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听众一:道金斯教授,我们很高兴地得知您正在写一本关于科学之美的童书。我们希望你们两个为成年人也写一本同样题材的书,或者做一期这样的电视节目。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今天的讨论主题,也就是科学带来的惊奇与震撼感受,被被宗教人士霸占。科学不应当令人感到畏惧,而是应当令人惊叹,我们能做些什么来传播这一点呢?
泰:我插一句嘴啊,你说我们已经有了宣传科学的童书,现在需要面向成人宣传科学的书。不过有趣的是,我们可能不需要宣传科学的童书,因为孩子生来就是世界的探索者。他们翻过岩石,他们跳进水坑,他们把水倒在你的背上。你可以认为他们这是在家里搞破坏,也可以认为他们正在一系列长期的科学实验,其中一部分实验发生了玩心十足的错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儿童的探索本能会遭到压制,因为探索就意味着不听话与捣乱,再加上成年人的数量远远多于儿童。所以我认为科学面临的真正问题是成年人,特别是因为他们而不是孩子控制着世界(掌声)。
道:我也来说说应当如何传达科学的神奇感受。你我二人都对此非常感兴趣,而我们又都在追随你的导师卡尔.萨根。我习惯于将科普分为两个流派,区分根据则是看它们如何宣传太空探索。第一种流派叫做不粘锅流派,主张太空探索能够带来不粘锅这样的副产品。我更支持第二种流派,也就是太空真美好流派。目前科普工作的问题之一——无论面向孩子还是成年人就是倾向于把科学拉到地上,将科学包装成为平凡世俗、在厨房里就能遇到的事情。我很高兴有人在这方面做工作。但对我而言,我更喜欢宣扬宽广无限的宇宙与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从更诗意的角度而不是更功利的角度来看待科学。
听众二:我想问一个应用技术如何影响人类的问题,尤其是手机。我是做医疗工作的,想知道二位如何看待手机对人体造成的影响。现在手机技术已经有了长足发展,但是我看到人们将手机凑在婴儿脑袋边上时依旧感到很不舒服。手机发出的电波真的不会影响人体吗?
泰:说到手机的应用,我们要知道科学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你永远无法无限精确地测量任何东西。任何测量结果都要受到测量设备的不确定性的影响。你在实验室里所能做的无非是限制不确定性而已。但在某种程度上不确定性永远都会存在。如果你想测量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现象,测量的不确定性偶尔会给你带来一个正面的信号,偶尔也会带来一个负面的信号。如果这个正面信号是“A可能导致B”——手机会导致癌症——就会有人根据这一结果写论文,然后人们就会担心手机可能会导致癌症或电源线可能导致癌症。事实上,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些研究的全部内容,很多实验都因为没有取得正面效果而发表不出论文来。还有一些实验当中癌症发病率反而还降低了。这些都是没有结果的现象。假如A确实能引起B时,正面信号将会极其显著,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重复。对于手机与癌症的关系,目前的实验还没有得出可重复的信号。话虽如此,如果你真的担心,几乎所有的手机都可以插上耳机线装进裤兜里。但我还是要说陪审团尚未就本案作出裁决,或者实验结果表明手机与癌症根本没有关系。
道: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听众三:刚才二位关于无线电波泡泡与人类通讯距离极限的讨论我很感兴趣。 我最近读到人们用大型强子对撞机进行了一些疯狂的实验:一些看似没有联系的例子却能以某种对称模式相互作用。 我是外行不太懂,不过您认为使用某种粒子在超远距离进行即时通信的可能性大吗?
