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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从旁观者到上帝 -- morri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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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从旁观者到上帝

梁实秋写过一篇散文《下棋》,讲的是象棋弈者的众生态,文中栩栩如生的情景跃然纸上,虽是说的快百年前事,现今倒仍不鲜见,偶遇亦不免莞尔。

那时街边娱乐多为象棋,自有了扑克,象棋多少有点没落下去,大概和扑克携带方便、场地随意、不限人数、玩法众多有关。可屋中正襟危坐、一人一杯清茶;可于公园石桌石凳,大大咧咧;可火车坐铺间置一行李箱,盘腿坐禅姿。至于西装革履、发胶包头、口衔雪茄,那是周润发在澳门,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或雅或俗,有总设计师玩的桥牌,有平头百姓玩的拖拉机,还有赌徒玩的梭哈等等——人分九等,梭哈玩家的鄙视链下端有诈金花,甚至乎单纯的比大小,当然还有鄙视梭哈的德州玩家。

常人爱玩扑克,因之快、烈。一局扑克最多5分钟,那些慢条斯理需要长考的打法或玩家,不受大众待见。“大”、“过”、“慢”、“压”、“炸”,这些单音节词言简意赅,牌局效率显著提高,连出牌的催促声都是“快”、“嫑”,能不说第二个字,绝对吝惜。而轮到身体动作了,则是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绝不吝惜:下家刚打出一副长顺子,便立马紧紧捏住手中的炸弹,边察颜观色对家边给暗示,见对面面有难色,自是按捺住欣喜,准备倾出吃奶加掀桌子的劲,小腿肌肉微微紧绷,前脚掌发力蹬住地面,屁股由压凳变为触凳,就待上家说出“过”之后,右手上臂划过半圆,立马甩四张“3”出来,所谓卫生炸弹聊胜过无,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前有螳螂,后有黄雀,一副炸弹下去,牌局就成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竞赛场。“啪”、“啪”的牌片击打桌面声此起彼伏,各方人士也从坐姿变为站姿,这边有“嘿”、“嚯”的兴奋,那边有“唉”、“喔”的懊悔,个个脸红脖子粗,顷刻指头间尽剩十三不搭的单牌。一局结束免不了相互指责一番对家是如何失误,但胜负结果仍为次要,最主要是快快洗牌等着第二局的炸弹上手。这是简单粗暴型的。

还有一种是兵不厌诈闷声发财型的,世上没有烂牌,在恰当时候用的烂牌就是好牌。比如说黑桃Q,捏在自己手里是烫手的山芋,塞到别人手上就是千金的瑰宝,“我之蜜糖,汝之毒药”。即便手中黑桃的牌张不多,也要表面功夫做足,好似自己已经铁定收“猪”,长吁短叹自免不了一番,虚张声势不怕拱“猪”的底气也要周知一下,手心是汗,鼻尖也是汗,脸面的油光稍稍泛出,嘴唇微微干蠕,舌面略略发涩,眼乌珠有点僵硬,手前臂不由自主,但是记住——保持好一种豁达的微笑,鼓噪大家及早抓“羊”拿分才是紧要。这不,把方块的牌尽快出磬,在别人还沉迷于方块全拿的一拿二稳,适时地递上“礼物”,下一轮再赠其一张“变压器”草花10聊表心意,静观他的表情从怡然到兴奋,从兴奋到懊恼,从懊恼到惊恐,心就落定了:结束后由他拱。大庭广众之下用鼻拱“猪”有失礼仪,还是脸上贴纸条文明一点,或者来一口掺足了酱油、醋、糖的混合饮料,凡能想到的恶作剧定然尽数一遍,哪个叫是朋友呢,此刻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玩牌尤忌高兴得太早,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自觉得腾空就剩五张“3”做了上游,“嘿嘿”两声把牌亮给上家以示笃定,上家却还你两声诡谲的“嘿嘿”,再不疾不徐、一张一张、大大方方地在你眼面前挤出五张“4”外加一张桥片,随后就等你失声跌落于座。此属到手的鸭子飞了。另一种是心凶命穷的。上手三张“财神”,吃碰张张来事,起牌两三圈过后,牌桌上碰出三张“八索”就听牌,几圈自摸都不要非做成大牌。轮到摸牌,大拇指和食指稳稳捏住两端,中指指腹在牌面上来来回回揣度,很有感觉,“吔”地一声起了张边“三万”,就待下一轮敲响。又上来张嵌“五筒”,飘啦,“各位,今天不好意思要你们放血了”。再过一轮,抓起牌张、即刻翻转露出骨面脆声一搭牌桌,准备推牌收筹码,将将离手之时,等等——竟然是张“八索”!顿时呼吸短促、青筋爆出,热血冲头,还好牌未离手!心中的算盘子开始拨弄起来:二连庄上杠财飘,每人两片筹码,翻倍再翻倍再翻倍……手脚并用都已经算不过来了。哆嗦着将“八索”靠到碰牌位置,嘴是结结巴巴含混出一声“杠”,伸手去撩杠张。未及撩到,对家一推牌,一声晴天霹雳,“拉杠!还以为八索绝张了,刚准备要调方向。”结果自不用交代。这种玩法过于刺激跌宕,奉劝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平和一点,要么随身备好“速效救心丸”。

