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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09:楚熊虔——余必自取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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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09附:楚灵自取20/21

《昭十三年传》:

他年,芋尹申亥以王柩告,乃改葬之。((p 1349)(10130207))(108)

初,灵王卜曰:“余尚得天下!”不吉。投龟,诟天而呼曰:“是区区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民患王之无厌也,故从乱如归。((p 1350)(10130208))(108)

我的粗译:

下年,芋尹申亥上报了那位“王”(楚灵王)下葬的棺椁所在,于是为他改葬。

当初,灵王曾经占卜,占辞是:“余尚得天下!(我将会领有天下!)”但没得到吉兆,他一生气,把占卜用的龟甲摔在了地上,对天叫骂说:“是区区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就这区区一点东西都不肯给我,我一定自己拿到手!)”但那些“民”都害怕这位“王”太贪心了,所以才像赶着回家那样纷纷投向了反叛者。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余尚得天下!”曰:

杜《注》:“尚,庶几。”表希冀之副词。此命龟之辞。

杨伯峻先生注“民患王之无厌也”曰:

所欲无满足时,既与晋争霸,又屡兴师、兴役,又夺诸臣田邑。

《昭十三年传》:

初,共王无冢適,有宠子五人,无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请神择于五人者,使主社稷。”乃遍以璧见于群望,曰:“当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谁敢违之?”既,乃与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长入拜。康王跨之,灵王肘加焉,子干、子皙皆远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厭纽。鬭韦龟属成然焉,且曰:“弃礼违命,楚其危哉!”((p 1350)(10130209))(108)

我的粗译:

当年,楚共王没有嫡长子,只有五个比较受宠的庶子,因此不知道挑谁当太子好。于是他就隆重地祭祀了各路山川之神,向他们祈祷说:“请神择于五人者,使主社稷。(请诸位上仙在我这五个儿子里挑一个出来,将来接替在下主持社稷。)”接着,他选出一块玉璧,呈献给各路神仙看,对这些神仙报告说:“当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谁敢违之?(要是哪个儿子能够正对着这块玉璧下拜,我就当他是各位上仙瞩意的人了,上仙的决定,谁敢违之?)”

然后,他带着他当时信任的、而且没生儿子的如夫人巴姬,把那块玉璧埋在了祖庙前的院子里。又下令那五个儿子先斋戒,再挑了日子让他们依长幼顺序进入祖庙拜谒祖先。

到拜谒那天,后来的康王年纪最大,他下拜时,两脚正好跨在埋着的那块玉璧两边;后来的灵王下拜时,那块玉璧正好在他的手肘下面;子干和子皙下拜时,都离那块玉璧很远;后来的平王那时候还很小,是抱进来的,他拜了两次,拜下去的地方都正好压在那块玉璧用来穿绳悬挂的纽上。

求神的结果传出来以后,鬭韦龟就把他儿子成然(蔓成然)托付给了后来的平王,他还说:“弃礼违命,楚其危哉!(不按“礼”的规矩办,违背了先王的意愿,楚国怕是要遭难了。)”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共王无冢適”曰:

据襄十二年《传》“秦嬴归于楚,楚司马子庚聘于秦,为夫人宁”,则共王嫡配为秦嬴,无子。

杨伯峻先生注“乃大有事于群望”曰:

遍祭名山大川。名山大川为群望。大有事,遍祭也。

“乃与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杜《注》:“巴姬,共王妾。大室,祖庙。”

杨伯峻先生注“再拜,皆厭纽”曰:

纽,《广雅释器》云:“印谓之玺,纽谓之鼻。”凡器物之隆起如鼻者皆谓之鼻,《考工记玉人》:“駔琮七寸,鼻寸有半寸。”鼻有孔,所以穿组。此璧当亦有鼻。厭同壓(压),壓纽即当璧。

杨伯峻先生注“弃礼违命,楚其危哉!”曰:

杜《注》:“弃立长之礼,违当璧之命,终致灵王之乱。”然共王死,康王立,是立长也。杜误。疑弃礼违命言不当祈神立嗣也。

“楚”——“为郢”,推测位置为:东经112.18,北纬30.42(纪南城遗址)。

“巴”(杨注:巴,国名,据昭十三年《传》“楚共王与巴姬埋璧”之文,则姬姓。旧说四川省-重庆市有江州故城,即古巴国。然以《传》文考之,巴必与鄧相近。庄十八年《传》又云“巴人叛楚,而伐那处”,文十六年《传》又云“秦人、巴人从楚师,遂灭庸”,是巴国当在楚之西北。春秋之世,巴国可能在今湖北省-襄樊市附近,迁入夔门,则战国时事。说参童书业《古巴国考》、顾颉刚《史林杂识牧誓八国》。#巴人取那处之后,又进而攻楚都之城门。其时楚文王已迁都于郢,郢在今湖北省-江陵县北之纪南城,那处即在其北。巴国当在襄阳附近。#巴,疑即巴人之巴,或云今四川-重庆市。),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1.2,北纬30.5(长阳县一带)。

