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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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9-希腊VS罗马?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k448JqQyj8

主持:欢迎大家来到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我们大家都玩过这种比较高下的游戏。自从我上小学以来,我们家的人就喜欢这么玩,让普罗科菲耶夫大战肖斯塔科维奇,让托尔斯泰大战陀思妥耶夫斯基。今天晚上咱们玩点简单的:希腊大战罗马。对于紧跟时事新闻的观众们,我要特别指出今晚的希腊是古典希腊,罗马也是古代罗马。对我来说这一点很令我失望,因为我真的很想欣赏玛丽.比尔德为贝卢斯科尼辩护,鲍里斯.约翰逊为左翼激进联盟党张目(笑声)。我深切希望今天的听众里有不少希腊人与意大利人。哪位是希腊人或者意大利人请举手?太少了。我想知道今天的辩论能否改变你的原有立场。

辩论精彩与否靠的是辩论者的智识火力。我们今天请来了两座军火库。一边是牛津出身,另一边是剑桥出身,两位辩手都出版了大量书籍,制作了大量电视节目,在各自的领域都钻研了很久。鲍里斯现在是伦敦市长,这座城市充满了无产阶级民怨,住房危机,以及背后插刀的政坛同僚,所以今晚他要为希腊辩护。今晚将会非常愉悦,我们的时间框架很紧,鲍里斯要首先发言,各位将会听到他选择的文献摘录朗读。然后玛丽要为罗马发言。然后两人将会进行直接辩论。到时候我们会宣布辩论开场时的意见统计。我们统计了各位进场时的意见,还要统计这一意见是否发生了变动。最后我们留下了充足的提问时间。提问只有三项要求:起立,等待话筒传过来再发言,尽量简短。长话短说,有请鲍里斯.约翰逊为希腊辩护(掌声)。

鲍里斯.约翰逊(以下简称约):晚上好。毫不夸张地说,今晚论题的答案可以在史上最伟大诗歌的第一章第一句的第一个词里找到。这首诗可谓是西方文学的源泉。当然,这首诗就是荷马的《伊利亚特》。“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阿喀琉斯为什么如此火大呢?因为有人夺走了他的战礼,他的女友或者说女奴布里塞伊丝。是谁对他做出了这种事呢?一个跑得不如他快,武艺不如他高强,长得不如他帅的人,但是此人却能依靠权势夺走他的战利品。此人的权威来自所谓的神赐,因为他是一名国王。阿喀琉斯的愤怒不仅反映了一位骄傲个人遭到打击的自尊,还在这句诗里发现了精英政治在不尽人意的现实体制面前的愤懑。阿喀琉斯的反抗姿态成为了希腊文化精髓的标志。

当你阅读早期希腊诗歌与哲学论述的时候——我经常这么做——经常会遇到反叛者、讽刺家与直言不讳之辈。阿喀琉斯毫不忌讳地痛斥他的主帅阿伽门农,“你这嗜酒如命的家伙,长着恶狗的眼睛,一颗雌鹿的心!”想象一下今天如果有人对首相这样说话是怎样的光景吧。阿喀琉斯说出了千百年来每一位厌恶被别人颐指气使的英杰的心声。

希腊的哲学家经常说出最令人震惊的渎神言论。阿那克萨戈拉声称“太阳是一块巨岩”。色诺芬尼说,“埃塞俄比亚人的神灵自然长着埃塞俄比亚人的五官,马匹的神灵自然长得与马匹一样。”赫拉克利特说,“死尸比粪土更恶劣。”所有古代文化都有华贵的葬礼仪式,希腊也不例外,而赫拉克利特则尖锐地刺伤了一般希腊民众的感情,但他的确保持了智识层面的坦诚态度。早期希腊人喜爱挑战常识,充满原创思想,还喜欢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抒发感受。例如女诗人莎孚看到自己暗恋的女性在一群英俊少年当中谈笑风生,不由得心慌气短,手足无措:

(演员一上)

他就象天神一样快乐逍遥,

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

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

好比音乐。

听见你笑声,我心儿就会跳,

跳动得就象恐怖在心里滋扰;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

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

象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

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

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

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

死和发疯。

(演员一下)

