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十八世纪后半期到十九世纪初的英国经历了一系列深刻的经济与社会冲击，所有这些冲击共同组成了一场自上而下的革命。英伦三岛的外观在这一时期改头换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激烈变化，他们的生活地点以及他们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关系更是大不同于过往。好比化学反应一样，这一现象需要多种元素与力量的共同参与。这些元素与力量已经存在了很久，如今突然交汇在了一起。对于诗歌而言影响最大的第一因素在于英国农村的变革。自从古代以来，英国的耕作体制都是开放式农田与公共牧场，土地上没有篱笆或者树篱划分成的格子，由传统社区耕种。共用土地与地皮外延都是常态。自从中世纪以来，一部分土地开始沦为私人财产并且被圈起来，这一现象在都铎时期尤其显著。但是直到十八世纪后半叶，《公有地围圈法》才真正开始激烈转变英国农村的面貌。自古以来的生态系统遭到了驯化与缩减，工业革命则得到了施展拳脚的充裕空间。土地的生产力随即突飞猛进，远比过去更少的农业人口打下了远比过去更多的粮食。

更加精细的轮耕机制，芜菁与苜蓿的引入，犁具与打井机械的改良，高产粮食品种的推广——谁能反对此类进步呢？在1700年到1800年之间，英国小麦、大麦、燕麦以及黑麦的平均亩产量翻了一番。更多的粮食意味着更多的人口，因此英国人口在这一百年间也将近翻了一番。十八世纪初英国人口约为580万人。从历史视角来看这个数字还算正常，与中世纪全盛时期（比方说1350年前后）或者内战开始之前相比相差不大。然后农业革命带来的廉价粮食开始推高人口，在十八世纪末上升到了差一点不到900万人。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个数字依然小的很，但是当时的人们肯定感到了极大的不同。

人们感到变化显著的另一大原因在于英国人口的分布也发生了变化。英国境内有多条曲折且利于航行的水道，英国的地下则埋藏着丰富的煤、铁与其他矿产。工业革命最初的势头很不起眼，发生在相对偏远的地点，伦敦方面花了很长时间才注意到这一全新的历史趋势。但是早在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德比就出现了水力纺纱工厂。1712年，托马斯.纽科门在康沃尔发明了常压蒸汽机，之后不久就在黑乡得到应用，用来为当地煤矿排水。1709年，什罗普郡的煤溪谷开始应用以焦炭为燃料的高炉。北汉普顿在1743年建立了动力纺纱工厂。就这样，一项项技术革新相互触发，促成了越来越快的变革。工业化所必需的劳动力离开了日益封闭且面目全非的农村，来到新兴的工厂与城市寻找工作。伦敦、伯明翰、特伦特河畔斯托克、曼城以及格拉斯哥都成为了人口流动的终点站。到了十八世纪中期，工业化已经污染了英国头顶的大片天空，而且依然还在疯狂加速。

更多的粮食，更多的机器，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物质财富。与此同时英国强大的海军力量意味着全新的商品从中国、印度以及美洲与加勒比海殖民地源源不断地输入了英国本土。甘蔗为英国人提供了廉价且容易上瘾的卡路里来源，茶叶、咖啡、瓷器与烟草等等充满异域风情的轻奢商品也纷纷前来捧场。就这样，没有得到任何政治家或者政党的刻意领导，没有得到任何哲学家的事先指点，英国人一个猛子就投入了名为资本主义的人类行为全球变革当中。

这一过程的感觉怎么样呢？普通英国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呢？一切变革都会带来威胁，这一次的变革尤其威胁到了千百万人。在农村，古老的生活方式行将告终。在城市，全新的贫民阶层日益膨胀。科技进步带来了全新的工作岗位，然后这些岗位又会在一夜之间悉数消失。尽管全新的奢侈品与财富正在源源不断地注入英国社会，空气当中依然飘荡着革命的危险气息。别忘了，最早提出“天赋人权”这句政治口号的人既不是北美革命者也不是法国雅各宾派，而是家住英格兰的托马斯.潘恩。对于威斯敏斯特与皇家法院的政治精英们来说，新近风靡一时的所谓“民主”理念简直是最为可怖的威胁，一旦应对失当就会导致人头滚滚落长街的血腥局面。

