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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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谈谈我的新书以及新书的主题。我认为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职业生涯当中一直在寻求人生指南。我不相信正确的生活方式有多么显而易见,至少对我来说并不算显而易见。每天的生活都在提醒我,我对人生的理解多么浅薄,人生的问题多么复杂并且未必总有简单的答案。这一点促使我涉猎了很多可以统称为智慧的不同领域,例如哲学、文学、艺术、社会学等等。几年前我开始对宗教领域产生了兴趣。我和其他人一样对于这一点感到吃惊,因为我碰巧什么教都不信,过去不信,现在依然不信。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些不信教的人不会真正关心宗教,也无法从宗教当中学到任何东西。但我想说的是这种看法也许并不完全正确。
当下世界的主要分歧之一就是信徒与非信徒之间的分歧,无神论者或不可知论者和信徒之间的分歧。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许多人都很清楚身为无神论者意味着什么:身为无神论者意味着某人不仅相信上帝不存在,而且还认为任何相信上帝确实存在的人都是白痴。(笑声)换句话说,一种相当恶毒的无神论玷污了这片土地,这种无神论基本上认为宗教信徒全都脑子有病,信仰宗教并不仅仅意味着选择了某种人生方式,还意味着选择了错误的人生方式,而无神论者有责任在智识层面指出他们的错误。信仰宗教是一个智识错误,因此需要智识层面的纠正。我本人对于这种做法颇有微词,我的做法也略有不同。我认为在宗教问题上,有神与无神的争论不仅算不上最有趣的话题,而且极其无聊无益,因为这场争论不可能真正取得任何进展。一方面信徒相信无神论者早晚要下地狱,另一方面无神论者认为信徒脑子进水。对我来说像这样的分裂既痛苦又可悲,我并不想在这方面空费心思。所以我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我是一名无神论者,所以我想首先发表一条可能会令你感到非常吃惊的意见,如果你对此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负面感受,尽管可以立刻离场,我绝不会抱怨:实话实说,我认为上帝并不存在。现在我们说点别的吧(笑声),我认为这个问题说这么多就足够了。更大的问题是下一步我们要怎么走呢?给予这一认识,我们要如何度过美好的一生呢?我们的社会应当如何治理呢?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在设想一个与我有点像的读者,此人抱有以下看法:“我不相信宗教教义,但我喜欢唱圣诞颂歌,我很欣赏旧约的某些段落,我热爱巴赫的音乐,禅宗佛教寺庙的建筑风格总能令我心有所感,某些宗教当中的道德结构在我看来很有道理,等等。”我们都知道那种人,一方面不相信宗教,同时却又被宗教的某些方面所吸引。长久以来,人们要么对全套教义打包全收,对于经文当中描述的各种超自然事件也要深信不疑,然后才能享受宗教的美好之处,或者不接受全套教义,然后就只能受困在荒原当中。我想建议一项不同的策略。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应当将宗教当成偷师的对象。无神论者应该加深对于宗教的理解,然后去粗取精。有人认为我这是在挑挑拣拣,事实上我确实打算这么做,而且在涉及宗教的问题上我对于这套挑拣手段感到非常自豪。