这就是“第十位缪斯”莎孚的作品。希腊人是最先暴露出脆弱自我的民族。就像一切自我主义者一样,希腊人也很喜欢竞争。不仅是在战场上,而且在诗歌创作、哲学思想与体育运动方面也是如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时代?闪点背后的成因是什么?这恐怕与希腊的地理条件有关系。用阿喀琉斯的话来说,希腊的地理特征就是“投影森森的山脉,呼啸奔腾的大海”。希腊半岛的海岸线长度足有两万五千英里且曲折不平,海岸线长度与内陆面积的比率是全世界最高的。因此希腊半岛上并没有出现庞大无比的王国、高高在上的国王与众多地位卑下的农民,而是遍布了上百个城邦。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城邦就好比池塘边的青蛙,鼓起腮帮子互不相让地吵闹喧哗。”或许是因为来自东方的影响——例如冶金术以及战车制造技术——与希腊半岛的竞争环境相结合,才产生了这样的奇迹。

当你走过大英博物馆里那一排排令人屏息凝神的长廊时,能看到人类如何一步步抬举自己,通向希腊人的灵光闪现。我们经过一排古埃及的猫头神与狗头神,叙利亚的鹰头狮与大胡子人像——谢天谢地,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毫不客气地将这些雕塑从巴比伦抢了过来,要不然现在都要被极端分子炸飞了。走在杜威恩美术馆里,观赏那些美丽的大理石人像雕塑,你会注意到什么呢?你不仅会注意到史上最早的按照解剖学原则精确描绘人体的系统性尝试,还会注意到文化精神的转变。希腊的雕塑当中没有人兽杂交的神祗,没有酷刑、斩首与屠杀的画面,也没有苏美尔、巴比伦与阿卡迪亚文化当中横行竖列僵硬死板的军队与囚犯,而是充满了形态各异的人物。这个穿凉鞋,那个穿靴子,这个往这边看,那个往那边看。你能意识到你正在观看着普通的雅典市民,而且每一个人都与神灵处于同一平面上。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平民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公元前441年巴台农神殿建成的时候,索福克里斯曾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了不起的事物,但没有一样像人类那样了不起。”衡量万物的尺度是人而不是神。

而且这些雕塑构图里还少了一样东西——不是颜料,古希腊人的雕塑的确是上色的,只是现在褪色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点残存的颜料——真正缺失的东西是国王。《伊里亚特》第一章第一句体现出的反抗精神衍生出了合乎逻辑的结果。令阿喀琉斯怒不可遏的东西已经被我们去除了。我们扫除了令人心烦厌恶的统治者,建立了全世界第一个民主制度。无论这个民主制度有着怎样的弊病——比如保留奴隶制、歧视女性、压榨盟友——实打实的权力依然在人类历史上首次落到了石匠、码头装卸工、鱼贩子以及其他一万余名在广场上集会的人们手里。

并非巧合的是,人民权力的崛起,恰好也赶上了最辉煌的原创性思想大爆发:索福克里斯、奥皮雅诺、柏拉图,亚里士多塞诺斯,修昔底德,亚里士多德。希腊人为我们带来了哲学,诗歌与史学,喜剧与悲剧,人物传记,奥运会——后来被罗马人取缔了,数学,以及理性检视事物的科学研究方法。他们既研究乌贼性交也发明蒸汽机,他们给了我们现代政府的雏形,最后他们还为我们带来了罗马(笑声)。罗马就是古希腊的创造(笑声,掌声),就像现代美国是英国的创作一样,尽管美国人通常并不这么看。不过罗马人却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继承了希腊。