《昭十三年传》:

子干归,韩宣子问于叔向曰:“子干其济乎?”对曰:“难。”宣子曰:“同恶相求,如市贾焉,何难?”对曰:“无与同好,谁与同恶?取国有五难:有宠而无人,一也;有人而无主,二也;有主而无谋,三也;有谋而无民,四也。有民而无德,五也。子干在晋,十三年矣。晋、楚之从,不闻达者,可谓无人。族尽亲叛,可谓无主。无衅而动,可谓无谋。为羁终世,可谓无民。亡无爱征,可谓无德。王虐而不忌,楚君子干,涉五难以弑旧君,谁能济之?有楚国者,其弃疾乎!君陈、蔡,城外属焉。苛慝不作,贼伏隐,私欲不违,民无怨心。先神命之,国民信之。芈姓有乱,必季实立,楚之常也。获神,一也;有民,二也;令德,三也;宠贵,四也;居常,五也。有五利以去五难,谁能害之?子干之官,则右尹也;数其贵宠,则庶子也;以神所命,则又远之。其贵亡矣,其宠弃矣。民无怀焉,国无与焉,将何以立?”宣子曰:“齐桓、晋文不亦是乎?”对曰:“齐桓,卫姬之子也,有宠于僖;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以为辅佐;有莒、卫以为外主;有国、高以为内主;从善如流,下善齊肃;不藏贿,不从欲,施舍不倦,求善不厌。是以有国,不亦宜乎?我先君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宠于献;好学而不贰,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馀、子犯以为腹心,有魏犨、贾佗以为股肱,有齐、宋、秦、楚以为外主,有栾、郤、狐、先以为内主,亡十九年,守志弥笃。惠、怀弃民,民从而与之。献无异亲,民无异望。天方相晋,将何以代文?此二君者,异于子干。共有宠子,国有奥主。无施于民,无援于外;去晋而不送,归楚而不逆,何以冀国?”((p 1350)(10130210))(114、108)

我的粗译:

回到当前,这年早些时候,子干从晋国回归楚国去争王位,晋国执政的韩宣子(韩起)就问叔向:“子干其济乎?(子干能成事吗?)”叔向回答说:“难。”

宣子再问:“同恶相求,如市贾焉,何难?(那些人都反对楚灵王,应该像都去市场买东西一样,一拍即合,为什么还难呢?)”

叔向又答道:

没有共同的目标,能和谁来共同对敌呢?要想当上国君,如果遇到五种情况就很困难:第一,虽有先君的认可但没有人追随;第二,虽有人追随但没有内应;第三,虽有内应但没有谋略;第四,虽有谋略但没有“民”拥护;第五,虽有“民”的拥护但本人未能直接施恩于“民”。

子干在晋国呆了十三年,在晋国和楚国追随他的人,没听说有什么能人,可以说是没有人追随。他的家族已经全被灭掉了,亲戚又都背叛了他,可以说是没有内应。现在楚国并没有什么破绽,他却开始行动,可以说是没有谋略。他长期在外客居,可以说是没有得到“民”的拥护。他被驱逐的时候没有人表现出爱戴他的意思,应该说他本人并没有直接施恩于“民”。现在的楚王虽然残暴,但心胸并不狭窄,要想让楚国以子干为君,就得克服那五道难关,还要杀掉原来的楚王,谁能办成?

最后取得楚国的,应该是弃疾吧!弃疾统治着陈国和蔡国,而且方城之外都归他管。在这个区域中,没有苛刻繁重的负担,盗贼也都不敢嚣张,弃疾自身虽有私欲但都没坏了规矩,“民”也就没太大意见。这样一来,祖先和神灵都授命于他,“国”内的“民”也都信任他。而且过去芈姓(楚国王室所属的部族)有乱的时候,最后都是年纪最小的王子成为君主,这是楚国的惯例。

这样来看弃疾:第一,他得到了神的支持;第二,他有“民”的拥护;第三,他通过管治已经普遍地直接施恩于“民”;第四,他曾经受先王的宠爱;第五,他继位符合惯例。有这五点优势,对比子干面临的五道难关,又有谁能够阻止弃疾成事呢?

而且子干曾担任的职位,不过是右尹;在王子之中,他又只是庶子;根据神的意旨,他离王位又很远。他的身份既不显贵,又没得到君王的认可,“民”不怀念他,“国”内也没家族支持他,他靠什么得到王位?

宣子又问:“齐桓、晋文不亦是乎?(当初齐桓公和晋文公不也是这样吗?)”

叔向答道:

齐桓公是卫姬的儿子,有宠于齐僖公;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为他的辅佐;有莒国和卫国当他的靠山;有国氏和高氏两大家族作他的内应;他本人从善如流,办起好事来效率很高;而且他不贪图财物,不放纵私欲,施舍不倦,求善不厌。这样的人得到齐国,不亦宜乎?