有些人说我这是将宗教当成了自助餐。我确实认为宗教是一桌自助餐,而且很多人往盘子里放的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那么开胃,但是桌子上确实很有些好菜。所以我会围绕主要宗教挑选出在我眼中最好的特质。这是我的公开战略。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任何人,但我认为如果你像我一样相信宗教本质上是文化产品,由人类创造,那么在各种宗教之间进行拣选就是天经地义的做法。我们对待任何其他文化产品都是这个态度。以音乐举例,比方说你喜欢披头士乐队,假如有人告诉你:“既然你喜欢披头士乐队,那么我希望忠于披头士乐队,听完他们的每一首歌曲,永不偏离披头士之道,永不接触罗比.威廉姆斯。”这番话听上去肯定非常奇怪。我们总会不假思索地在文化的自助餐桌上到处挑拣,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学,今天看一点简.奥斯汀,明天看一点莎士比亚,后天再看一点詹姆斯.乔伊斯,为自己创建一张播放列表。我认为当代社会也应当采取同样的方法来对待宗教信仰。所以,我今晚想要做的就是带领大家在宗教的自助餐厅转一圈,展示一下我挑选出来的菜品。你可能会挑选其他菜品,这样做完全无可厚非。我的用意是向大家传授一套方法,因为我认为这套方法比特定的选择更重要。
我认为宗教在教育领域的做法特别引人入胜。世俗世界历来因为严肃对待教育而引以为豪,巨额的资金都投入了教育当中。问题是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按照政治家的说法,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为我们提供在现代资本主义当中占据一席之地所需的技能。教育将为我们提供技术和商业技能,使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富足且安全。不过关于现代教育的目的还有另一种主张,有时你会在政治家演讲到动情之处的时候或者大学毕业典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听到这种说法:教育可以在某些方面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全面、更充实、更高尚的人,一个完全成长起来的公民。我喜欢这套说法,我认为这套说法听起来很漂亮。不过我想更深入地探索以下,因为我认为在某些方面我们未能兑现这第二项关于教育的主张,而且未能兑现的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已经忘记了宗教。
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前往教堂人数开始出现断崖式下跌。在十九世纪中叶这一数字一直在逐年走低。这一现象引发了许多人的恐慌,他们想知道社会将要何去何从,要到哪里去寻找安慰、伦理框架、行为指导以及道德——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些东西呢?此前一直由宗教保存这一切,现在怎么办呢?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团体——也就是英国的公知阶层——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答案。像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和马修.阿诺德这样的人认为我们有一件现成的宗教替代品,也就是文化。柏拉图的散文,莎士比亚的戏剧,简.奥斯汀的小说—— 它们构成了一套知识和智慧的语言体系,可以完成宗教传统所能做到的一切,成为行为指导,道德与安慰的来源。换句话说文化可以代替圣经。这就是这些世纪中叶改革家的理想。
我确实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我热切地相信文化可以帮助我们度过人生当中的一些重大挑战。我要将电影、摄影和音乐也加入文化的行列,所有这些都是构建美好生活的重要工具,我认为这些改革者是绝对正确的。问题在于,现代教育体系将这种见解完全扔到了一边。想象一下,你来到了全世界任何一所大学——比如哈佛大学,显然是最好的大学——并且表示,“我之所以来哈佛学习,是因为我想找到一套伦理框架,我需要道德指导,我需要学习如何去面对爱情、生活与死亡。”校方行政人员肯定会非常奇怪地看着你,兴许还会给疯人院打电话叫救护车。现代教育体系根本不认为提供道德指导、伦理框架或者心灵抚慰是自己该做的事情,原因在于这一体系想当然地认为人们一旦步入成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懂得如何生活。生活之道是显而易见的:每天早起,找到伴侣,生儿育女,爱岗敬业,为父母养老送终,看着朋友先走一步,领取绝症诊断书,住进医院,躺进棺材,拉上盖子,轻轻松松地钻进地下——我们并不需要帮助,上述所有步骤都已经被社会安排好了。现代教育的观点是,“不要让文化来告诉我们如何生活。 体面的学术机构与大学不会与这些麻烦的问题掺和在一起。”所以大学教育体系才会对追求更高层意义的行为抱有怀疑态度:“为什么要白费事追求更高层意义呢?完全没有必要。我们是理性的人,完全掌握自身,我们可以独自完成人生旅程,不用您费心了。”
