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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飞天鸭mm新作《红楼梦》词话第一章——《庄周晓梦迷蝴蝶》 -- 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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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庄周晓梦迷蝴蝶page10-15

无论如何,作者在假语的表象下,内心却是充满惆怅的:这些来自三生石畔的前世精魂们,此生又有哪些愿望需要被满足呢?这是让他牵肠挂肚,难以忘怀,并琢磨不已,为了这颗真心,他又是伤感沉重,又是愁眉不展,只能寄希望于皎皎的明月,照在这颗心上,敞亮了她,让月光之真和交心之诚,化解了假语的表象。于是,这真事和假语在月光之下喝酒吟诗,真心相待的至浪漫如梦的一幕就开始了。所以,这首诗描绘的应该是在《红楼梦》表面的假语之中抒发作者真心真情的感怀:《红楼梦》中的前世之缘与今世之情的继承发展与张力,实际上是理解《红楼梦》中人物命运和冲突本质的关键所在,而这来自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前世之情孽,也是《红楼梦》中之真情实感最深刻本质的来源;那些一个个激烈悲壮,动人心魄的英魂们前世之夙愿是否能在今世得到完结或者升华,这是《红楼梦》中之真情的最深层来源,怀着这样深刻感情的作者,即使在假语村言之中,也是充满哀愁和孤独的,他的满腔情怀也只有在清淡冷静而能显现出人的自性的月光之中,才可以显现了。

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饮酒赏月,谈诗论道在中国文化中向来都是一件风雅优美的大快意之事,又为文人骚客们远离世俗喧嚣进入沉静哲思之中提供了适宜意境:从曹操赋《短歌行》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而进入了更加深沉绵长的情谊恩义之境界中;再到李白对月狂歌痛饮,从青春短暂之至哀中升华出了追求至乐至快意的酒神精神;再到苏轼在月夜之下自在乐饮,与千古奔流历史中之情感共鸣;以及《三国演义》开篇之词“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月夜遂成为个体从庸常世界中抽身而进入幽远之情感和深长之思索下的神性哲思世界之中的不二门径。而《红楼梦》中的真事和假语,此番在月夜之下的相会宴饮,自然也非同小可: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乾。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圞,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在娟好宁静的中秋之夜,夜色如秋水一般凉爽而温润,又有香茶可品,美酒可饮,满桌的佳肴供品尝,于是在惬意的谈天和不紧不慢的品茶饮酒之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真事与假语之间的互动,越来越有了兴致,不但开始举杯换盏,假语更是在真事与月光照耀之下的皎皎真心之间,也大发狂意而赋诗一首。在这首诗中,如歌似画的意境又被进一步拉到了沉酣梦境的抽象恍惚而又大而观之的远景中:贾雨村的心此时就如这月亮一般沉静而温和,又包罗万象;这是诗与梦的天地,它脱去了白日的喧嚣和纷扰,凝心澄澈,如同人心中最悠长深邃的灵性思维一样,闲淡自适,恰如其分;也如梦境一样虽然不像现实那么繁杂,却是现实的沉淀和升华---在白日里我们常常被现实打断的遐想和创作能力,在宁静的夜晚和沉酣的梦境中方得以自由驰骋,发挥出最为巧妙深刻的洞见来;所以《红楼梦》中的悲欢离合,虽然只是现实的抽象和简化,但它却是可以大观,可以玩味清赏,可以同悲共喜的与人情人心默契相合又无所不包的妙之又妙的佳话。这也正是梦的魅力和美感所在,虽然它是“假“的,然而却有着穿越时空的视角和永恒不灭的真心。

如甄士隐和贾雨村这般月下饮酒赏月吟诗的清幽胜境,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后半部分也出现过数次。第一次出现恰好是红楼梦刚刚过半,贾母邀请刘姥姥游大观园,在游觅了各女儿居所之后,又在藕香榭中一边听着梨香园小戏子们演奏,一边吃着宴席,喝饱了酒的刘姥姥身处这样的神仙世界,不由得手舞足蹈跳了起来:

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之后刘姥姥又大口品了妙玉的茶,在宝玉的屋子里迷失了方向,最后一头栽到在宝玉的床上呼呼大睡,还放了个大臭屁。只是不知道刘姥姥在宝玉的床上熟睡时,有没有和宝玉一样做一场春秋大梦?甚至既然《红楼梦》本身就是一场梦,那么刘姥姥游大观园这事会不会本质上就和我们读者通过这本书游觅大观园一样,只是一场梦中的梦?