麻将,是个人的自我战斗。方城四围,各砌战垒,吃碰靠人,和牌靠己。风头顺的时候,一把烂牌可以困倒和;但要是开头方向错了,后面就是吃进掼出的悔进悔出、怨天尤人了,往往桌面上的可以做成清一色、对倒和,牌面上的反而是十三不搭。由是看来,麻将就如钓鱼一般,屏气耐性,任人城外厮杀得天昏地暗,我自巍然不动,一来二去,积蓄力量,三连庄上一副大牌,竟也咸鱼翻身了。以上皆是迷信说法,资深牌友可无视。说到麻将,可也是有另一种打法的。中秋前后,邀些许好友,满觉陇处,桂花树下,一张方桌,一人一杯白瓷缸泡的清茶,身边靠背方凳上随意摆点瓜子、零食、蜜桔,再去路口老太婆用煤炉笃了半天的洋铁锅中捞起几串豆腐干、三两颗茶叶蛋,从手拎袋里摆出一盘盘卤鸭、卤鸡爪、酒糟肚头……未停当许久,家长一边说“这种东西有啥好吃的”,一边去给小朋友端了两碗不厚不薄、撒上糖桂花的藕粉,小朋友头趴着桌面咬着调羹,右手扶碗左手握起手机,欣欣然地目不转睛自顾自。瘾大的家庭主妇不由言说挤走老公就上了台,男人家借口“连牢几天没困好瞌????①煞得”,拖了两把方凳,寻了棵茂密的桂花树,泥地上对面对一搭方凳就困番上去。不许久,呼噜声和着微风下的阵阵桂花氤氲、远处摇曳的高林顶端雀儿们的呼朋唤友声而起伏。这边的方桌左右手上下“七里卡拉”砌牌,那边的家属团叽叽喳喳碎说着城中哪不知名的小巷里的小馄饨有多好吃,总归是这里麻将牌“啪”、“笃”声远非那边“是哦是哦”、“哪里哪里”的热闹;最安静的当属小朋友,除间偶尔的痴痴笑声,充其量即对头也不扭的母亲一口气滚出的“手机嫑搞了眼睛要近视的”似答非答的“哦”的一声。这种麻将玩法,按杭州人的说法是“桂花树下搓麻将,听取和声一片”,恐是辛弃疾当年也未曾料得如此这般的田园景色。

相较于扑克的短平快,麻将要更细水长流一些。秋后下午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贴上面庞的是浅浅的光晕,额头上微微沁出几丝汗液,在飒爽的秋风拂面下也干得快,抿上两口渐凉的茶水,歪头突嘴两三口囫囵吞下豆腐干,刚上张的牌在面前来回调换摆放位置,看似猴急,实是了然在心,牌、茶、零食,依次得当,井井有条。于是,一个下午也慢慢消磨过去。