再说我们的先君文公,那是狐季姬的儿子,有宠于献公;他既好学又专心致志,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五名“士”跟随他。他还有先大夫子馀(赵衰)和子犯(狐偃)作为他的腹心,有魏犨和贾佗是他的股肱,有齐国、宋国、秦国和楚国当他的靠山,有栾、郤、狐、先四大家族为内应。虽然他流亡了十九年,但回国为君的意志却越来越坚定。惠公和怀公不肯好好对待“民”,“民”也就转而拥护我们文公。何况献公已经没有别的公子,“民”也就只能指望我们文公。上天正庇佑晋国,除了我们文公还能支持谁呢?

子干和这两位君主不同的地方有:楚共王另有宠子,“国”内已经有了实际的主宰,子干本身又没有直接施恩于“民”,在外部也没有靠山,离开晋国的时候晋国没有派兵相送,回到楚国的时候楚国没有人来迎接,他凭什么指望能领有他们的“国”?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同恶相求,如市贾焉,何难?”曰:

服虔谓“国人共恶灵王者如市贾之人求利也”,则同恶泛指恶灵王之人。顾炎武《补正》引傅逊曰:“同恶谓同谋造乱之人,如薳居、蔓成然之属。”此又一说。杜《注》谓“弃疾亲恃子干,共同好恶”。然召子干者非弃疾,其说更不足信。召子干者乃蔡之观从,从求子干、子皙以复蔡。同恶固泛指恶灵王者,亦包括子干。

“王虐而不忌”俞樾《平议》:“灵王虽暴虐,而尚不忌刻,观其赦芋尹无宇及使穿封戌为陈公二事,殊有君人之度。”

杨伯峻先生注“君陈、蔡,城外属焉”曰:

杜《注》:“城,方城。时穿封戌既死,弃疾并领陈、蔡。”《楚世家》作“方城外属焉”。

杨伯峻先生注“芈姓有乱,必季实立,楚之常也”曰:

文元年《传》云:“楚国之举,恒在少者。”平王为共王幼子。

杨伯峻先生注“有五利以去五难”曰:

五难即子干之无人、无主、无谋、无民、无德。

杨伯峻先生注“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以为辅佐”曰:

《管子小匡篇》:“管仲曰:‘升降揖让进退闲习,辩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行。决狱折中,不杀不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又见《韩非子外储说》。鲍叔牙已见庄八年《传》。

杨伯峻先生注“从善如流,下善齊肃”曰:

古有上善、下善。《老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此“下善”似指一般行动。齊、肃并有疾速之义,故《传》以齊肃连文。《国语楚语下》曰,“敬不可久,民力不堪,故齊肃以承之”,韦《注》云:“肃,疾也。”王引之云“齊亦当为疾”,是也。《礼记玉藻》云:“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齊遫。”齊肃、齊遫义并同。说详杨树达先生《读》。

“晋”推测位置为:东经111.31,北纬35.62(成六年后,新田遗址,4000万平方米,在同一区域内有6座城址。春秋中期至战国早期)。

“陈”推测位置为:东经114.88,北纬33.73(淮阳县城)。

“蔡”——“上蔡”推测位置为:东经114.25,北纬33.25(上蔡西南卢岗乡-翟村东二郎台周围。蔡国故城遗址,长方形城,东2490,西3187,南2700,北2113。西周至昭十三年(前529),蔡;昭十四年(前528)至战国,楚。昭十一年蔡灭,昭十三年复封于新蔡,哀元年因楚围请迁,哀二年迁于下蔡——州来)。

“城”——“方城”推测位置为:东经113.22,北纬33.34(方城县-独树镇-杨武岗村南)。

“齐”推测位置为:东经118.35,北纬36.87(临淄北刘家寨周围有遗址,长方形城,大城西南部分为小城,共2000万平方米;大城:4500╳4000;小城:1400╳2200,300万平方米。大城:春秋战国?小城:战国)。

“卫”推测位置为:东经115.10,北纬35.66(濮阳县-高城村南,安寨、七王庙、冯寨、东郭集、老王庄。僖三十一年——前629,卫迁于帝丘)。

“莒”——“莒父”(杨注:莒,国名,《郑语》“曹姓邹、莒”,以莒为曹姓,恐另一莒。此莒国,春秋后五十年为楚所灭,见《楚世家》。传世彝器有中子化盘,记楚简王伐莒,见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据文八年《传》及《世本》,当为己姓,旧都介根,在今山东省-胶县西南;后迁莒,今山东省-莒县。据《鲁语下》“晋信蛮夷”之语,则当时人以蛮夷视之。#据《山东通志》,今莒县即莒国,一云,即鲁之莒父邑。),推测位置为:东经118.83,北纬35.58(今莒县县城,春秋初莒国迁来)。

“宋”推测位置为:东经115.60,北纬34.38(宋国,商丘-老南关。有遗址,西3050,南1100以上,北1400。东周)。

“秦”——“雍”推测位置为:东经107.39,北纬34.50(雍,凤翔南古城。有遗址,不规则长方形城,3480╳3130,1000万平方米,春秋早期至战国早期)。

通宝推: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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