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失业人数如今已经上升到了三百万。在正常情况下这正是属于托利党大显身手的时刻。但是此时的保守党同样麻烦缠身。斯坦利.鲍德温一直在艰辛地对抗罗瑟米尔与比佛布鲁克这两位报业巨头。这二人依然还在鼓吹着帝国保护政策的主张,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惯于凶猛攻击托利党党首,还威胁声称要脱离保守党筹建自己的党派。保护主义依然大受欢迎。例如莫斯利的新党已经吸引了五千多名党员,但是罗斯米尔与比佛布鲁克成立的联合帝国党——这个党派已经被今天的人们遗忘了——刚刚成立就吸引来了相当于新党人数二十倍的支持者。鲍德温告诉朋友们他正在与一群野兽搏斗,“我要拔掉它们的牙齿,敲断它们的爪子。”可是为了继续掌权而苦苦挣扎的他却在逐渐妥协并且投向保护主义。在一系列华丽的演讲当中,鲍德温正面挑战了报业巨头们,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罗瑟米尔怎样“大言不惭”且“张狂无礼”地要求监督未来上台的托利党内阁。但是他向保护主义论点靠拢的幅度的确太大了,以至于丘吉尔这样的资深自由贸易支持者很有可能与他决裂。
不过此时丘吉尔确实正在一步步走向政坛荒野并且要在那里渡过整个三十年代,原因则是另一项完全不相干的政策。怀旧经济的魔爪之所以能够牢牢攫住英国,丘吉尔的确难辞其咎。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永远都在寻找下一场远征。这一次他将目光从国内问题转向了一项差点毁掉他的海外问题——其实就算他当真被毁掉了也是活该。印度通向独立的漫漫征途还要走上好几年。但是在三十年代初,似乎确实存在过实现暂时性妥协协议的可能性。印度可以在帝国体制内部实现实质性的本土自治,新一代的印度行政与政治阶层可以借此机会培养信心与积累经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机会,主要归功于莫罕达斯.甘地。在战争间期,他从一位相对籍籍无名之辈一跃成为了标志性的国际人物。1921年他成为了国大党领袖,并且率先发动了非暴力抵制运动与家纺布运动来抗议英国统治。但是在二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要么在坐牢,要么在劳心费力地试图团结水火不容的各个派系。1928年出现了一个商讨印度未来发展的委员会,但是委员会当中一个印度人都没有。这一事实促使甘地重新回到了政治斗争前线,他发表决议号召新一轮抵制运动,旨在实现完全独立。代表印度的旗帜高高升起,印度国庆节的日期也得到了宣布。
然后到了1930年3月,甘地开始了新一轮抵制运动,这次的抵制对象是食盐税。他与几千名追随者一起徒步行进了将近250英里,来到古吉拉特邦的一个海边小村,抱起未经加税的盐并且将其携带回去。这是一出非常漂亮的政治宣传手段。旅居印度的作家简.莫里斯将这件事与波士顿倾茶事件相提并论。食盐税影响到了每一个人,而甘地则恳请印度人民无视这一税种。全球媒体都在追踪甘地的一举一动,对他大加赞扬,甚至将他捧成了圣人。数量庞大的印度人接受了他的挑战,一场气氛温和的大规模抗议随即在全国各地扩散开来,将英国统治者羞臊得颜面扫地。根据1827年的一项法案,将近十万名印度民族主义者遭到逮捕,甘地本人也位列其中。事态变得越发可笑——大英帝国逐渐沦为了全世界的笑柄——以至于印度总督欧文勋爵【1】不得不释放了甘地。日后欧文勋爵将会在张伯伦政府担任外交大臣,并且因为投身于绥靖主义而名声扫地。但是在十年前的印度,这个身材瘦长、虔诚悲观的人却是个改革派,相信印度自治不可避免。在接下来令人难忘的戏剧性场景当中,欧文勋爵邀请甘地前来新近落成的新德里总督府一叙。这座建筑由埃德温.鲁琴斯设计而成,富丽堂皇如同宫殿一般。甘地拄着柳木手杖、裹着披肩来到总督府,与欧文勋爵前后进行了八次讨论。双方谈笑风生,喝了很多不含酒精的饮料,但是最终并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政治突破。麦克唐纳的工党政府就像欧文勋爵一样支持印度自治,但是英国国民的意见依然不统一。丘吉尔则坚定站在反对印度自治的那一边。