有句话叫“两面看看,心事担担”,说的是麻将桌上的旁观者,若将打牌人比作拂动桂花的秋风,旁观者则是夏日午后摧残荷花的骤雨了。这类老先生将上下家的牌尽数于心,表面波澜不惊,间或以公允态指点一番,一面握持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铁律,一面要止住欲吐而不能吐的直言,坐不踏实,起身不得,左顾右盼,欲语还休,实在为难得很。被旁观的打牌之人,既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顾住牌桌,又须在旁观者焦灼的注视之下颤颤巍巍谨小慎微地不容有错,无须多久就如坐针毡,茶水开始炮嘴巴了,额头的汗珠沿脸颊两边滚落,喉头时不时上下吞咽几口唾沫。偷偷朝右侧扭头瞟了眼旁观者,他倒是气定神闲、眼目半睁半闭还有点心不在焉,左手托住杯底,右手幽幽交轻搭杯盖,右脚叠在左膝上跷了个二郎腿,后背隑住椅背,左足踏地,蹬起前面两只凳脚来回不倒翁样地晃。最恼人的还是刚刚掿起牌要打出,右后方传来一声低沉缓慢的“嗯~~”。转身问,“这张不好?”右侧一股脑地倒给你,“你跟我说?嫑问我嫑问我。你下家的牌我都看过了。”望望桌面再眯眯自己的牌犹豫半天,下家开始催你“相帮快点”,心里一横“管它就格套了”把牌投进牌桌的那刻,从右侧却又好像从飘渺的头顶、如游丝般却又直扎耳膜、如雪花飘在空中随时会被风刮散却又像黄豆暴雨掷到地上乒乓作脆地出现了一声“唉”的叹气声,这感觉真叫赤膊穿毛线衫——戳煞。坚持不了两副,来煞不及离坐要求换人上场。

纵是“观棋不语”,也未必就可以洗嫌。这里有五人相聚玩四国军旗,四人入战两两组队对杀,一人做工兵人负责裁判棋子大小,负的一队抽签下一人换工兵人上场。此局一家布局缜密,行事隐蔽,瞒天过海,欲盖弥彰。端的是颗“军长”,大张旗鼓诈作“司令”,偶尔又用“师长”扯上“司令”的虎皮混乱棋局,连“营长”都狐假虎威出来招摇撞骗。其“司令”出场过没有?有的。只不过虚虚实实,对方连折“师长”、“军长”几员大将,外加消耗多半“炸弹”,仍未窥得其“司令”真身。饶是洞若观火的工兵人,也有点迷茫不知其所踪。凭着特权,工兵人一颗棋子一颗棋子地翻看该玩家布子,过去半数总算是觅见芳容,有所收获,嘴上依是保守秘密,不泄漏半点。未几,“恶贯满盈”的“司令”终葬身于“炸弹”。该玩家不解,其子隐藏得极好,暴露给对家的可能性接近于无,何也?工兵人亦欲为己强辩以示清白。对家努嘴指向工兵人,“你翻看的时候就在嘟哝,‘介还没看到,介还没看到’,等你若有所获则重重点头,并伴长吁一声‘嗯’,不是这颗子还是哪颗?”也是前期损伤过重,对家这组落败已无悬念。

某些旁观者不喜参与,好旁观。偏安桌角,四通八达,豁然开朗,该轮到他坐上桌面,顿感促狭,手足无措。

有这么一位,五人的麻将局,四人从下午奋战到半夜,再从半夜酣战至天光,最后从天光苦战及早上,皆全身乏力心神交悴,期间只待一人提出散场,这牌局也早结束了,奈何输的人不甘心,赢的人不忍心,才撩了个夜。勉强提上一口回家睡觉的气,连正儿八经的早饭都不吃。这旁观者则不同,下午时而吃零食,时而茶水呷一口,瓜子嗑了一堆,再搭点水果去去舌苔。他也是服务周到,四家的茶水不断,梨切片盛盘插上牙签给大家端上。下午正是瘾头大的时候,哪个会顾得上吃水果,胡乱叼上几片算尝了味道,剩下大半都归旁观者搂光。坐累了就起身转一圈,各家的底一摸,大致心里有数,背脊和颈椎活动一下松了好多;手里捧着手机,时不时屏幕上快速点按几下;????②了半个钟头,醒转发现各人大汗淋淋,面前的筹码早厚薄相易,估计之前战况空前,他自己也是领口衣服有点粘搭搭,都是困觉焐的汗。