《红楼梦》里下一次的清幽意境,出现在一场本来是应该是亲戚们凑在一起的大热闹的元宵团圆夜上,贾母突然只要求用箫伴奏,让小戏子们唱了两出戏,一出忧伤怀旧,一出却是壮志激越,在凄清悠扬的箫声中,本来热闹喜气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竟有了一种哀怨深情之感,接下来又提到了如《听琴》这样的至情之作和《胡笳十八拍》这样的家国丧乱之至恨至悲之作,顿时一种反高潮式的反差之境就被烘托了出来,而《红楼梦》的其中味就是是什么,也就更加引人琢磨了。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最后一次中秋赏月,在贾府家业颓败的大背景下,人物凋零,聚会本也显得额外凄凉,然而在这清朗宁静的月夜里,万澜俱静中又听着笛声,大家的一切烦心事和愁烦都放下来了,只剩下安静怡然的轻快赞赏。而吹笛人慢慢地喝着酒,细细地吹着笛子,将众人带入了超越凡俗境界的悠远月境中去了。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著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著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著,我们也得开些心儿。”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

如是观来,红楼梦前八十回,开始于甄士隐人生挫折纷至沓来之前最后的一个中秋佳节,又结束于贾府在风雨飘摇下忧患重重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在中秋节日的喜悦欣然,恬静愉快中油然而生的超越自在之感却都是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大厦之上,在现实的大悲凉之上,却诞生了最彻然的精神上的乐观和升华,就像开篇作者自序所云:“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可见《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建立在衰退和悲观的大背景之下的乐观,它的乐观来自精神对于现实的超越性以及意识在一个如梦幻般抽象世界里流淌的自由。

不但红楼梦是一本写梦之书,书中还多次描写了梦中之梦。《红楼梦》里的第一个大梦境是甄士隐之梦。甄士隐入梦的过程,是在永昼的长日漫漫之中,读书困了不知不觉就开始打盹,然后就在梦境中,迷迷糊糊走到了一个不知什么所在(太虚幻境),并看到了骨格不凡,貌若天人的一僧一道,一边带着一块石头,也就是通灵宝玉去下界历劫,一边互相聊天讨论着这次的打算;原来,这石头要和一众“风流冤家”也就是精魂情鬼们一起投胎下凡,造劫历世了。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

自然,《红楼梦》中这一群青年男女的前世,就是这些精魂们“风流冤家”了。甄士隐出于好奇,便和一僧一道攀谈起来,还看到了鲜明美好的通灵宝玉,然而士隐还没来得及细看,和尚便说“已到幻境”,就和道人过了一座上面写着“太虚幻境”的大石牌坊,士隐也想跟着过去,结果立刻听到一声山崩地陷一样的霹雳(这声霹雳究竟作何解释,在书的后面也将有一番探讨)。甄士隐吓得大叫一声,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又身处烈日酷烈,芭蕉茂盛的炎炎盛夏之中了。这时甄士隐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于是就像刚才蝶梦中醒来的庄周一样,他的精神马上又被实实在在的现实主导了,梦境便忘了大半。