宗教的出发角度则完全不同。首先宗教认为所有人的人生都只是在勉强维持而已,所有人全都身处困境。所有主要宗教都会将人比作儿童。儿童需要什么?他们需要帮助,他们需要指导。所以宗教认为我们是残缺不全的生灵,我们需要帮助才能度过人生,生活当中没有显而易见的道理,人生从头到尾都需要扶助,所以指导是绝对必要的。基督教的原罪理念伴随着许多黑暗的含义和联想,但这一理念真正想让你接受的看法是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这就是宗教倾向于相信的看法,而且我认为这种看法并不能算错。宗教的出发点是人的脆弱特质,并且认为其自身的职责是帮助我们走好人生旅程。我并不相信宗教在人生旅程的各个阶段所给出的建议都一定值得听取。事实上只有在极少数时刻我才能同意宗教的具体说辞。但是我对宗教觉得人生需要指导这一理念始终感到着迷。想一想宗教向人们传授知识的方式吧。在世俗世界,当人们想要传授知识的时候会进行讲座,当宗教传递知识时则会进行布道。讲道和讲座有什么区别呢?讲座旨在分享事实,讲道则想要改变乃至挽救听众的人生——换句话说宗教传播知识的态度远远更加迫切。我不一定相信宗教总是对的,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信,但是这份对待人生的紧迫感却着实令我折服。我认为世俗世界在这个方面确实存在缺口。
现在让我们沿着自助餐桌稍微向前走两步。刚才我们讨论的是教育的内容,我现在想讨论一下教育的教学机制。我认为宗教可以被视为一台超级成功的教育机器。从来没有任何教育机器像宗教那样完美。我们来看看它们为什么如此擅长传达自己的思想。宗教的第一条教育理念就是人类非常健忘。我们的思想就像筛子一样。西方宗教受到了古希腊哲学家的深刻影响,古希腊哲学家们认为人类都受到akrasia的困扰。 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意志薄弱”。有许多我们在智识层面完全熟悉的道理却在实际生活当中得不到实行,因为各种俗务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所以宗教旨在强化意志,以便使你能够实行这些真心相信的道理,让这些道理在你的心里扎下根来。因为人很健忘,所以宗教的第一项建议就是重复。所有宗教都强调重复。以祈祷为例。早上9点,你会跪下念一套祈祷文。到了中午你就忘了,所以再次跪下再念一次。到了晚上你又忘了,所以还要念第三次。在世俗世界,我们往往把重复等同于无用功。“哦,我已经看过那部电影了。”“哦,我一年前读过那本书。”这是现代人的办事方法,问题是这种方法确实意味着你的头脑当中能留存的信息很少。比方说你刚刚看了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你心想:“哇!这部电影将会改变我的人生!如此强大的能量!如此热烈的爱与美!我想让这一切淹没我的生活,掀开人生的新篇章。” 问题是到第二天午餐时间吃三明治的时候你就已经忘记了这部电影。到了下个月你甚至就连影片标题都记不得了。我们的思想就像筛子。然而世俗世界却一直认为我们可以讲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塞进教室里,倾注一套非常重要的道理,然后这些道理就会伴随他度过接下来四十年从事管理咨询的职业生涯(笑声)。 问题是情况通常并非如此。
