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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Joshua Freeman:巨兽兴亡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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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7,工人抗议

在十九世纪上半期,记者们、批评家们,政府调查委员会们,小说家们甚至诗人们——这些人几乎全都出身中上层阶级——留下了关于工厂体系的海量文字。相比之下,工人本身对于工厂体系的评价却少得可怜,因为绝大多数工人要么是文盲,要么几乎没有机会或者能力以恰当方式来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从而使其在当时就能获得大量关注或者能够历经百年流传至今。为了重现工人阶级对于工厂体系的态度,我们必须主要查看他们的行为而非言语。

不过工人阶级确实为英语增添了一个全新的单词:“卢德主义者”。今天“卢德主义者”一词被广泛当做口头语,用来形容恐惧科技的人们以及反对以机器为基础的进步的人们。这样的用法其实脱离了原有的语境。这个词原本形容的是一群工人以及他们的支持者们,这些人在1811-1812年以及1814-1817年之间袭击了英格兰中部与北部的多家纺织厂以及多位纺织厂主,捣毁了厂里的机器,并且宣称自己听从奈德.卢德将军(此人的头衔偶尔也可能是上尉或者国王)。

通过捣毁机器来抗议与施压的做法在英国由来已久,早在卢德主义者之前就有人这么做,在他们之后同样不乏其人。仅仅在纺织行业当中,已知最早的破坏机器事件就能追溯到1675年——当时遭到袭击的对象是纺丝机——针对棉纺机器的袭击也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此起彼伏。哈格里夫斯与阿克莱特早期安装的机器都曾遭受过暴民的破坏。阿克莱特因此将克罗姆福德工厂区设计得易守难攻,依靠厂房位置、护厂高墙与大门来限制外人进入。但是卢德主义者代表了破坏机器历史上范围特别广大、威胁性特别显著并且特别引人入胜的章节,远非此前任何同类行为所能相比。

卢德主义者在发动袭击之前一般会寄送威胁信,要求工厂雇主满足特定要求,否则就要破坏机器与厂房。有一封1811年的威胁信留存至今,收信人似乎是一位名叫爱德华.霍林斯沃兹的袜子商(信件原件有污损,下文是誊抄之后的结果):“先生如果您不扯(撤)下针织机或者不再只用石(实)物夫(付)工资或者只(制)做完整衣服我们的人就要(拜)访你机器并且对付你……”落款是“奈德.卢(德)”。

利用针织机制作袜子、蕾丝以及其他编织品的编织工是最早一批投入行动的卢德主义者。他们有时也拥有自己的织机,但是大多数时候都要从大商人手中租赁织机。为了削减劳工成本,大商人们一方面提高织机租金,另一方面又引入了织幅更宽的织机,这些织机制造的不是单一物品,而是大片的针织品,之后经过裁剪缝纫制成包括袜子在内的廉价商品。此外很多商人还开始用实物而不是现金来支付工资。这些做法不仅降低了编织工们的收入,还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手艺遭到了贬低。于是他们就在神秘的卢德将军的旗号之下集结了起来,专门针对宽幅织机与削减工资的商人。在1811年这一年间,诺丁汉郡、兰开斯特郡以及德比郡约有一千余台针织机被毁,当局最终不得不立法规定破坏针织机要处以死刑,这才堪堪遏制住袭击势头。

卢德国王麾下的第二支部队由来自约克郡西雷丁地区的“起绒工”组成。起绒工是一个技术要求很高的工种,负责对羊毛制品进行最后一道加工程序,让织物表面起绒,还要拿着又大又沉的双手剪刀修剪平整织物表面。现在毛织品可以在拉绒厂里起绒,用裁剪机进行修剪,这样一来起绒工这个技术要求很高并且报酬丰厚的行当就受到了淘汰的威胁。起绒工们先是试图用法律诉讼以及议会游说的手段来遏制新机器的进逼,但只是徒劳而已。于是他们就拿起武器针对容纳这些机器的工厂发起了袭击。三百多名卢德主义者成功捣毁了利兹附近的一家工厂,罗福德某工厂附近的武装冲突则导致二百多名卢德主义者死亡(这一事件也是《谢莉》情节的原型)。不久后又有一位特别招人恨的工厂主遭到了刺杀。为了恢复秩序,政府派出上千军队占领了西雷丁。

接下来在兰开夏爆发了第三轮工人暴力,这其中包括粮食骚乱以及针对运用蒸汽动力织布机的工厂的袭击。针对工厂的袭击——其中有一起袭击的参与工人数量达到了上百人,行进队伍最前头举着稻草扎成的卢德将军人像,这些工人烧毁了一位工厂主的住宅,然后就遭到了军队的射击,至少有七名抗议者死亡——反映了机械化对于手工织工的冲击。一开始工厂体系让手工织工很是兴旺了一阵,因为纺线机提供了充裕的廉价棉纱,对于织工的需求也水涨船高。从1820年到1840年之间,英国的手工织工数量大约超过了二十五万人。但是这个黄金时期的持续时间很短。向织工们供应棉纱并且收购成品的企业家们甚至早在动力工厂构成切实竞争之前就开始压低工资了。他们一旦动手之后,工人的工资与生活标准立刻遭受了可怕的下行压力,大规模的贫困——乃至食不果腹——降临到了织工及其家庭的头上。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历史上从未有过比起英国手工织工的逐渐灭绝更加可怖的悲剧。”织布流程纳入工厂生产的过程不仅只在英格兰造成了众多伤亡。印度总督威廉.本汀克也报告称,在1834-1835年期间,“棉布织工的枯骨漂白了印度的平原。”