丘吉尔说过很多招人恨的话,不过其中最可恨的恐怕还要算是他对于甘地造访印度总督一事的评论。他在自己的伦敦选区告诉民众们,他认为“此情此景既令人担心又令人恶心。这位甘地先生无非是个中殿学院出身的讼棍而已,摆出一套在东方司空见惯的苦行僧架势,半裸着身体就胆敢堂而皇之地踏上总督府的台阶……与帝国国王的代理人平起平坐,胡扯些什么停战协商之类的昏话。”后来他还声称他希望看到甘地遭到五花大绑,躺卧在德里郊外的尘土中,让总督骑着大象从他身上踩过去。无论他是否在开玩笑,这些针对甘地的言论都渗透着近乎生理层面的厌恶感受,并且暴露了丘吉尔在将心比心方面的欠缺。欧文勋爵的言论相比起来更加有的放矢,他认为甘地与基督很相似。有人问他甘地的性格是否很令人不耐烦,他则答道:“我主在世之时也有很多人认为他令人生厌。”1931年3月,麦克唐纳政府邀请甘地作为印度国大党的唯一代表来到伦敦参加圆桌会议。他腰间裹着兜裆布来到伦敦,并且很快就得到了民意的支持。他在街头经受过热情市民的包围,他会见过卓别林这样的名人,当他来到兰开夏郡访问当地棉纺工人并且解释印度的棉花政策时,许多人都为他喝彩叫好,他甚至还应邀来到白金汉宫品茶(乔治五世国王其实并不太乐意这么做,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离开白金汉宫之后有记者问他是否认为自己的着装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足够得体,甘地答道他觉得还好:“国王身上的服饰足够维持我们两个人的体面了。”
在接下来四年时间里帝国的维系都是报纸政治版块的主要内容,也是丘吉尔的政治生活当中的头等大事。1924年在温布利举行的大不列颠展览会一度令全国为之着迷,街头巷尾都飞扬着米字旗,英国君主在名义上依然是帝国国王,还有人盘算着要用一支飞艇舰队将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帝国领土联系起来。(1930年3月,英国建造的尺寸最大的飞行器R101号在贝德福德郡飞往卡拉奇的处女航期间不幸坠毁在法国北部,艇上五十四名乘员与乘客仅有六人幸免,筹建飞艇舰队的计划也就随之夭折了。)但是此时的世界早已做好了将欧洲帝国甩在身后的准备。尊奉红色与黑色的独裁国家以及生机勃勃的民主制美国才是这个时代的崛起强权。一心想要将印度留在大英帝国版图之内的丘吉尔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一直致力于疲惫徒劳且往往令人厌倦的政治活动,将自己包装成了养尊处优的印度王公以及口沫横飞的英格兰中部地区种族主义者的代言人。丘吉尔很喜欢假装自己酒量过人,事实上他喝得并不多。对于他来说,怀旧是远比任何醇酒更危险且更容易上瘾的饮品。
在这方面鲍德温要比丘吉尔更能看清现实。他不仅勇气反对印度怀旧主义者,也敢于对抗报业巨头们登峰造极的自我膨胀心态。试图颠覆保守党的比佛布鲁克与罗瑟米尔高举着“帝国”的旗号——无论他们的本意是死硬反对印度自治还是支持贸易保护的传统路线。驱动这场报纸暴动图谋的精神大概源自诺斯克里夫,尽管这位饱受折磨的伟大天才早已去世了。他死于1922年,死前神志不清,原因很可能是血液感染。他在伦敦卡尔顿花园的德文郡公爵府邸楼顶上修建了一座棚屋,躲在里面渡过了临终前的时光。这段日子里他终日左轮不离身,为的是防范刺客。他的头脑当中则充满了宗教狂热(尽管他很担心上帝可能是个同性恋)。这位曾经的报业巨头在人生的最后几天里可谓苦不堪言。干了一辈子报业的他在临终前不久打电话给《每日邮报》的夜班值班编辑,向对方轻声耳语道:“他们都说我疯了。赶紧把你最好的记者派来报道这则新闻。”但是尽管诺斯克里夫斯人已逝,但是他的精神却流传了下来。他的遗产固然包括贴近民众、咄咄逼人且奉行斩尽杀绝原则的新闻路线,但是同时他也相信自己身为报业巨头有资格管理国家,而且至少不会比政客们更逊色——从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有权管理国家。他曾两次挑战战时政府,并且相信劳合.乔治能够当上首相都是自己的功劳。在《每日快报》的所有者比佛布鲁克刚刚来到伦敦且最容易受人影响的早年间,诺斯克里夫的形象一直笼罩在他头顶上。此外诺斯克里夫也深切影响了他的弟弟哈罗德——也就是现在的罗瑟米尔勋爵,诺斯克里夫帝国的绝大部分疆土(《泰晤士报》除外)外加《每日邮报》都由他一手掌控。但是真正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在诺斯克里夫投下的冰冷阴影当中拥抱在了一起。罗瑟米尔在战争期间失去了两个儿子,晚景凄凉,情绪阴郁。舌灿莲花的比佛布鲁克很快就与他打成了一片。这两个人不仅喜欢交流思想,更糟的是还交换了各自报社的股份。这样一来原本应当刀兵相对的两大流行报纸帝国就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是新闻界最危险的局面。