诚然,在有限的意义上罗马人的确击败了希腊人,因为罗马人的确能比希腊人更加有效地使用致命暴力。公元前146年罗马军团横扫柯林斯,砸碎大理石雕像,用珍贵的画作充当棋盘。然后呢?希腊人还是扭转了局势。用贺拉斯的话来说,“被征服的希腊反而征服了罗马,将艺术带到了荒蛮的意大利。”罗马雕塑如果说不是对希腊雕塑的直接模仿,至少也是致敬作品。罗马建筑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希腊的建筑法式。罗马饮食与希腊饮食相比只是多了一道气味刺鼻的鱼酱汁而已。顺便说一句,在希腊厨师可以为自己的菜式申请专利,而罗马厨师的社会地位则与苦工无异。罗马音乐就是希腊音乐,只是添了几根喇叭而已。罗马的作家无不怀着极其崇敬的心情学习仿效希腊作家:维吉尔被称作罗马的荷马,贺拉斯效仿过阿尔齐洛科斯,塔西佗则将修昔底德视为榜样。罗马作家首先要克服的困难是卢克莱修所谓的“拉丁语言的相对匮乏”。希腊语的词汇比拉丁语多得多,因此能玩的花样也更多。但是罗马作家最终还是设法追了上来并且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我绝不想贬低罗马人的天才。刚才我提到的几位罗马作家做出的贡献都已经充分偿还了他们欠希腊的债务。但是我要反对几项认为罗马高于希腊的传统论点。比方说我不认为罗马人的发明能力有多么强,尽管他们的确修建了高架引水渠,也的确构想出了盾牌覆顶的龟甲阵。看看上千年的罗马历史,你会注意到期间基本没多少科技进步,奴隶承担了绝大部分劳动,基本没出现什么新式器材,完全无法与最近从海中打捞出来的安提凯希拉天体仪相提并论。我也不认为罗马人对待女性与奴隶的态度就一定比希腊人好多少。造访雅典的旅行者们经常抱怨分不清奴隶与自由人。能够与莎孚相提并论的罗马女作家一个都没有。我还不认为罗马人的生活质量更高。许多希腊文化大家都得享高寿。德谟克利特90岁、戴奥真尼斯89岁、阿波罗尼奥斯85岁,柏拉图80岁,索福克里斯在八十几岁才创作了《俄狄浦斯王》。

在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领域,罗马人在希腊人面前也黯然失色,我说的就是市场。将荷马与维吉尔做一下比较吧。我很喜爱维吉尔,他大概是世上最伟大的字匠。但是看看企鹅出版社的销量排行榜,《伊利亚特》才是每年销量几百万本的畅销书。大学哲学系研究的是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而不是罗马哲学家。在欧洲各地的剧院里,谁的戏剧还在排演呢?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你上次在剧院里观看塞内卡是什么时候呢?

最后再来一个压倒性的论点:笑话与喜剧又怎样呢?希腊人发明了笑话大全的理念,创作了《爱笑者》(Philogelos)。今天在英国依然有人会花钱买票去看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他才华横溢地发明了很多桥段,例如在《吕西斯特拉塔》中让女性发动以反战为目的的性罢工。如今在哥伦比亚、肯尼亚、菲律宾甚至意大利都发生过女性性罢工。谁还看普劳图斯与泰伦斯的作品呢?从传世角度来说,罗马剧作家根本无法与阿里斯托芬相提并论。我在辩论一开始就提到,希腊人很喜欢揭短讽刺,阿里斯托芬尤其喜欢拿着高阶政客开心,例如克里昂与伯利克里。谁敢想象罗马剧作家有胆量拿着皇帝寻开心呢?

那么为什么阿里斯托芬有胆量嘲讽雅典的统治者呢?因为他生活在多元主义民主制度当中。伯里克利在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讲词就很好地表明了为什么雅典不同于其他城邦且更加优秀:

(演员二上)

我要说,我们的政治制度不是从我们邻人的制度中模仿得来的。我们的制度是别人的模范,而不是我们模仿任何其他人。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解决私人争执的时候,每个人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让一个人担任公职优先于他人的时候,所考虑的不是某一个特殊阶级的成员,而是他具有真正的才能。任何人,只要他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就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在政治上湮没无闻。正因为我们的政治生活是自由而公开的,我们彼此间的日常生活也是这样。当我们隔壁邻人为所欲为的时候我们不致于因此而生气;我们也不会因此而给他以难看的颜色以伤他的情感,尽管这种颜色对他没有实际的损害。

(演员二下)

每次听到这番话我都觉心中一动。说这话的人活在两千五百年前,但是这番话的理念至今依旧驱使着我们:自由精神,多数人统治,唯才是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因为邻居的个人生活而感到生气。相比之下罗马人把民主怎么样了呢?他们把民主取消了!先实行了独裁制,又改成了帝国制。为什么罗马人不擅长戏剧呢?因为观众们都被另一种娱乐形式吸引走了,就是角斗。罗马人酷爱观看人与动物在堕落的仪式里遭到屠杀。角斗在罗马世界根深蒂固,在希腊则不见踪迹。在那座象征了古罗马文化与文明的斗兽场里究竟死过多少人呢?大约有二十万。希腊人喜欢在剧院里放松身心,罗马人的合家娱乐则是眼看着窃贼被砍掉一只脚,然后在断口涂上蜂蜜,让狗熊来结果他。在很多方面罗马人都是一帮混蛋(笑声)。罗马人在童年就饱受鞭笞与施暴,成年以后也以施加痛苦为乐。庞贝古城壁画上最常见的题材是什么?就是女性相互抽鞭子。

