

我在推特上见过很多这样的言论。有些女性告诉我她们喜欢我,或者告诉我她们问自己的朋友喜欢我对不对。这种说法不仅是拐弯抹角的奉承,恐怕也是拐弯抹角的挖苦。我觉得这些说法其实是为了促进发言人的自我膨胀,当她们在网上表明她们喜欢我的时候,她们与我的关系也就达到了顶点,再也没有继续推进的必要了。我在剑桥上学的时候的确遭遇过一位主动示好的女生,不过当时我是脚灯戏剧社的主席,而她只是想与脚灯社的主席上床而已。这段回忆最令我兴奋的部分也仅仅是刚开始的阶段,接下来就只剩下了酩酊大醉与满心羞愧。

我觉得,假如演艺界人士当真打算跟粉丝上床——我并不是说这样做就一定是错的,我相信肯定有办法让上床的双方都感到满意——那么一旦你表明了自己的意图,你就要准备好自己的形象在粉丝面前一落千丈。我知道这种感受,因为经常有书迷发现我其实并不是同名小说作家。突然间你变成了粉丝面前的大活人,远距离犯花痴的兴奋感立即烟消云散,她们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一具陌生人的身体,通常还是一个老男人的身体。

我的生活当中有很多事情都让记者们摸不着头脑。比方说为什么我依然住在科尔本的廉租房里,为什么我对其他名人惯于采用的排场行头不感兴趣,为什么我没有购买名牌跑车、高档服装或者宽屏电视。或许我是个禁欲主义者,或许我很不喜欢张扬,或许我的生活只是伪装出来的假象,我其实栖息在堆满了谋杀被害人遗骨的洞穴里。

我觉得人们都以为我在掩饰些什么。“或许他是个不敢出柜的同性恋。”“或许他把赚来的钱全都买成毒品吸掉了。”还有人拿着《火辣》杂志上的照片做文章,“或许他也是个滥交人渣,只不过掩饰的很好而已。”“他究竟在掩饰什么呢?”在所有不曾出口的质疑当中,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个。

因此我总是试图保持诚实,至少在接受电视访谈的时候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关于我的生活的赤裸事实,例如我现在是单身,而且很不快乐。我很反感人们的这种兴趣。我并不认为——过去与现在都不认为——我的生活细节与别人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搞喜剧的人而已。人们爱看就多看,不爱看就不看。我真心不希望人们过分关注我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想让他们在个人层面上理解我,我也不想受困于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假象。假如有一天我打算掐死一只猫,并且被人拍摄了下来,那么这个假象肯定会遭到粉碎。

但是我感到反感的最主要理由还是我确实有所隐瞒。我忘不了维多利亚。我陷入了无望且无休止的单相思。所以我才没有值得一提的个人生活,因为我根本不想要个人生活,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想面对个人生活。这一点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不要说访谈记者了,我甚至都没有告诉过我最亲密的朋友或者我的父母,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笼罩着怎样的悲哀。

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我觉得丢人,还因为我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不要自我放任了,这段感情是没有结果的,赶紧挣脱出来吧。她不想跟你谈恋爱。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有男朋友。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很多人都遇到过这种事,你之前也遇到过这种事。别再撒娇了。”他们的具体措辞大概还会更好听一些,但是我很肯定他们的意思还是这一套。既然我都知道了他们的反应,那还告诉他们干什么呢?在我这个年纪还陷入一塌糊涂的单恋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我只能守口如瓶,结果就是我根本无法充分地解释我的生活。

我不想搬家离开科尔本。部分原因在于我的朋友都住在这里,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搬家就意味着我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并且抛下了她。我不想改变当前人生的任何重大方面,我想等到有她陪在我身边的未来到来之后再与她一起改变我的人生。尽管我告诉我自己应该撒手,但是我依然无法放弃这一点点希望。

与此同时我的事业却蒸蒸日上,就好像灯神存心给我添堵一样。我推出了一套大获成功的情景喜剧与电视小品联播,各路综艺节目纷纷请我当嘉宾,我还成为了某高端大报的知名专栏作家,人人都想与我合作,人人都说我将会成为国宝级的人物。此外由于长期散步加上心情抑郁导致的食欲下降,我居然还减去了几斤赘肉。我的外观比以前更健康了,也更有吸引力了。我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除了那个真正有意义的愿望以外。

半年的时间匆匆逝去。我偶尔还能在参加综艺节目的时候遇到她。《窥视秀》举行庆功派对的时候我还邀请了她。她来了。她非常可爱。但是她没有给我留下一丝胡思乱想的空间:她有男朋友了。

我整整等了三年。这难道不奇怪吗?我难道不奇怪吗?我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她不仅太优秀了,而且还太合适我了。诚然,任何神智健全的异性恋男性都会为她倾倒,可是她风趣、开朗、性感、紧张而且自信,就算让我为自己订做一位女友也不过如此。我想这就是我一直等待下去的原因。我实在无法摆脱我们两个是天生一对的俗套念想。

在那次派对之后又过了三年——那居然是我们的第二次会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恨得牙痒痒——她终于又单身了,我们也再次开始了约会。这次与上一次不一样,我们推进得很慢,也很隐秘。但是每过一周我们一起共度的时间都会更长一点。我曾经觉得自己遭受了诅咒,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作对。现在我却觉得我碰上了自己根本不配享受的幸运。

“要是我早就知道只需要等三年就好了!”我忍不住想到。“这算什么呀!只要让我事先知道我们还有戏,让我等三十年我也愿意啊。”

我们,又是我们。

让你不幸福的事情总是比让你幸福的事情更难说清楚。我不能否认,现在的我非常幸福。我的幸福全都来自维多利亚。我最关心的事情已经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也更好了。3月份的时候我向她求婚了,她说好。事实上她说的是“当然了!”这个答案简直令我心花怒放。当然我们结婚了。或许那场派对一结束我就应该向她求婚的。

这一切也有不好的一面。我指的并不是今后我再也不能泡在浴缸里喝啤酒了,或者再也不能在餐桌前掏裤裆了,这两条规矩都是她立下的。我指的也不是我们要搬家离开科尔本的决定,我肯定会怀念科尔本,但是她坚持要住在霍斯顿,那就去霍斯顿好了。

真正难熬的问题在于恐惧。我害怕她会出事。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具我希望时刻得到保护不受伤害的肉体,而我却只能警惕地栖息在其中一具当中。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希望你懂,因为这说明你也很幸福。

我必须学会与这种恐惧共存,因为这一回我确实把许愿的机会用完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将全副精力集中在感恩二字上。我曾经以为自己的年龄已经太大了,已经没法改变了。有人曾经对我说,二十八岁那年还没做过的事情在余生当中大概也不会做了。三十多岁的我从来没有谈过长期稳定的女朋友,从来没有与女性同居过,从来没有与同一名女性约会过两次。现在我遇到了一位离不开的女性,而且我也不用离开她。因此我的感恩之心溢于言表。

为了这场改变,为了这个奇迹,我感谢她,也感谢命运。若果我从未全心爱过一个人,从未经历过这种神奇的感受,那么我的人生肯定是不完整的,也肯定是有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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