宗教在这方面要小心得多,尤其非常关心时间。所有主要宗教都有一套专属的历法。我们一般人都会进行日程安排,但是我们的日程当中往往挤满了资本主义事项——会议,商务约见,与税务检查员商谈,总之都是些维持职业生活或者社交生活的活动。宗教也会进行日程安排,但是其中内容却有些微不同。宗教的日程安排全都与内在自我相关,宗教的约见全都具有的重要心理意义。因为宗教相信,除非将这些约见明确写进日程,否则肯定会被我们遗忘。所以所以每种宗教都会向人们的生活施加一套结构。以天主教为例。每到3月31日你总会想到圣杰罗姆和他的谦逊与耐心。每天都会与某个理念捆绑在一起。我认为这样做很有用,因为很多我们关心的事情都会遭到忽略。比方说赏月,我认为赏月是非常美妙的行为,足以抚慰身心。看着月亮,你心里会想:“啊,我太渺小了,宇宙太大了。”不知怎的,你的灵魂就会平静下来,日常的焦虑情绪消弭于无形。经常有人想:“以后赏月的次数应当多一点。”但问题是我们并不会花太多时间看月亮,因为我们太忙,总有其他事情要做。但如果你是禅宗佛教徒,那么每年你都会与月亮有个约会,这就是九月中旬的月见节。月见节的晚上,信徒们要离开房间,坐在特制的赏月台上,唱歌吟诗,感慨人生无常与友谊的可贵,同时还可以品尝美味的糯米团子。这是一个迷人的仪式,旨在将一个重要的心理学思想添加进人们的日程。
宗教充满了仪式,而仪式又是什么呢?仪式是一种社会事件,其最终目标是促成参与者的内在转变。仪式集中体现了现代社会和宗教社会之间的差异。现代社会痴迷于自发性。我们认为我们都会在恰当的时间自行学会重要的道理。 没有人应该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做的事情会自然浮现出来。然而不管这种想法看上去多么吸引人,问题在于我们并不会真的这么做。再以踏春举个例子吧。犹太教有一个可爱的仪式叫做Birkat Ha'ilanot。每年春天,信徒会与拉比一起出门踏青,观赏满树新花,吟诗祈祷,纪念田野与新一年的美丽。华兹华斯也很喜欢赞美春天,歌颂新一年与满树新花等等。如果说Birkat Ha'ilanot比起华兹华斯更有优势,原因在于我们并不会真的去读华兹华斯。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学里可能会接触一下他的作品,但是并不会将华兹华斯诗集放在手边每日翻阅。理论上我们确实有可能这么做,但在实践当中却往往顾不得。宗教在这方面的执行力远远更强,并且制定了时间表。
宗教在教育领域还有另一项见解:重要的想法如果要被人接受,仅仅依靠重要性与合理性是不够的。你需要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将其传达出去。因此你需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的公众演讲人。我的演讲水平可能会让大家感到失望,但大致意思是不错的。否则,无论某个想法多么精彩都无法入心入脑。因此各大主要主要宗教都非常重视演讲术。美国南部的五旬节教派就是个好例子。假如你们在美国南部见识过五旬节教会的主日礼拜,就会知道现场气氛多么非同寻常。当不到人说到精彩之处的时候,会众们会纷纷起立高呼:“阿门!阿门!阿门!谢谢救主!谢谢耶稣!”台上台下交相呼应,将气氛推向了热烈的高潮。 我们不妨将这一幕与与现代大学的课堂进行比较(笑声)。教授认为自己有博士学位,自己的想法非常符合逻辑, 所以学生们理应信服他的说教。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所以我建议大学教授都去阿拉巴马州接受一下五旬节教会的培训。这样在大学讲座结束时,学生们也会站起高呼:“谢谢蒙田!谢谢莎士比亚!谢谢简.奥斯汀!”(笑声)这样或许能为大学教室注入一些真正的活力。
宗教在教育领域还意识到了另一条关键:人不仅仅由大脑组成。我们不是理性的机器,我们的意识镶嵌在具备各种感官并且充满激情的肉体之内。我们有嗅觉、视觉、听觉与触觉。宗教声称,有效的教育必须涉及五感,仅仅以理性为目标是不够的。所以所有的宗教都在某种程度上采用了这种做法。再用禅宗佛教举个例子。最吸引人的佛教讲经活动往往会搭配饮料,这就是禅宗茶道。禅宗茶道是什么呢?在理性层面上讲的是人生无常与友情可贵之类的道理,但同时还搭配着热茶的仪式化引用。这样的合作很有意思,词语的主旨与香茗的主旨产生了相辅相成的效果,物质的茶水支持了心智的佛理。宗教自古以来就喜欢用物质环境来强化精神效果。犹太教对于宽恕很感兴趣,但你不仅能听到关于宽恕的讲座,还能参与有关宽恕的仪式。如果你住在正统派犹太教社区,每个星期五拉比都会带你来到净身池进行沐浴。你要回顾上周以来做过哪些需要别人原谅的事情,并且请求朋友和上帝的原谅,然后就从头到脚泡进水里。我认为所有宗教都意识到了水与精神修行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即便在世俗生活当中,当你想要换个心情的时候也会说:“我要去洗个澡。”水具有改变生活的能力,从头到脚的浸入足以影响人们改变自己的行为,但是只有宗教全面深入地接受了这一点。通过影响肉体来讲道理正是这些宗教的特征。