卢德主义者虽然是涉及工业化的大部分辩论的焦点,但是大多数时候与十八世纪晚期崛起的巨型工厂却没多少联系,就算有也都是间接联系。针织制袜业一般都在中型作坊里进行,毛织品加工一般也用不着大型工厂,只有针对动力织布机的袭击才会侵入工厂巨兽的领地。另外,卢德主义者一般更关心针对特定雇主的具体抱怨而不是抽象地反对一切技术。一部分捣毁机器行为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学界所谓的“通过暴乱来进行集体议价的传统”,也就是通过破坏财产来迫使雇主提高工资或者作出其他让步。许多卢德主义者也会操作机器,尽管是手动机器,而且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工厂生产的棉纱来维持生计。

与其认为卢德主义表达了反对机器或者工厂体系的情绪,倒不如将视角放的宽一点。十九世纪上半期遍地狼藉的工业化进程致使工人们——这里所说的是工厂里的工人,这些人是卢德主义者的直接竞争者,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互动——遭受了各种恶劣待遇,工人们也采取了多种形式的抗议活动,卢德主义只是这其中的一类活动而已。工人们之所以采取某种形式的抗议活动,部分原因在于其他形式的集体行动遭到了阻碍。工人在工厂以及城市居住区的高度集中致使他们达到了进行政治讨论与发动劳工组织的临界质量,但是采取行动的宣泄出口却很有限。

在十九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工人都无法直接参与执政。就在工厂作为关键社会体制逐步兴起的那几十年里,英国的女性以及工人阶级男性始终无权投票。工人们确实一直在试图矫正议会人员组成,提议立法,发动集体签名请愿,在委员会听证会上发言,派遣代表团去游说政府成员。但是所有这些做法总体而言并没有什么结果。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宪章主义者们大规模动员民意呼吁向全体男性赋予普选权并且对政府进行民主化改革,但是这些呼声未能引起任何反响。*

*【这一时期不仅工人无权投票,而且出身工厂所在地区的议员在议会当中所占比例也严重偏低。】

政府还严重限制了工人联合起来向雇主施压要求提高工资以及改善工作环境的能力。在十八世纪晚期,一方面最早的工会雏形开始成长起来(成员都是不在工厂工作的工人),另一方面法国大革命的前车之鉴致使英国统治阶层对于任何类型的激进主义或者大规模民众活动都充满了恐惧,因此议会通过了一系列针对工人组织的立法——其中最重要的是1800年的《联合法案》。在1792年到1815年之间,英国政府在全国各个工业区修建了155座军营。

尽管受到法律限制,工人们还是成立了各种公开与隐蔽的组织,反复举行罢工,还发动了游行与大规模示威。十九世纪最初十年,英国工厂工人开始了第一轮大规模罢工,有些罢工活动足有上千名纺线工人参加。政府采取了高压手段加以应对,逮捕监禁领头的活动家并将其流放到殖民地,还有若干卢德主义者遭受了绞刑。1819年,六万余名抗议者在曼城集会要求民主改革,由当地制造商、商人以及店主组成的武装部队向和平抗议的人群发起冲锋,导致十一人死亡,上百人受伤。这就是著名的彼得卢大屠杀。政府的应手则是推出了越发高压的立法,禁止五十人以上公开集会。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英国的罢工、破坏机器活动以及民主改革宣传活动有增无减,三十年代还涌现了一轮旨在立法限制工时的大规模运动。1842年,纺织厂工人与煤矿工人当中爆发了范围极广的罢工。这次罢工又被称作塞子暴乱,因为工人们取下了蒸汽机上的塞子,使其无法运作。到了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纺织工人开始成立规模更大且更稳定的工会(尽管大多数时候依然局限与特定地区),有些工会还发动了大规模长期罢工,尽管一般而言并不成功。在第一批巨型工厂树立起来之后的半个多世纪当中,工厂里的工人们依然缺乏任何有效的政治或者组织手段来改善自己的处境或者塑造自己所在的社会。

经常有人鼓吹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英国社会远比欧陆更加自由,有些学者认为这正是工业革命首先在这里起飞的原因之一。但是对于工人们、尤其是工厂工人们来说,英国远远算不上是一个自由社会。至少就工人阶级看来,工厂是在集权政治体制下发展起来的。工人们无权投票,无权集会,无权集体议价,无权随时辞职,无权随意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一项措施最能体现政府对于新兴工业体系的支持:政府会用袭击无生命物体而不是人的罪名——或者说破坏机器罪——来判处工人绞刑。尽管工厂体系日后会被歌颂成为全新一类自由的胜利,但是最初滋养这一体系的养料却是针对工人权益的限制,而正是这些工人的劳动使得工厂体系得以存在。无论是当时还是日后,巨型工厂都需要借助政府的压制力量才能在未经开垦的土地上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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