然而就在这时候,竟又迎面来了这一僧一道,虽然在尘世里,他们不再道风仙骨,而是癞头跣足,跛足蓬头,疯疯癫癫,可还是同样两个人。 甄士隐醒来时的现实,和他的梦境虽然有所区分,可又在结构上相似,人物上相通。那么,甄士隐醒来时的“现实世界”相比他梦到的石头和众冤家们下界投胎之事来说,真的是现实么?当然,《红楼梦》里所谓的真实世界,归根到底也无非作者的一个大梦而已。再看甄士隐醒来遇到一佛一道之后,很快就见到了穷书生贾雨村,也就是“假语存”。他代表的是《红楼梦》中写虚的那一面。那么再回过头来看和尚说“已到幻境”这四个字,难道说的不仅是梦中之梦的太虚幻境,更是《红楼梦》之后的整个故事么?而甄士隐入梦时悄然无声,醒来时却山崩地裂,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暗示之后“太虚幻境”与《红楼梦》中现实不再是彻底二分,而是糅合在一起了么?于是甄士隐之入梦与作者创作的红楼大梦之间若有如无,似是而非的关系,也就颇可玩味了。

进一步,作者用这种“梦里套梦”的表现形式,又可以提醒读者,你看的《红楼梦》故事,就像是甄士隐梦入太虚幻境一样,无非是进入了我做的一场大梦之中,你就在我的《红楼梦》里。作者写下这奇妙幻境,邀读者一读,读者也便随着作者的笔踪一同走进了这千古大梦中,恰如甄士隐梦入幻境一般。或许,读者就是作者笔下的某个人物也说不定呢。

《红楼梦》里的第二个大梦是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床上入睡,又像甄士隐一样梦到了太虚幻境,不过不像甄士隐未进入就已经天塌地陷,宝玉可是十足地把其间的滋味尝了个饱。

宝玉这次进入梦乡的过程就很有层次感:先是在宁国府,酒足饭饱,犯困了,然后闻到了香味,然后又看到一副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时候就渐入梦境了;在梦境里面,宝玉看到在太虚幻境的中央,是一座牌坊,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而两边有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之后宝玉便进入了这太虚环境之中,遇到了仙女,欣赏了美景,品尝了香茗,赏鉴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可到了大观园题对额的时候,宝玉又看到了一座和太虚幻境里非常相似的牌坊,让他的心恍然有所动,一时陷入了呆意之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于是到了元妃省亲的时候,我们看到宝玉为这牌坊提的匾额为“天仙宝境”,可见他多少回忆起了太虚幻境之梦。于是这里继甄士隐梦到一僧一道入太虚幻境并与《红楼梦》现实世界发生若有若无的重合之后,宝玉梦到的众仙女所居的太虚幻境又与众娇憨女儿所住的大观园有了这么一层套叠关系。如果说,太虚幻境只是宝玉的一个梦,那么《红楼梦》中女儿们生活的主要场所,以及主体故事发生的中心地点,大观园,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大的梦境呢。

所以,这里作者又在提醒你,你们读书读到大观园里的故事,和贾宝玉做梦梦入太虚幻境,并无什么不同,你又是身在作者的大梦当中了。

红楼大梦中的第三场梦中之大梦,是贾宝玉在接待甄家的四个仆人之后,回到怡红院中歇息,却在梦境之中进入了甄家的花园里,不但见到了甄宝玉的四个丫鬟,还进入甄宝玉的卧房之内,结果正好等到甄宝玉从酣梦中醒来,说他也在梦中进入了贾宝玉的房间里,但是贾宝玉的真性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个梦境,细想来就更有意趣了,首先是这里存在一个无限嵌套:甄宝玉在贾宝玉的梦里,而贾宝玉又在宝玉的梦里;但是,两个人虽然梦境相仿,其实又不完全一样,贾宝玉梦到了甄宝玉醒来,在贾宝玉梦里的甄宝玉,却没有"梦到"贾宝玉醒来,那么究竟是甄宝玉梦到了贾宝玉,还是贾宝玉梦到了甄宝玉呢?考虑到从贾宝玉的角度,可以梦到甄宝玉醒来,而甄宝玉梦里,却找不到贾宝玉的真性,也就是说贾宝玉,其实只是甄宝玉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在甄宝玉的梦境里面,贾宝玉与甄宝玉合一,自然找不到贾宝玉的真性了。同时,这个梦也可以说是作者在提示我们读者,你已经是在我的梦境里,同时我的梦境也成了你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其实我也入了你的梦里。进入梦境,成为了“贾宝玉”神游大观园的人,不仅仅是作者,还有书前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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