道: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理解的东西……
泰:量子物理学就是研究微观世界的物理学。事实上量子规则在宏观层面也能得到应用,但是只有在涉及单个粒子的时候才会具有各种怪异的表现。一个粒子可以凭空出现而又消失,可以通过我们所谓的量子隧道不耗费任何时间就从一点跳跃到另一点,可以同时存在于所有地方,可以在我们进行测量时立即出现。这些量子规则在我们看来完全不讲道理,因为我们并不生活在量子世界里,否则的话这都是很自然的现象。你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利用量子世界的规则来进行超光速通信,根据已知的物理定律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换句话说,你可以确定一个粒子的波函数,但是这个粒子依然无处不在。只要你一进行测量,粒子就会立刻出现在某一点上,哪怕根据波函数这个粒子同样可以出现在其他点上。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如何利用这个事实为我们服务,但据我们所知超光速通信是不存在的。当然我们要想与整个宇宙通信的话确实非常需要这项技术。这就是我长话短说的答案。
听众四:我认为宇宙中出现生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出现智慧生命的可能性并不算大。一颗行星必须与正确类型的恒星保持正确的距离,再考虑到需要四十五六亿年时间才能产生能够质问“宇宙中是否有智慧生命”的生命,你认为生命在宇宙当中走到这一步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泰:宇宙在时间、空间和内容上都非常浩大。所以无论多么罕见的现象每天都会在宇宙当中的某个角落上演。因此无论生命出现的概率根据我们的计算如何低下,只要将这个概率将数字乘以星系中的恒星数量以及宇宙中的星系数量,依然会得到一个惊人的巨大数字。宇宙当中恒星的数量是10的21次方,相当于沙滩上沙子粒数平均值的一千倍,而沙子粒数的平均值又相当于地球上所有活过的人类所说过的词语数量的一百倍。因此我们很有理由相信相信,就算智能生命只能存在很短的时间就会自毁,但是眼下肯定存在着很乐意与我们进行对话的外星智能生命,假设我们也足够聪明,可以与他们进行对话。
听众五:这个问题我想问问道金斯教授。我来自一个五口之家,家里两个怀疑论者和三个信教信傻了的——您可以猜猜我属于哪一边(笑声)。无论如何,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曾经找到某种好办法,利用理性思维让信教的傻子们突然开窍。
道:我也很想说我们只需要让他们接触科学证据就行了,这当然是科普工作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尼尔和我也都在推进这方面。不幸的是,有相当数量的证据表明,某些人的心智状态确实会被宗教经文彻底浸透,以至于他们不惜事先承认他们拒绝接受一切有悖于经文的证据。我最喜欢的例子是地质学家柯特.怀斯(Kurt Wise),他是一位年轻地球创造论者,但他非常清楚支持古老地球理论的一切地质学证据。他本人曾经亲口说过下面这段话:“如果宇宙当中的所有证据都证明古老地球理论是正确的,我会第一个站出来承认这些证据切实可靠,但我仍然是一个年轻地球创造论者,因为圣经要求我这样相信。”至少他很诚实。敢于这样说话的人等于是在宣扬他已经彻底抛弃了理性讨论,将经文摆在证据之前。这个人很了解证据,甚至还拥有哈佛大学地质学博士学位,然而却事先宣布他不打算跟你讲理。所以确实有些人实不可能用证据争取过来的。但我依然相信绝大多数人都能折服于证据,只不过尚且没有接触到丰富而美妙的证据而已。
听众六:我想问一下关于科学哲学的问题。最近我读了斯蒂芬.霍金的《大设计》,开篇第一页就写到:“哲学已死”。霍华德大学的校方也正在考虑取消哲学项目。您二位怎么看?
泰:我有几句话要说。直到二十世纪初,哲学家都在为自然科学作出重大贡献。但是自从量子力学之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在此之前哲学家是就是没有实验室的科学家。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们在发现量子物理的同一个十年内又解到了宇宙膨胀,这两个领域都远远超出了通过坐而论道可以推断出来的范围,以至于此前一直在为物理学做出实际贡献的整个哲学家团体一下子就没用了。我说这话怕是要得罪不少哲学家,谁要是知道我有什么疏漏尽管纠正我,但就我所知哲学基本上已经与前沿物理科学分道扬镳了。艾萨克.牛顿的头衔可是自然哲学家。他那时候“物理学家”这个词还根本不存在呢。这个现象让我很失望,因为大量原本可以为物理学做出巨大贡献的脑力就这样被分流了。今天的哲学还在研究其他许多主题,例如宗教哲学,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等等。哲学家可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前沿物理似乎并不在其中。
道:生物学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有趣的是,在十九世纪由两位自然学家独立推导出来的自然选择进化思想居然出现得这么晚。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从古希腊道十九世纪之间任何一位坐而论道的哲学家都有可能想出来,但他们全都都没想出来,我真不明白这一点。在我看来这也太奇怪了。进化论居然不得不等到牛顿之后二百多年的十九世纪才出现。
听众六:有一位阿那克萨戈拉早在苏格拉底之前就提出了世界上最早的进化理论。
道:好吧。但自然选择理论是在十九世纪才出现的。不仅仅是达尔文和华莱士,还有其他几位科学家也都想到了这一点。如今我真正尊重的科学哲学家是那些煞费苦心学习一些科学的哲学家。他们非常优秀,思想清晰,并且帮助其他人清晰思考。还有一些科学家也在哲学方面接受过培训。
听众七:感谢二位光临本校。欧洲有一群科学家开发了一台大型强子对撞机,试图重新创造大爆炸时的环境,将反质子和质子撞在一起,试图找到名为希格斯玻色子的粒子。这种粒子通常被误称为上帝粒子,也是物体质量的来源。您们可否谈谈大爆炸时宇宙的状况?这个实验将会证明什么呢?