罗马社会的基础不是民主,而是恐惧。奥古斯都并不是伯利克里理念的继承者,而是一位冷库且工于心计的暴君。他屠杀了佩鲁吉亚的大量居民,他曾亲手用大拇指挤出敌人的眼球,还曾经流放并且饿死了自己的女儿。奥古斯都根本不尊重其他人的私人生活,他曾颁布法令禁止妓女以外的女性通奸,以至于不少上层罗马女性为了行事方便而不得不将自己登记为妓女(笑声)。即便如此他与继任者相比也还算温和了。他之后的皇帝都是些疯子、施虐狂与变态,像他们那样的人在希腊世界从未出现过。他们的脑海里充斥着覆盖整个欧洲的君主制模型,我们这些后来者花了几百年才将其彻底摒弃,期间从拿破仑到希特勒等等一干暴君都试图重蹈覆辙。

这可不是我们今天应当秉承的政治模式!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应当遵循的理念!我们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大学城,全世界文化最多元的城市,就像雅典一样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才。我们奉行自由宽容与多元主义,尊重邻居的私生活,不仅选举政客,还以取笑政客为乐。这些都不是罗马的价值观,而是希腊的价值观。而且这些价值观绝非无足轻重,在世界范围内也绝非无人反对。我们应当与那些试图摧毁这些价值观的人们作战,也应当保护与捍卫伟大的希腊遗产,教育我们的孩子们意识到西方文化的希腊源流。让雅典娜的猫头鹰翱翔在布鲁姆伯利的上空。

投希腊一票吧朋友们!无论古希腊人在多少方面有所欠缺,与我们今天关系最切近的古代政治理念依旧来自伯利克里。在投票时不要忘记,正是希腊人秉承着流传百世的叛逆精神发明了投票制度,也正是罗马人夺走了投票制度。谢谢大家。(掌声)

主持:在公共生活当中,极少有人愿意一对一地与鲍里斯进行公开辩论。所以请大家热烈鼓掌,欢迎非常勇敢的玛丽.比尔德女士。(掌声)

玛丽.比尔德(以下简称比):鲍里斯的演讲可谓珠玉在前,不过当年罗马人也是这样看待希腊人的。我必须说他们干得还算不错。甚至在商业领域他们也能与希腊人不相上下。在哈佛大学出版的洛布经典丛书当中,销路最好作品的并非出自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索福克里斯或者欧里庇得斯,而是凯撒的《高卢战记》。

我在这里是要为犀利泼辣、不顾体面且经常令人忍俊不禁的古罗马世界发言。我不打算用自负的文明说教来说服大家,不打算着重宣扬拉丁文学的奥妙,也不想阐述人文主义的高尚意识形态。我实在受不了长篇大论的伯利克里演讲朗诵,一两段就够了。毕达哥拉斯的确说过“人是万物的尺度”,可也不要忘了雅典当局曾为毕达哥拉斯安上过渎神的罪名。

此外还有几件小事我不吐不快。我不知道鲍里斯在大英博物馆里究竟看到了什么。的确,巴台农浮雕里所有人都位于同一平面,但是构图当中所有的神祗都是坐着的。他们要是站起来,身高就足有其他人的一倍了。而且别忘了巴台农神殿里可是供奉着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金像呢。最后鲍里斯刚才对全民皆兵的斯巴达人居然矢口不提(笑声)。别忘了希腊世界可不止雅典一家。

今晚我要谈谈机智与文化多元,猫头神崇拜,高层住宅生活,现实主义,政治辩论,这一切都发生在足有五十万人的广大世界里。我并不会主张罗马人是值得我们钦佩的道德典范。我的论点在于,罗马人将“身为我们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摆到了我们眼前。我承认,就像雅典时代有很多傲慢之人一样,罗马时代也有很多傲慢之人。去看看塞内卡与李维的文章就知道了。我想说的是,罗马人创造了许多最为流传广泛的西方文学。我国有一位高级政客最近刚刚主张,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第四章——其中描述了埃涅阿斯抛弃蒂达并致使其自杀的情节——“是最优秀的诗人的最优秀的诗篇当中最优秀的章节。”(笑声,掌声)我强烈推荐大家都看看鲍里斯写的这本书,这是一本真情流露的古罗马礼赞。我们两个对于维吉尔为罗马文学作出的贡献看法一致。