让我继续检视一下自助餐桌上的其他菜品吧。我认为宗教感兴趣的另一个领域是艺术。在世俗世界里,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搞懂了艺术,因为我们向博物馆和画廊投入了大量资金,大量剩余财富流向了艺术领域。但我认为我们与艺术的关系可能并没有达到最理想的状态,部分原因在于我们没有正确研究宗教如何利用艺术。有时我们说博物馆是新时代的大教堂,但在某些方面我认为博物馆并没能彻底取代大教堂的功能。艺术之所以没能完全实现自己标榜的效能或我们为其所标榜的效能,原因之一在于现代世界很痴迷源自世十九世纪的理念:为了艺术而艺术。换句话说一件成功的艺术作品存在于自己的领域当中,存在于审美世界当中,不应该试图改变社会或直接影响人们。另一方面,围绕着艺术展示与解读的另一种意识形态是尊崇神秘的心态。似乎一件艺术品的立意越说不清楚就越有趣。像你这样的好人去参观博物馆尤其是当代艺术陈列馆的时候,最容易产生的感受就是“这是什么意思?”阅读博物馆藏品目录的时候也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宛如阅读天书一般。所以艺术围绕着神秘的氛围以及远离日常生活的气质。
宗教对待艺术的态度则截然不同。在宗教看在,艺术的目的非常简单主要有两项。首先是扬善,也就是宣扬正确的生活方式,其次是规过,也就是提醒人们什么是不幸,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空虚徒劳。这就是艺术的双重使命。换句话说艺术的目的在于教化,艺术的本质则是宣传。所有的宗教艺术都是宣传品。当人们听到“宣传”这个词时,有些人会想到希特勒,其他人则会想到斯大林。我知道我站在滑坡上面,但是我希望我们能够尝试在这个滑坡中间的某处站稳脚跟而不一定非得要跌到谷底。我认为宗教已经向我们展示了站稳脚跟的方法。宗教艺术的宣传主题往往都是真善美的内容。例如伦勃朗的《加利利海上的风暴》就是一幅美丽的宣传画。这幅画宣传了什么呢?法西斯国家还是工人阶级天堂?都不是,这幅画宣传的是勇气。它试图提醒你勇气是什么样子的,试图通过灌输勇敢者的形象来让你更加勇敢。
为什么宗教会认为我们需要这种艺术呢?宗教为什么要将这项任务交给伦勃朗这样的人呢?因为宗教认为我们脑海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处于休眠状态的理念,除非被艺术作品重新唤醒,否则并不能影响到我们的行为。艺术能够将陈词滥调变成我们真正相信并能够采取行动的东西。我们都相信应当做好人,应该关爱儿童,应当保护环境,等等。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道理,问题是我们并不真正倾向于采取行动,直到被伟大的艺术作品所打动为止。这可以是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也可以是披头士乐队的《嘿,裘德》,或者任何其他作品。总之你会突然想到:“哦,这就是爱情。”或者“我确实应该这关心世界/爱我的孩子/更加包容我的伴侣。”这些道理平时遭到了我们的冷落,现在艺术却以入心入脑的方式提醒了我们。这就是为什么宗教总会找上艺术家的原因。宗教总会与各个历史时期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保持联系。他们知道该给谁打电话,也知道艺术品的质量必须足够优秀,因为如果艺术品不够优秀,宗教的信息就传达不出去。
现代世界的运作方式截然不同。现代世界也有著书立说的思想家,但是他们会主动联系伟大的艺术家或者伟大的电影制作者吗?真不会。艺术家在这个角落,思想家在那个角落,双方隔得很远。宗教则促使思想家与艺术家保持联系,由思想家告诉艺术家应该创作什么。这种做法与现代心态非常不同。但我认为这样做可能非常重要。通过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来激活我们的信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觉得宗教真正想说的是审美并不肤浅,事物的触感、外观以及声音并非无关紧要,只能充当《家居装潢》杂志的内容,而是位于重要性的核心,因为我们人类会对感官刺激作出反应。