鲍德温与这两个人成了冤家对头。他们两个不仅厌恶鲍德温,还在全国上下到处寻找替换他的合适人选,一个人看好丘吉尔,另一个人则更倾向莫斯利。早在1924年,罗瑟米尔就曾经通过公开发行仿冒的季诺维也夫书信搞掉了拉姆齐.麦克唐纳的第一届工党政府。现在他则指责鲍德温居然再次将工党放进了政府里面。他极其恐惧共产主义,为匈牙利的霍尔蒂.米克洛什政府提供了宣传与资金支援——大概是想将这个国家当成反共堡垒(鉴于后来的事态进展,这样做并不算明智)——以至于匈牙利方面邀请他前来担任国王。罗瑟米尔十分明智地拒绝了这份邀请,不过正如我们接下来将要看到的那样,他的政治判断力总体而言糟糕得无以复加。与此同时既靠不住又挡不住的比佛布鲁克则将《每日快报》完全当成了推翻鲍德温的工具。这份报纸的十字军形象就是在这一时期养成的。无论是在递补选举期间还是在日常报道当中,这份报纸总会极其凶狠地攻讦鲍德温,在气势上像极了曾经的诺斯克里夫,尽管远远不如他那样机智。罗瑟米尔则令人忍俊不禁地宣称比佛布鲁克才是领导托利党的最佳人选,日后也应当顶替鲍德温领导这个国家。
1931年1月,丘吉尔因为印度问题而辞去了政府公职。这一来鲍德温的地位就更加摇摇欲坠了。比佛布鲁克与罗瑟米尔距离推翻首相的目标只有咫尺之遥。他们两个组织的联合帝国党在两次递补选举当中均表现不俗。第二次递补选举发生在伊斯灵顿,这一次工党从分裂的保守党手中成功夺取了这个席位,托利党的士气也因此而严重动摇。接下来的一场递补选举发生在威斯敏斯特的圣乔治区,伦敦城里好几块价格最高的地皮就位于这个选区。联合帝国党再次参选。托利党参选人因为恐慌而中途退选,声称自己实在不能本着良心为鲍德温说话。就连党内最主要的办事员也认为鲍德温应当主动下台。内维尔.张伯伦——他的父亲在三十年前开启了帝国优先运动,如今他本人也在觊觎党首职位——摆出一副低三下四的虚伪的姿态前来劝说鲍德温以大局为重。仅仅过了一个周日下午,首相似乎就认命了。但是在几位朋友的鼓励下他的斗志又重新振奋起来。或许他还可以在梅菲尔区的递补选举当中最后搏一把呢?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张伯伦,吓得张伯伦目瞪口呆,当场表示首相应当想清楚自己的举动会对继位者造成怎样的影响。鲍德温冷冰冰地看着他说道:“我他妈才不管我的继任者会怎么样呢,内维尔,”
到头来另一位议员代表鲍德温参加了梅菲尔区的递补选举。此人就是社交达人、前任外交官兼日记作家,在前文当中曾经因为丧友之痛而恸哭买醉的达夫.库珀。但是在他参选之前,鲍德温发表了唯一一篇令他真正出名的演讲——这场演讲如此有力且直指要害,以至于就算是对政治兴趣不大的人们也略有耳闻。他回应了《每日邮报》上面另一篇署名为“编辑”的攻讦文章,文中指控鲍德温挥霍了父亲的遗产,因此没有资格领导这个国家。鲍德温在伦敦女王大厅直截了当地反击了这些一直在折磨他的人。“罗瑟米尔勋爵与比佛布鲁克勋爵执掌的报纸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报纸,而是驱动宣传攻势的引擎,用途无非是彰显区区两个人反复无常的政治观点、个人欲望以及喜好厌恶。”接下来他又谈到了那片关于他父亲的遗产与他本人的无能的文章。“这篇文章的第一部分是彻底的谎言,第二部分的言外之意也并不属实。只有流氓无赖才能泼出这番笔墨。”他完全可以以诽谤罪名起诉《每日邮报》,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只要我决定起诉,就肯定能得到一番道歉与一笔高额赔偿金。但是来自流氓的道歉毫无价值,来自流氓的赔偿更是肮脏无比,就算让我端着船篙捅一下我都嫌恶心。”人们一般都认为这篇演讲的收尾语句出自鲍德温的表亲鲁迪亚德.吉卜林之手:“这些报社所有者的目标不仅是权力,而且还是不用承担责任的权力——这也是古往今来勾栏女子的专属特权。”这篇演讲赢得了全场听众的喝彩。接下来库珀令人大跌眼镜地以六千票之差击败了联合帝国党候选人。报社老板的暴动就此破产。日后的报业巨头们依然还会一次又一次地针对一位又一位政客发动凶猛攻击,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胆量像1931年的罗瑟米尔与比佛布鲁克那样施展如此大手笔了。这是英国议会政治发展历程当中的关键时刻。