毋庸置疑,罗马强权非常野蛮。但是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古代文明全都非常野蛮。鲍里斯刚才没有提到亚历山大大帝如何大杀四方,没有提到雅典人如何屠杀米洛斯居民,自然也没有提到凯撒在高卢地区的征讨。在我看来这三起事件的恶劣程度可谓不相上下。顺便多说一句,希腊人发现了角斗游戏之后立刻全心投入,将美丽的剧院改造成了斗兽场。如果今天比赛的题目是“谁更良善”,恐怕不会有赢家。我之所以支持罗马人是出于不太一样的原因:他们如何应对公民权益与选举政治,如何为大规模城市生活提供市政服务,如何多年一贯地将此前遭到排斥的社会群体纳入社会生活当中,无论是向女性群体提供政治角色——除了斯巴达以外,罗马社会当中的女性地位在古代世界可谓闻所未闻——还是向外来移民提供公民身份。我希望今天各位听众都能牢记一个年份,就像英国人牢记1066年诺曼征服一样。这个年份就是公元前212年。在这一年,卡拉卡拉皇帝向所有生活在罗马帝国境内但尚未获得公民身份的自由人提供了公民身份。约有3000万人因这项政策成为了罗马公民。这是世界历史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性公民身份授予行为,也使得英伦三岛这个罗马帝国的偏僻角落正式成为了更广大世界的一部分。

但是首先让我们来谈谈自由,自由是古罗马的标志性口号,包括免于压迫的自由,法制体系下的自由,个人在国家权力面前的自由。美国独立运动与法国大革命这两场现代世界伟大革命的三大关键词之一就是自由。这一理念与希腊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罗马的发明。但是对于古罗马公民来说,自由并不仅仅是伯利克里的口号。将各种高大上的辞藻抛在一边,在我看来罗马是最早讨论政治权力界限的民族。他们正面应对了与当今生活密切相关却又难以回答的政治困境:为了国家安全,个人权利与自由可以搁置到何种程度?公元前63年,参议员西塞罗声称自己揪出了一场意图颠覆政府与毁灭罗马的恐怖主义阴谋,并且未经审判就处决了一大批所谓的恐怖分子。起初他被奉为英雄,但很快就遭到了驱逐,理由是他滥用了反恐法律的条款,将其作为草率处决人犯的理由。之后罗马市民还在他的住宅门前竖起了供奉自由女神的神龛以示警戒。当我们讨论关塔那摩集中营的正当性或者使用无人机轰炸为ISIS作战的英国公民的合法性时候,我们依然沿用着罗马人率先提出的辩论框架。罗马人的政治议题就是我们的政治议题,而希腊人几乎从没讨论过这些议题。

当然,自由不等同于民主,罗马也从来没有主张过自己是民主国家,在他们看来民主无非是希腊人的奇巧发明而已。但是自由的确是民众权利的基础。这种民主权利比短命的希腊民主制度出现的更早,也持续得更长。古代雅典的民主制度很快就在马其顿王国的压倒性王族权力面前化为乌有,至于那些从来没有实行过民主制的希腊城邦就更不用说了。从公元前509年开始,整整五百年时间里,罗马人民都是罗马帝国的权力主体,能够选举任何一位他们中意的候选人。我们只要听一下西塞罗的哥哥对竞选活动提出的建议,就能意识到我们怎样继承了罗马品牌的政治生活。

(演员二上)

