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尤利西斯》和英雄：从歼20试飞员李刚谈起 -- 九霄环珮

央视《开讲啦》节目10月26日由歼20首飞试飞员李刚开讲。这个节目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对战机性能和背后研制试飞的秘辛有多少爆料，而是把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呈现在我们面前，不是通过他人介绍，而是让他自己呈现自己，让我们感受到他的精神风貌。因此这个节目是非常好的。这么大一个国家，必然有不少这种真正的英雄，国家也的确有义务把他们呈现给大众，这对人民的精神具有很切实的引领和感召意义。

一个飞行员，首先需要过硬的身体素质，这是基本条件，但一个真正的英雄飞行员，更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换句话说就是那种特殊的精神力量，正是这种精神特性构成一切英雄的共同点，因为有些英雄人物，他们并没有飞行员乃至试飞员那种特殊的身体素质。英雄未必是肌肉型男，未必是钢筋铁骨，甚至有时候未必身体健康、健全。更重要的还是精神。那么，到底什么样的精神才算是英雄精神呢？

个人有一个由来已久的观察，人有一种精神品质特别重要，就是那种沉稳、沉着、沉住气的心理素质。李刚讲到一个险情，说是他有一次教人改螺旋，飞机急速滚转，一秒一圈，甚至超过飞机的强度限制，人绑在背带下面，感觉往外甩的力量特别大，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连他当时也有点发蒙，但他随即就意识到是驾驶杆太靠前，危急时刻他把驾驶杆拉回，飞机立刻停止滚转，瞬间由一匹脱缰的野马变为了小绵羊。从中可以看出，英雄飞行员光靠身体好和勇敢是不行的，勇敢在于发起一个行动的力量，但是行动中涉及许多处置，行动成功与否取决于每一个处置是否得当，关键时刻还是需要沉着冷静，才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一个最简单的心理实例，我们人走路，真正占据的路径只有鞋子那么宽，也就十公分的样子，但是假如脚下的路就只有十公分宽，两侧是悬崖峭壁，那么谁能依然如履平地？人一慌神，智慧全无。

运动员也是，本来技艺很高，可是临场发挥失常，什么原因，常常就是心理素质不过关。有人大比分落后，依然能够扳回三局，反败为胜；有人本来领先，稍有闪失，方寸大乱，功亏一篑。

政治家其实更需要这种沉着、沉稳、沉住气的心理素质。一个弱国来挑衅你，你是不是立刻扑上去狠揍一顿？一个强国来威胁你，你是不是吓得马上就要跪下来？内部一个地区在那边不得安宁，你是不是立刻把拖拉机开去突突？一个下属在你背后耍花招教你逮住了，你是不是立刻一个巴掌扇过去，出一口恶气先？冲动、慌张等等都是神经系统对外界刺激的过度反应，沉稳的人则能将其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一个冲动的人是不可以当国家领导的。一个冲动的人连一个上市公司都搞不好。反之，如果一个国家拥有那么一个沉稳的掌舵人，那是国家之福。

说到政治，其实还有一个词，比上面提到沉着、沉稳、沉住气意义更深、更广，那就是“定力”。定力，政治上用，商务上讲，连佛家禅宗上都奉若圭臬，也许正是其词源，中国的佛教，其实很大程度上跟心理学相关。宗教人士怎么讲，商务人士怎么说，咱们这里都不谈，单说中国的政治语境下有关定力的一个定义。

定力，是人们在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一种坚强意志、执著信念和道德操守。

这个定义太好了，值得多读几遍，细细品味。试飞员临危不乱，实际上是一种坚强意志的表现。包括航天员、运动员等等，都需要过硬的坚强意志，这是一种重要的英雄品质，但是我们讲英雄精神，还不止这些，其他的就是那种执著信念和道德操守，而且我相信这三者是有机关联的。古今中外，各方各面，历数英雄人物，论其精神内涵，我想不外以上三者。孟子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实际上就是讲人的定力，富贵、贫贱、威武，这三者，就是能够改变人之本色的三种影响力，定不住的人就会为之改变，或者变得腐化堕落，或者变得卑劣低下，或者完全就是给吓破了胆。

说到这里，我想讲一个实例，就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如果去举历史中的真实人物，当然也有很多英雄，但是文学有文学的好处，因为文学可以把许多的现实真实综合成一种文学真实，奥德修斯就是这样，一个人身上综合了许多的英雄品质，完全切合本文所要论述的主题。