既然鲍德温的地位已经稳固,他终于可以在政坛放手施为了。接下来他促成了麦克唐纳工党政府的最后崩溃以及全国政府的建立。尽管后者的统治将会维持到1940年,但是后人们对于这届政府却没什么好话。麦克唐纳因为与公爵夫人们越走越近而广受诟病,他的气质也越发滑向自以为是却又自怨自艾的境地,与此同时面对经济危机则束手无策。不过束手无策的人绝不只有他一个而已。削减失业福利议题导致的内阁分裂似乎标志着这一届工党政府的垮台。接下来显而易见的步骤应该是召开大选并且迎接鲍德温领导的托利党政府华丽回归。鲍德温肯定希望看到这一幕。但是这一年的夏天他按照惯例离开英国前往法国南方避暑,将谈判工作交给了张伯伦,自由党党首约翰.西蒙【2】以及国王。所有人的危机意识都很强烈。张伯伦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因为他不留情面地告诉麦克唐纳、斯诺登以及极少数依旧支持工党政府的人们,要想扭转英国经济就必须大幅度削减失业福利开支。要想为麦克唐纳领导下的联合政府辩护,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理解这届政府开出的药方必然十分苦涩,对于英国的贫困地区来说尤其如此。麦克唐纳将会成为托利党财政部的工党遮羞布。麦克唐纳在私下里告诉张伯伦,加入全国政府无异于签署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的死刑书,自己也将会沦为“可笑至极的丑角,无法为我们或者他本人争取来一星半点的支持。”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同意了。
在接下来的大选当中,全国政府的候选人们赢得了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直到1940年法国沦陷之前这批人一直牢牢掌控着英国的议会政治。在下院的556名议员当中足有472名保守党,规模如此庞大的托利党团可谓空前绝后。只有十三名支持麦克唐纳的“国家工党”候选人返回下院。工党更是遭到了粉碎性打击,只留下了52个议席。麦克唐纳此时的处境看上去像极了当年的劳合.乔治,两人都是完全需要托利党人扶植的非托利党首相,但是实际上他的处境远比劳合.乔治更糟糕。劳合.乔治毕竟有自己的施政计划,有多年积累下来的名声,肚子里还憋着干事创业的火气。相比之下麦克唐纳的公共形象早已破败不堪了。自从他同意托利党征收帝国关税之后,他就成了一具恋栈不去的傀儡。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财长依然还是他的人,他本人的虚荣心也日益膨胀,但是除此之外就不剩什么了。财政部拿出了铁一般冷硬的经济政策——起初的决策人是斯诺登,很快就成了张伯伦——致使绝大部分英国工业化地区都不得不面对“饥饿三十年代”的苦境。此外这些政策也滋生了三十年代著名的议会外极端主义。最糟糕的是,这一届政府将丘吉尔及其少数盟友驱赶进了荒野当中。他们在荒野里越发急迫地大声疾呼要当心纳粹德国的威胁,但是却不能及时有效地采取必要措施来加强英国国防,使之足以应对必然到来的考验。但是读者们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这段熟悉的抨击文字暗藏着一点略显古怪的细节:这届政府的数字指标相当好看。无论是在1931年还是在1935年,全国政府都受到了选民们的热烈欢迎。这届政府在后人看来或许弊病缠身,例如顽固守旧,缺乏想象力,甚至胆小懦弱。但是当年的英国男女选民们似乎恰恰想要这样一届政府。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Edward_Wood,_1st_Earl_of_Halifax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hn_Simon,_1st_Viscount_Si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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