我必须和你谈一谈你的竞选活动的另外一部分,具体来说就是怎样让选民站在你这边。你必须学会记住别人名字的窍门,而且还要做出毫不费力的样子。你必须四处抛头露面,无所不在。要花钱阔绰,要维护声誉,要对国家的未来抱有希望。首先一定要认识选民,至少也要装着认识选民。假如你身上欠缺某些优良品质,那就要假装自己有这些品质,而且要装得像一些。 奉承迎合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举,但是在竞选期间却至关重要。一定要让你的言谈举止符合你所遇到的不同人群的期待。人们喜欢听承诺。如果有人希望你承诺你做不到的事情,要么用漂亮的言辞搪塞过去,要么就先答应下来再说。前一种做法是正人君子的标志,后一种做法是竞选能手的标志。此外你还要关注自己的名誉与公共意见。要不遗余力地游说别人,要让人将你当成好人来谈论。要让选民们乐意来你家做客,并且因为分享了你的声誉而感到激动。你的竞选活动必须光彩照人,但同时也不要忽略了挖掘对手的丑事。要尽量寻找与竞选对手有关的犯罪指控、滥用公款或者性丑闻。

(演员二下)

倒不是说我们从罗马人那里继承了下三路的手段——因为希腊人搞政治的时候也肮脏得很——但是像这样实事求是地谈论选举制度工作机理的文章的确只能出自罗马人之手。事实上,公元前二世纪希腊半岛某小国君主出访罗马期间亲眼见证了竞选游说的场面。这番见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国之后他也开始与街头百姓握手,可是却被臣民们安上了“神经病”的绰号。

再来说说城市本身吧。古典时代的雅典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全市人口算上奴隶大约也就4万人左右。这个人口规模与曼城大学的人数差不多。相比之下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是一个庞大的多语言多文化世界,以希腊语为母语的人就像以拉丁语为母语的人一样多,城内的居民约有100万人。直到十九世纪伦敦才从罗马手中夺走了最大城市的桂冠。罗马人致力于现代风格的城市生活,而且也很乐意抱怨城市生活的种种不堪之处。以下这段抱怨晚上睡不好的文字出自讽刺作家尤维纳利斯之手:

(演员二上)

这里的最主要死因就是失眠,而失眠的原因是消化不良。食物油水太重,堵在肠胃里难免烧心。我倒想见识一下这里的哪座房屋能让你一夜安眠。在这座城市要想睡好觉可是要花大钱的。这一点正是纷扰之源。轰隆隆的货车穿过那些七扭八拐的小巷,拉车的老牛堵住了交通,车夫的叫骂足以吵醒睡着的海豹或者市长。富翁出门都坐轿,他可以在慢悠悠的轿子上读书写字或者闭目养神。放下帘子的轿厢实在是催眠的利器。尽管如此,他却总能比我们这些行人提前到达目的地。我们无论多么着急,都只能裹在人流里面一步步向前挤过去,我后面的人紧紧顶住了我的肋骨。有人亮出两个胳膊肘左右开弓,有人挥舞棍棒指东打西。有个搬运木梁的人砸中了我的头,还有个运送木桶的人也没放过我的脑袋。夜间还有很多其他危险不得不防。高楼楼顶的瓦片掉下来准能给你开瓢。高楼的窗户里经常会飞出几个破盆漏罐,把路面砸得坑洼不平。出门下馆子之前最好立下遗嘱,否则就是缺乏先见之明,意识不到自己可能遭受怎样的飞来横祸。到了晚上,你头顶上每一扇打开的窗户都有可能是致命的陷阱。祈祷吧,祈祷那些家庭主妇们倾泻在你头上的东西仅仅是剩饭剩菜而已。

(演员二下)

这可不是理想主义,而是现实主义,这就是我们。我们对于这种事情?如此熟悉,以至于伦敦西区的喜剧演员们日复一日地对我们如此宣讲。当然上面这段文字只是故事的一面。罗马人也始终致力于组织管理大城市生活——鲍里斯肯定知道这项任务多么困难。罗马人发明了交通法规,发明了城建规章,发明了自来水与公共厕所。如果有人觉得这些发明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想一想在公元前五世纪斯巴达的旱厕里出恭是什么感受就行了,相比之下你肯定会觉得罗马人的公共生活要舒适得多。此外在所有古代社会当中,只有罗马才将供应全体市民的口粮当成了国家的责任。至于说到发明创造,正是罗马人发明了混凝土,并且以此为原料搭建了万神殿的穹顶以及一系列其他宏伟穹顶。直到二十世纪年代我们才重新具备了搭建同等规模穹顶的技术。对罗马人来说,最重要的现实政治议题就是如何共同生活以及维持社区的正常运转。