我记得几年前我打算结婚,我想,“作为一个非信徒,我该去哪里办喜事呢?首先我不会去教堂或类似的场所,因为感觉不对。”于是我找到了一个叫做英国人道主义协会的组织并且点击了他们的网站。刚打开页面我就想:“这个网站太别扭了,网站设计这么看怎么像是出自某个十二岁少年之手。”页面上有个链接写的是“仪式承办人一览”,点开之后出现了一排照片。我挨个看了一下将要为我张罗大喜之日的人员的形象,一边看一边想:“他们太不会穿衣打扮了,他们的个人简介里面拼写错误太多了。”这种想法可能听起来有些刻薄肤浅,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们想要建立一个超越宗教的可行世界,我们就必须研究宗教豆都将心思花在了什么地方。我们必须认识到穿衣戴帽非常重要,遣词造句非常重要,我们不能仅仅说“二鱼五饼的故事站不住脚,创世记不能自圆其说,这就足够了。”我们需要更努力一点,因为在这些方面宗教一直更努力。
让我稍微介绍一下自助餐桌上的另一道菜品。宗教在接下来这个领域也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与深入理解:如果你想改变世界,就必须组织起来。你必须和其他人携起手来才能成事。世界各大主要宗教都被称为有组织宗教这一点并不是巧合。换句话说,宗教不仅仅由一两个想出好主意的个人组成,而是一群围绕一系列想法联合起来并且遵守纪律的人。有趣的是在现代世界社会当中,那些对于广义上的灵魂感兴趣的人们——我这里使用“灵魂”这个词完全没有超自然的意味,我所指的是内心世界——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孑然一身的修行者。他们是诗人、作家、吉他手、心理治疗师,画家——总之都呆在各自的小小工作室里各忙各的,分别独自拯救世界。换句话说,如果你关心灵魂,那么你就只能靠自己了。这就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世界观的遗产:“要想对人类做出重要贡献,就必须用你自己的声音说话,只有孤独的声音才是重要的声音。不要学习阅读表格,不要与其他人混同在一起,要在山顶上发表最纯粹的言论。”这就是现代世界的观念。
宗教的做法则截然不同。宗教非常讲究组织性,宗教组织具有跨越国境相互呼应的力量。宗教制定了行为准则。宗教率先将自身打造成了品牌,并且在很多领域表现出了高度凝聚力。现代世界当中唯一能与宗教相提并论的组织就是是跨国公司。跨国公司和宗教的组织架构异常相似,都具有品牌化,跨国化,纪律严明等等特点。当然这两者所做的事情稍有不同。宗教关注灵魂,而跨国公司倾向于关注物质,例如运送水泥、售卖比萨饼或者鞋子。所以在现代世界里,一方面组织严密的跨国公司只顾向我们售卖鞋子,另一方面诗人和心理治疗师却呆在各自的卧室里。我认为这一点是现代社会的真切损失。也难怪宗教势力依旧如此强大,而许多世俗社会的优秀思想的信息却往往无法传达给所有人。去年天主教会的收入是九百七十亿美元。有些人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主教教义包含这么多不合理内容,但是在世界上却仍然如此有势力。我建议他们至少先看看这九百七十亿美元。天主教非常有组织,汇聚了大量人才,表现出了极大的纪律性。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想让自己热切相信的想法在世俗世界具有真正的吸引力,那么我们可能不得不考虑如何组织起来。组织才是成事的关键,孤独的修行者无论多么纯洁,从未受到商业与他人羁绊的玷污,终究都只能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发出非常微弱的声音。我们倾向于认为只要写一本书就足以改变世界。但宗教不仅仅是书籍。宗教的核心确实可以是某一本非常重要的典籍,但是宗教的组成内容还包括学校、音乐、饮食、日历以及殡葬服务等等。如果你以为只要抛出几个明智且有针对性的论点就足以瓦解宗教大厦,我只能说你想多了。