日头偏西,收桌做饭,随便叫了点熟食,炒了两个蔬菜算对付过去。一名玩家问该旁观者,“要么换你玩一下?”该旁观者牙签还剔着牙,忙拨浪鼓一样摇头说,“你们来,我看看就好了。”四人再入方城不必多说,旁观人士也是没闲过,爬起跌倒屁股粘在凳子上没超过十五分钟,你想,下午他是养过神了,晚上自然精神充沛。麻将桌就好像用来练武的梅花桩,他是快步、健步、踱步各种方式绕着麻将桌走,碰到感兴趣的打法,脚底板钉地上好像练马步,再加上心里要替四家的牌都参谋一遍,体力消耗显著,10点来钟肚子先“咕咕”地响了。问过四玩家,不置可否,他就自说自话泡了五碗快食面,牌桌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都不如他“嗽啊嗽啊”的吸面条声音畅快。面条吃完即将喝汤之际,一玩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总算吃好了,头先子你吃面‘嗽嗽嗽’的弄了我手气就没好过,断命这把要我输!”还好旁观者口里的面汤是没喷出来,忙赔礼道歉,“既然都介样了,要么来根‘苏’烟冲冲晦气?”另外四碗面从炮到热,从热到温,想起要吃的时候,面早已胀了不少,各人连汤带面地嚼了几下倒进肚皮。

鏖战到半夜,横竖是下午????②过的旁观人士,也搪不住眼皮发坠。完全不记得当中经过,反正眼皮睁开的时候是发现在床上。一看手表,凌晨5点不到,耳边传来的是洗牌声。摸近牌桌,一屁股闷进凳子,看四人都是愁眉苦脸,“哟,你赢了不少!你饭吃好风头还不错,现在好像筹码平下去了。”评点各方后,四人皆沉默不语,其实也不是懒得理他,主要是除了摸牌出牌,连说话都要节约气力。旁观人士摸摸肚腩,嗒嗒嘴巴,估计是吃饱了就睡,肠胃消化得比较快,翻遍冰箱发现一盒鸡蛋。这次的煎蛋很受欢迎,一则是大家都有点饿,二则是煎蛋确实做得好,火候好,外焦里嫩,筷子轻轻一戳,半凝固的蛋黄摊满蛋白,一口咬进去的口感,先是脆,再是绵厚,最后是柔软有弹性,酱油的咸鲜刺激着舌底,口水就盈满整个口腔。该老兄赶着清晨老头们提鸟笼的步点,观摩着小摊老板从面团压条到油炸,拎了豆浆和油条回来。“早饭吃好再打两圈”,终于有人提出截止时间。此般情景之下,时间就过得飞快。老兄继续参谋,有时也会提一点建设性意见,话量见长。各人最后的输赢结果如何?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该老兄要拉他们去吃馄饨和小笼。推辞“油条吃饱”各回各家,剩了他一人兴致勃勃地迈进“新丰小吃”店。

最近坐船,恰逢一仁兄,也是如此忒格发靥。船未开之时,对面的三人牌局已厮杀开来。这仁兄和我背向坐,悄不然地已经左扭身将头占据了我右侧的近半视野,左手托腮,双目直逼前方。终归距离过远,看不真切,就在我低头整理行囊未久,已从我的右侧视野进入了正前方。倒背手,伛着脖颈,腆起滚圆的肚子,一副旁若无人的上帝视角。时而皱眉,时而窃笑,即便是开怀畅笑,双手也不曾脱离后背,不至于声音过于爽朗干扰人家打牌。稍稍,该仁兄见有空位,踏踏实实地一靠椅背,右手倚着,扭身舒舒服服地找了个最佳姿势。多数时间,还是若有沉思状,眼珠忽而左,忽而右,半仰头整理一下思绪,两家信息搜集完整,俟新位再观另一家。得亏有照片为凭,否则他不知不觉中变换如此多的角度,我完全无印象。“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岳阳楼记》中的这两句跳出了我的脑海。该仁兄居上帝视角,怀有大慈悲的心,以人之牌为我之牌,以人之忧为我之忧,然则又超脱凡世纷扰,独立孑然,此当为旁观者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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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为玩家好,抑或旁观者好,倒不必这么纠结,娱乐嘛,浅尝辄止、点到为止,乐身乐心,方为上上。怀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打牌如此,做人也如此。

注:

由于字符集的原因,可能有两处字在某些读者那里无法显示,可考虑在此链接下载“花園明朝體”或“宋体-方正超大字符集”。

如何显示和输入七万多汉字?

考虑到阅读方便,我将该两字的字形和释义补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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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宝推:铁手,楚庄王,柴门夜归,红军迷,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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