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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纪念我的父亲】上篇 -- 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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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纪念我的父亲】上篇

父亲走了近一年。明天,是他的生日。

其实,母亲告诉我,那也只是他后来自己填的身份证上的一串数字而已。异寇入侵、山河破碎、兵荒马乱的岁月,穷人家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在家庭群里,我纪念父亲的思绪,引发了年迈的母亲,纪念她的父亲的一段文字(另作下篇)。

我的父母,属65年文革前最后一批考上大学的应届高中生。父亲是考上的,当时作为团支部书记、学生党员,原本数理化是很好的。考前填志愿时,因为文科报名太少,学校要求他改填北京政法,他服从了学校的安排,并视为一生的憾事。那一年,他们县一中,38人中考取了37人(除了第一名,因家庭出身原因落榜),是唯一一次打败了地区高中(黄冈中学)。

母亲学习成绩更好,加之根正苗红,严格政审后,被直接保送。不是清北,是当年要求最高的中央秘书学校,校长杨尚昆。所以母亲的同学圈里,中办的不少。前两天元旦其同学还发了几张旧照。

其实母亲一辈子的艰辛与磋砣,也从那时候注定。文革伊始,学校先降格为大专,旋即降格为中专,发配至张家口劳动,啃了三年窝窝头,又与王震等人一起,发配到江西九江劳动,最后被分配到普通工厂。

改开后,不甘心的母亲在工作、持家、育子的艰辛中,坚持考上了成人大学。当然,这一切并没有改变母亲在九十年代初,成为第一批国营工厂下岗人员的命运。该厂后来不出意外的被破产、被转卖外商,厂长参与吃黑、自杀。

母亲下岗时,父亲身为省六扇门内某职权单位主要领导之一,同学同事遍布各省直机关,却没有釆取任何行动,选择了沉默与接受。

自学会上网后,在每年的圣诞节那天,母亲必会转发纪念主席的文字,不计有几人会一顾,也无论自己的命运是被主席改变了多少。

父亲生前提及主席的次数并不多。执掌过上万人部门的工作,他本身就是惯于沉默的。不过,我清楚的记得他讲过不止一次:“我感毛主席、共产党的恩,我是孤儿,没有他们,我还呆在农村”。而待在农村的父亲的父亲、三个哥哥(全部),都早殇,很早很早,有的不过20多岁,而我父亲的母亲也于高考前一个月因贫病而故 ---- 这,就是那一代人生活的真实的农村。

数年前最后一次陪父亲回乡(其实就是看自己的坟头,让我记住路怎么走),他特意带我去看了当年的老支书,90多岁了,在正堂上贴着毛主席像的老屋里,父亲紧紧握着老支书的手说:“我一直记得你哟,我上北京读书没有路费,18块车票钱,乡里给了10块,你给了8块!”老支书回:“那是村里的”。父亲走的时候,坚持留下了一个红包,他郑重的说:“这是我的退休金,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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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父亲坐着上北京的慢车,漫漫长路,和邻村的同学(公安大学校长退休)一道,一路上,两人共一角钱买了两个鸡蛋,还舍不得吃。车到北京,早有准备的接车老师,让他们把一身的破烂衣服全部丢掉,给他们换新的。

父亲后来跟我说:“我感共产党的恩。大学五年,烈士子弟奖学金19块5,我是孤儿,18块5”。

每个月吃饭的奖学金里,父亲省下来5块,为家里还债(亲人们生前借贷的治病钱),一直还到上班后多年。再剩下1块钱买书,至今家里保存着文革时期1块1一本的全套《史记》。母亲说,你父亲后来身体不好,就是那个时候克扣自己克出来的。

父亲走的那天,很多人来送,其中大多数是当年单位的年轻人。一位叔叔对我说:“你爸爸是好人呐。局里盖房子,除了局里几个头多一间,其他所有人、所有职务分的大小全一样,而且全部配电梯”。为了避嫌,父亲放弃了在该高层楼宇的分房。

父亲曾因单位有人诬告,被部里、省委立案查了八年。来家里抄家的人员说了,“他那个位置,不贪是不可能的”。何况家里复印的处理文件上,除了正部长外,赫然还有健行、罗干的批示意见,被列为当年部里八大案之一。

在此期间,父亲一个人默默承受着,继续工作。该干的干,不该干的照样干,包括给举报他的那人安排了两个孩子的工作。以至于后来这两个孩子,在家里吼他们老子不是东西。

其实给部下解决家庭困难,对父亲不算什么稀奇。我与兄弟高考都没让他劳神,也是被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事。但是每年高考前后,父亲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得到处求人,为口袋里塞满的条子,为部门内干警尤其是边远地区困难干警的孩子们,能有个书读。有时候求人未果,他也会叹气:“唉,考了200多分,还要上大学,么办?”

理由?也许很多人不了解那时候公安家属的孩子,书能读得出来的是多么少;也许更多的人并不会理解当年公安干警的工作负担和家庭艰辛,鄂西山区把自家的猪卖了跨省追案的都有。当然,我说的是当年,那时候还不叫警官,还都叫人民公安。

父亲生前告诉我,“我的工作原则就十个字:上级想下级,下级想工作”。

最后一次回国探家,父亲正为6岁的孙女不能上附近的好小学而发愁。尤其是侄女最要好的邻居,上了武汉小学,那孩子的父亲还是我父亲早年招进单位的,彼时已是局级单位的正职领导了。

父亲私下里找过学校,对方回话要十万。父亲觉得困难。他叹了一口气,“共产党现在的干部,唉。厅里现在的头头不是东西,这么多孩子上学的问题,这么多年根本不理睬。他们如果真当个事来办 ,能算多大个事呢?”确实,一把手兼任副省长的绝对实权单位,让同一个大院里的孩子们就近上个好一点的小学,能算多难的个事呢?

他给我讲了另外一个事:“某某,九十多了,抗日时期的排长,四处副处退休,住几十年前分的老房子,没有电梯,拖个尿瓶,他八十多岁的老伴背上背下,遭业。几次找我说,宁愿换一个小一点的房子,只要有电梯。我找厅里说了几回,总说没有房。怎么没有?对面的处级楼空着好几套,只是给在职的留着”。

父亲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现在共产党当头的干部,不讲人道!”

父亲退休多年,我回国探亲,亲口对我讲了,给我看复印的文件了,告诉我后来上级特意安排他带队(省里高级警官十八人)去北京授衔(授衔书上有国徽、国务院总理签名),以示平反了。至此,十六年后,我才知道他当年的受查,原来有那么重、拖那么久。

我忍不住问:“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回一句:“压力多大哟,睡不着觉。但我坚信一点:他们绝对查不出我有一厘钱的问题!”后面 这句话,加着重重的叹号,写在父亲的遗嘱里,足见这件事对他生前伤害有多么深,从精神到身体。他一辈子最注重的,就是名誉。

退休多年后,有个邻居曾对我父亲说,“我以前总以为你是有问题的,结果退休十几年了,就没看过你穿过好一点的衣服。才相信你是真没问题”。其实14年回国的时候,楼上楼下的厅级邻居,已经抓了三个了,还不算后一年的省高法副院长。

父亲走后,我遵遗嘱送父亲回农村老家,完成他的遗愿:“把我埋在我母亲身边,也好让你们将来看我的时候,也顺道看一看我的亲人们”。

行文于此,泪已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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