最后我还想谈谈菜单上的其他几样菜品。我们来看看社区吧。宗教无可争议的长项之一就是创建社区,把陌生人变成朋友。世俗世界缺乏社区的问题十分显著。我认为现代世界是孤独的。我们都在寻找那个非常特别的人。在青少年时代与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这个人可以让我们再也没有必要与其他人厮混在一起。所以我们都在很自私地寻找那个特别的人。但是我们并不喜欢加入团队。现在,我认为生活在小组中真的非常重要,我认为生活当中的一大部分焦虑情绪来自于缺乏团体生活。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承认,在现代化悉尼、墨尔本以及伦敦这样的现代化城市从来都不缺乏各种各样的聚会,你完全可以在这些场合与其他人们聚在一起。因此假如有人抱怨说“我们很孤独,我们周围没有人,”这种说法显然是错的。我们身边有很多人,问题在于我们并不会与他们谈话,除非我现在进行一项既可能很尴尬也可能很有趣的操作——但我认为我不会这样做——仿照许多宗教的做法,要求你们每个人都左右转身,向所有人介绍自己。宗教经常为参与者们营造公共空间,宗教承担了主持人的功能,在人们之间互相介绍。
我认为在表面之下,我们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像看上去那样糟糕。之所以我们总是摆出一张臭脸到处走动,原因在于我们很害怕。我们害怕强奸犯、杀人犯、恋童癖以及其他各种我们曾经听说过的坏人。所以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因为我们四处游荡。但是只要剥开这层外壳,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很友善。问题在于,通常需要一场洪水、一场大火或一场暴风雪才能促使人们与陌生人谈话,因为这样做太令人尴尬了。有人对我说:“只有英国人才这么矫情。”(笑声)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个普世问题。我们要怎样才能释放我们的社交能力呢?我们需要一个好主人。派对主持人的作用非常重要。假如你参加了一场典型的英国式派对,又摊上一个糟糕的主持人,那么每个人都只会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喝饮料,看上去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但是优秀的主持人则会在宾客之间相互牵线:“你们俩应该认识一下,你们俩也应该认识一下。”突然之间派对就活跃了起来。我毫无不敬之意地认为宗教就是社会这个大派对的主持人,为人们营造了安全的相互交谈环境。就算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的人们也尽管可以参与进来。
许多人经常会说,“我其实已经失去了信仰,但我依然很喜欢参加教会活动,很喜欢与其他人分享茶水和饼干。”他们的说法并没有错。他们为什么喜欢这些呢?因为没有其他替代品。有人说:“那么足球俱乐部呢?或者游泳俱乐部呢?酒吧怎么样?”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游泳、踢足球或者喝酒,我们并不全都属于这些专门的兴趣小组。现代世界有兴趣小组,而宗教有社区,兴趣小组和社区之间的区别在于成员之间的共同特质。聚集在同一个社区当中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是陌生人,来自不同的种族与年龄群体,但是参与宗教社区的精神旅程就是将陌生人变成有血有肉的自己人的过程,去发现表面之下的人性。这是一项非常有价值的练习。
最后我要说的是,即使你不相信任何宗教——就像我一样——认真研究宗教似乎依然至关重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充分利用宗教的优势。 如果你致力于社区建设,那么你应当向宗教学习。 如果你从事艺术创作,那么你应当向宗教学习。 如果你是一名教育工作者,那么你应当向宗教学习。 宗教的内涵过于复杂,过于明智,过于丰富,过于细致,如果将这一切都留给那些只是出于碰巧才相信宗教的人们,那也未免太可惜了(笑声)。总而言之,宗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尤其是不信者。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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