罗马人将许多此前遭到排斥的群体纳入了社会生活当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女性群体。古典希腊虽然拥有炫目的民主制度,但是女性的处境却非常悲惨。她们与社会隔绝,基本上没有什么权利。罗马的女性严格来说也不具备正式的政治权利,但是她们可以与男性同桌进餐,可以不带面纱上街走动,她们的经济自由甚至超越了十九世纪晚期之前的英国女性。不过罗马女性还有其他引人注意的方式。几乎所有出自罗马女性之手的文学作品都已经遗失了,罪魁祸首或许是拒绝誊抄这些文献的中世纪僧侣。我本人最感兴趣的是尼禄的母亲阿格里皮娜的自传,相信这本书如果流传下来肯定有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罗马宫廷的内幕。不过确实流传下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构建许多多样化女性声音的努力——尽管主要是由男性作出的努力——这些希腊语与拉丁语作者们笔下的女性不仅局限于受难的女主,可笑的讽刺丑角,以及失恋心碎的怨妇。接下来这段文稿创作于公元三世纪,作者是一位泼辣的妓女。她抱怨自己的情郎冷落了自己,转而投向了哲学的怀抱。

(演员一上)

你现在满脑子就知道知道研究哲学,你简直一本正经得有些不像话了,你的眉毛都拧成疙瘩了。你抱着一大摞书本在大学里到处瞎转,到了我的门口却径直走过,就好像从来没进过我的门一样。小子你这是要疯啊!你就看不出来你那个哲学教授是什么东西吗?他给你们这些学生讲课的时候总是一脸死相,唯恐贬低了学问。可是你知道他来腻歪我的日子有多久吗?他自己还包养小蜜呢!如今他只要来找我,我肯定把他轰出去。我宁可与你一起睡,也不愿意从全天下的教授那里挣钱。但是现在既然他把你从我这里勾引走了,那兴许我还真得把他请到我这来,这样我才能向你揭露这个假道学的真面目。话又说回来,你觉得大学教授和我们这些做姑娘的有区别吗?我们拉拢客户的套路兴许有卖身与卖嘴的区别,但说到底我们都是来混饭吃的。我们这些做姑娘的比大学教授更加敬神讲理。我们从不主张神灵不存在,我们相信我们的情郎赌咒发誓全都发自真心,我们认为男性不应当与姐妹、母亲或者别人的妻子上床。兴许我们不太适合搞学术,因为我们不知道云彩是从哪里飘来的,或者原子究竟长什么样。但是陪我们厮混的人肯定不会满脑子想着闹革命或者颠覆国家。事实上他们直到晌午都不起床,因为昨天晚上玩的太疯了。这样看来,我们甚至比教授们更有资格教育下一代。归根结底,众神赐予我们的生命并不算长。不要躲在象牙塔空耗光阴,把生命浪费在谜语和无用的废话上面。

(演员一下)

在我看来这段文字集中体现了罗马文化的特质:温暖,有趣,就算讨论严肃的问题也不会故作高深:我们究竟怎样学习?哲学真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吗?

但是罗马的包容还不限于让女性参与了国家政治,更重要的是对新公民的包容。罗马有一套成为罗马人的机制。古典希腊的公民政策基于非常狭隘的民族立场甚至于种族主义立场。如果我们依然遵循他们的原则,鲍里斯都未必能成为英国公民,因为他生在纽约。伯利克里肯定不会允许你入籍的,那样的话我们的损失可就太大了(笑声)。公元前212年卡拉卡拉皇帝向帝国境内的全体自由人赋予公民身份的时候,这项政策只是长期趋势的最终结果而已。罗马的奠基人罗慕路斯就曾经欢迎难民与寻求庇护者来到他在台伯河畔兴建的新城落户。罗马征服了哪里,就会将公民身份普及到哪里。即便出身偏远之人也有资格成为罗马皇帝,图拉真与哈德良来自西班牙,塞维鲁则来自北非。与此同时,共有数以百万计的奴隶获得了自由,并且进一步获得了公民身份。希腊世界解放奴隶的规模从来没有这么大,而且获得自由的奴隶也肯定不可能成为希腊公民。有些希腊观察家很早就注意到了罗马人的奇怪习惯,少数聪明人甚至开始怀疑罗马的开放态度正是罗马帝国的成功关键。

这也是我的观点,我认为这就是罗马:真实、强硬、直率、开放。罗马就是我们,谢谢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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