泰:物理学的有趣之处在于,目前能够依靠桌面实验器材发现的物理定律已经非常少了。总的来说,目前要想在物理领域取得新发现,就必须前往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更大或者更小的尺度,更高的能量与速度,等等。一旦探索了这些极端,你就来到了已知与未知之间含混不清的边缘。所以如果你想发现以前从未发现的事物,那就建一台能量水平前所未有的加速器。早期的宇宙是我们所知道的能量水平最高的粒子加速器。现在我们有了非常庞大昂贵的桌面版早期宇宙,我们能够用这台机器来测试我们对于早期宇宙的设想。我们有一套关于早期宇宙的理论理解,但还没有进行实验验证。
道:我曾有幸两次访问过大型强子对撞机,两次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人类创造力与跨国合作的巨大努力让我感动不已。我试图在我的新书中表达我对这项了不起的事业的兴趣。不幸的是书中印了一个错字,将大型强子对撞机(Large Hadron Collider)印成大型强撸对撞机了(Large Hardon collider)。(全场大笑)
泰:D与R印反了是吧?
道:我在初稿中发现了这个错字。我当然想把这个错字保留下来(全场大笑),但是审校员还是把这个错字删掉了。我跪地恳求她别这么狠心(笑声),她说她不想丢掉自己的饭碗。
泰:我再简单评论两句。 美国原本打算在德克萨斯州建造一台超导超级对撞机,其峰值能量是瑞士大型强子对撞机的三倍,但是这个项目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遭到了取消。国会投票决定不再继续提供资金,项目遭到了废弃,现在粒子物理的重心已经从美国转到了欧洲。尽管美国科学家都宁愿希望对撞机留在美国,但我们依然会真心庆祝科学继续前进,无论哪个国家将科学列为优先考虑事项。我认为对撞机项目的废弃是美国在前沿物理领域领导地位结束的开始。
听众八:考虑到今天的环境,我的问题可能不算太有意思,但是能向二位提问的机会实在不多,所以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据我所知,在世界各地的海床上发现的生命全都基于DNA,就像我们所知道的其他一切生命形式一样。我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种假设或解释能说明为什么DNA可以存在于相隔如此遥远的地面与深海。
泰:我可以给出天体物理学家的看法,不过还是让生物学家先说吧
道:我没太听清楚问题,还是你先来吧。
泰:你所说的嗜极生物生活在在高压高温的环境里,其他生物在这样的环境里立刻就会死。事实上在海底的地热喷口附近,很多生物都生活在华氏300度的环境里。这里的水压足够高以至于无法沸腾,但温度足够高以至于能用来煮菜。地外生物学的巨大进步之一就是发现地球上的生命比以前任何人的想象都更加茁壮。生命不再需要室温的池塘才能滋生了。我们在地球上看的越多,我们就越发现生命能够优哉游哉地存在于对人类来说极其恶劣的环境里。这一现象对于天体物理学的意义在于允许我们撒出一张比以前远远更宽广的寻找生命之网。此前我们只会关注可居住区,不能离恒星太近,否则水会蒸发;,也不能太远,否则水会冻结。我们只会寻找由阳光造成的液态水区域。现在我们发现只要有能量来源就够了,未必非得是太阳不可。木星就一直维持着木卫二的温暖,木卫二上的液态海洋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见识了地球生命的多样性与坚韧之后,我们在宇宙中寻找生命的眼界也极大地扩展了。
道:在生命起源的许多理论中,最近人们开始思考生命或许源自我们眼中的极端高温环境,然后逐渐扩散到了寒冷地带,而不是相反。这也是一种很有趣的可能。从这些原始生命的角度来看,我们才是嗜极生物。
听众九:我最近读了阿兰.德波顿的《哲学的慰藉》,书中提到了一位波伊提乌,此人被判处了死刑,剥夺了一切财产,只剩下了理性与自我认知。他试图依靠理性来宽慰自己不要害怕死刑,他认为这世界自有秩序,万事万物自有道理,因此他应当在死亡到来之前保持平静。问题在于他的理性根源在于他对上帝的信仰。您会怎样?假设您即将面对死刑,除了您的科学知识与经历之外一无所有,您要如何慰藉自己呢?
泰: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要求行刑人员对我进行土葬而不是火葬,让我体内的能量与物质回归泥土,滋养植物,喂养动物,正如我活着的时候动植物也用它们的身体滋养了我一辈子那样。(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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