关于《奥德赛》的主题，其实历来观点并不统一，有说人本主义思想的，有说自强不息精神的。我在这里是从英雄的基本品质“定力”这个方面去说的。奥德修斯归乡途中所遇到的挑战，都是对其定力的考验。宙斯的霹雳、卡律布狄斯的漩涡、斯库拉的岩石等等代表人类面对的不可测度的自然力量，神秘而可怕；独眼巨人则代表野蛮人的武力。奥德修斯面对这些力量，就象试飞员面对未知的飞行挑战，需要坚强的意志才能战胜困难，否则的话，航海者是船毁人亡，飞行员则是机毁人亡。但奥德修斯还面对另外一种考验是一个飞行员所不会遇到的，那就是各种形式的诱惑和迷惑。林中仙子卡吕普索许给他永生不死；喀耳刻能操纵幻术并能把人变成猪；海上女妖塞壬的歌声人只要一听就会失去神志；还有费埃克斯人的公主瑙西卡，她是一个美丽的正常人类，而她的诱惑在于也正在于此。然而奥德修斯意志坚定，无论面对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要归乡和妻儿团聚的决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他是一个坚贞者，一个有“定力”的人，具有坚定的意志、执著的信念和道德操守。个人认为，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去阅读《奥德赛》，才能读出这本希腊古典的最大价值，也正是这样，我们可以发现，这和中国自古传承的文化思想完全契合。个人认为，人类共同的本性决定了东西方并不存在本质的文化隔阂，《奥德赛》就是一证。

关于英雄和定力的讨论到此本可以结束了，但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不想回避，那就是奥德修斯所代表的是一种古典的英雄主义，让人觉得离我们现代的现实很远，因为我们是普罗大众，我们很多人自认不是英雄。即便当今政治语境下的“定力”也常常作为“战略定力”被提起，仿佛只是针对政治高层人员，和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那么英雄和定力云云，到底和普通人有多大联系呢？这就是《尤利西斯》的意义所在之一。

尤利西斯，就是奥德修斯的拉丁名，因此尤利西斯就是奥德修斯。《尤利西斯》主人公叫布卢姆，被暗示为现代的尤利西斯，但他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因此这本书的主题之一就是探讨现代普通人和英雄的联系。一个平庸的路人可以和英雄沾上边吗？这个问题，从这本书而言，难说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它的确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人思量。当我们指点江山，评议世界大事的同时，是值得想想我们自身的，毕竟，人要首先把自己的事情管管好。

布卢姆连爱尔兰岛都没有离开过，他的人生谈不上什么惊风骇浪。但是，他就象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家庭，要工作，每天要出门，办事，和人打交道，遇到困难，面对诱惑，有沮丧，有感伤，有希望，也有一点小小的成就，在一种比喻的意义上，他早上出门到夜晚归家的过程，就象一场奥德赛，而以小见大地说，也就象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他有不少毛病，也有许多优点，其中之一，就是他在一个比较小的规模上，可以算是一个有“定力”的人，按他老婆莫莉的话来讲，虽然很多地方让人忍受不了，但他作底能沉住气，不是那种人家一句话或者勾勾手指头就能到手的人。

《奥德赛》中谈到的外在和内在的负面力量，在《尤利西斯》中都有谈及，卡吕普索、喀尔刻、塞壬、独眼巨人、瑙西卡、宙斯的霹雳等等，都和现代社会的现实生活相对应。《尤利西斯》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现实性和真实感，它说的不是帝王将相贵族富豪，它说的你在大街上看到的每一个人，它其实是最接地气的；这也其实间接造成读者阅读的困难，因为要想把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塑造成卓越的艺术作品，需要特别新颖和高超的艺术技巧，这对普通读者的理解力确实造成挑战，但也是趣味之所在，阅读此书本身就是一场奥德赛，到你完成时，你必有收获。

我们都是普通人，所谓英雄似乎真的离我们很远，但是我们每个人总归和英雄一样，是需要一点定力，需要一点意志、一点信念、还有一点操守的，需要去过好每一天，走好每一步，安全地走，用心地走。如此，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欣慰地说，我们坦然地过完了一生，即便我们最终也不算是英雄，我们也可以算识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