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茗谈166：《双城记》 -- 本嘉明

(一) 东方的失败

日本自1980年代末戳破泡沫，至今萎靡，问题到底在哪里？日本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1998年，日本的学者型官僚，汇率操控专家，1995年曾经被《纽约时报》恭维为“MR.YEN”的时任日本大藏省总财务官神原英资，悲愤地说：“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多的海外资产，最充足的外汇储备和最多的国民储蓄存款。而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净债务国，反而应该是繁荣的榜样吗？”

注意，他说这话是在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再一次重创了日本的海外金融力量，日本在拳击台上第二次被数到十。他讲的道理都对，但残酷的现实画风，迄今仍然是相反的。

这说明一个简单的道理：要么日本自己有问题；要么美国另外有隐藏的实力。或者两者兼备。

当年，日本贵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人民吃苦耐劳，企业蒸蒸日上，在海外市场所向披靡。结果呢？美国一没有封锁轰炸，二没有策动政变，真的只用一个小手指，不放一枪，就推倒了日本，血洗了日本经济。

不要只说美国作为半殖民地的宗主国，怎么蹂躏日本。事实上日本自身有巨大的软肋。

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国家是否完成了工业化，有一个明确的指标，就是还能不能“自闭循环”，不能“内循环”的，就是成功完成了工业化的。

举个例，美国GE集团下面一家厂，生产智能型剪草机，每台的材料费490美元，出厂价1000美元，零售价1500元。由于工厂高度现代化，平均一个工人2小时可以生产出一台成品。大家可以粗略地看一下这个表格：

如果在美国本土生产，一台机器做好，工人拿到50元工资（福利部分，拿不到现金，但可以保障他的未来，所以工人有信心在工资外多花一点）；企业的利润中，大部分作为股东分红和再投资，进入消费；进口税和其他正常税费，作为工资发给一大票公务员，也进入消费；“不可描述费用”是指企业用于公共关系，与政客/黑道结交，高层随意挥霍等费用(这些费用都有本事做进账里)。如果在海外生产，那么工人的劳力成本只需20美元，这20美元不会进入美国的消费领域。

这样看来，GE每销售掉一台剪草机，回笼1000元，大约有500元可以立即进入消费领域。但资方利润和“不可描述费用”，会有大量的沉淀:比如私营企业家准备多攒一点再买一套房；或者政客收到的政治献金在马来总理家的保险柜里一睡20年；或者成为游资，脱离消费领域。只有工人的工资，是会比较充分地花出去，用于糊口。但工业化程度高了，普工的技能强了，劳动生产率提高，工人固然2小时能挣到50美元，但他给资本家创造的剩余价值则高达150元，并顺便养了一票公务员。

就是说，工业化达成的高效率，制造了一个困局：工人挣得再多，也没有他创造的商品价值多（这个“工人”泛指劳动者，也可以是脑力劳动者），而且差距还在拉大。一个工业化社会，要想主要依靠内需来消化自身的产能，根本是不可能的-----这就好比强求一条蛇吞吃自己的尾巴来饱肚。这跟这个社会，自然资源是否很贫乏，没有必然关系。日本的自然资源固然贫乏，但即便它的自然资源不那么贫乏，现代日本社会还是必然要依赖外部市场，只是依赖的程度可能会稍稍小一些。

而任何一国，一旦依赖外部市场，尤其是美国市场，就会产生重大问题。

“产品生命周期”，是指产品的市场寿命，即一种新产品从开始进入市场到被市场淘汰的整个过程，教科书上分为介绍期(导入期)、增长期(成长期)、成熟期、衰退期(衰亡期)四个阶段。我个人认为，其实一个成功产品，应该是五阶段，即“孕育，导入，成长，成熟，衰退”，而且在一个成熟的创新社会里，前一个产品的衰退期与后一个产品的孕育期是重叠的------摩托罗拉大哥大在衰退的时候，教主已经在勾勒苹果手机了；反过来讲，正是智能手机的问世，“勒死”了翻盖手机。

日本企业在1960，1970年代的成功，比如WALKMAN，比如手掌游戏机，只专注用功于“成长，成熟，衰退”这三阶段。他们的大企业有钱后，不是没有“实业救国”情怀，不是不想研发，而是研发常常不得要领，用力用错地方。这是没有办法的，在近50年里，任何创新产品基本上先适用于美国的军民市场，美国市场认可的，才是成功产品。而对产品的“孕育，导入”，只能在美国本土，一步步摸着石头过河。任何以日本市场为导向的产品，比如80年代热门的“翻译机”（日本普通国民的外语之烂，是发达国家里的奇葩），深受“阿童木”影响的人形机器人，事后都证明是面子工程。

日本人的成功，在于对“物”的极度精心；而他们的失败，对于对“人”的极度马虎------这可能跟日本的‘人生苦短’哲学，以及早期社会物资极度贫乏有关。日本似乎有很好的民主体制，法制严密，但同时也对黑道极为宽容，德国媒体曾援用日本警视厅的报告说，日本企业的收入里，大约有1/3左右要孝敬给黑道，各种利益皮条客和政客。而黑道的坐大，使得黄赌毒，尤其是AV，黄色漫画等等，根本禁阻不得。

而中国人和美国人，则有点相反：对物，能马虎就马虎，表活得那么累；对“人”，思想深处一闪念那些东西，看得很紧，用死板的宗教化理念死死压住。

日本也好，亚洲四小龙四小虎也好，总之这批死过一次的“（哈美）儒家文明经济体”，他们的失败不仅仅是美国利用对他们的军事优势，利用美国自己身为殖民宗主国的权势，施加影响，策动动荡或政变，以配合金融攻击。更重要的是， 他们自己，有人性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