不过对于许多诗人来说，尤其是对于那些英国文学史上最显赫的局外人们来说，这股变革的狂风绝对令人精神振奋。话说至此我们肯定会想起年轻的华兹华斯——尽管到了晚年他会蜕变成一名坏脾气的托利党——革命精神洋溢的雪莱，以及性情激动的青年济慈。事实上这一时期绝不仅仅只有这三位诗人擅长炽烈尖锐的文笔，英国文坛的激进转向也发生在华兹华斯倾心于法国革命风潮之前。头脑火热且缺乏耐心的变革呼声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的基督教废奴文学。在本章当中，笔者打算开拓一下讨论范围，研究一下所谓的英国革命派。

我们首先来看一下最和善且最迷人的一位革命派诗人。威廉.布莱克早在孩提时分就在幻觉当中见到了上帝的面容，毕生当中还屡次见过天使显灵的异象——有一次天使显灵之际他恰好正与妻子在自家花园里裸体对坐坦诚相见。他是许多英国激进派的友人，终其一生都在反对工业化与压迫。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敏感且激情四溢的人，而且始终在思考一个高于一切的问题：除了单纯的白描与记录之外，艺术家还应当怎样应对一个飞速变化的世界呢？更进一步，倘若这位艺术家已经无法像乔治.赫伯特与约翰.弥尔顿那样依靠传统的诗歌与宗教工具来进行创作，又该怎么办呢？布莱克是蚀刻师与画匠出身，没有接受过当时的精英教育。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创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宇宙学体系。他排斥了牛顿的科学与洛克的理性，转而投向了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的个人愿景。布莱克认为人类的先祖是一位名叫阿尔比恩的原人，此人分裂成了四种相互敌对的道德个性。他从弥尔顿、圣经以及他本人所理解的英国古代神话与德鲁伊信仰当中广泛取材，创作了一批隐喻复杂的诗歌，时至今日依然没能得到彻底的理解与解读。或许这些诗歌本来就不该得到彻底理解。

布莱克不仅创作了许多英语文学当中情感最激烈、内涵最丰富的诗歌，还留下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异象诗，后者对一般读者的吸引力要小得多，但是的确很值得细细品味。这其中水准最高的一首是1793年的《阿尔比恩女儿们的梦幻》（Visions of the Daughters of Albion），诗中的女主角奥松刚刚出场不久就惨遭强奸。这首诗对于美洲寄予厚望，认为新大陆或许能成为自由的源泉，帮助人们摆脱英国社会的虚伪、残忍与贪婪。此外这首诗很可能还受到了此前一年英国女权先锋玛莉.渥斯顿克雷福特发表的《女权的辩护》一文的影响。只要瞥一眼这首诗就能清楚看到布莱克多么厌恶他所处的时代，从儿童教育的方式到生活各方面的商业化再到乡间生活的面目全非。教士与地主一个个捞得脑满肠肥，榨取得全都是农民血汗：

Does not the great mouth laugh at a gift, and the narrow eyelids mock

At the labour that is above payment? And wilt thou take the ape

For thy counsellor, or the dog for a schoolmaster to thy children?

Does he who contemns poverty, and he who turns with abhorrence

From usury feel the same passion, or are they movèd alike?

How can the giver of gifts experience the delights of the merchant?

How the industrious citizen the pains of the husbandman?

How different far the fat fed hireling with hollow drum,

Who buys whole corn-fields into wastes, and sings upon the heath!

How different their eye and ear! How different the world to them!

With what sense does the parson claim the labour of the farmer?

What are his nets and gins and traps; and how does he surround him

With cold floods of abstraction, and with forests of solitude,

To build him castle and high spires, where kings and priests may dwell;

你没看见巨大的嘴在为礼物而笑？狭隘的眼睑

在嘲笑超然于报酬的劳动？难道你会用猿

作你的顾问？请狗作你孩子的教师？

那谴责贫困之人，与厌恶地弃绝

高利贷的人可会感受相同，或者行动一致？

礼物的给予者怎能体验到商人的快乐？

勤劳的市民怎能体验到农民的痛苦？

被豢养肥胖的狗腿子们敲着空洞的大鼓

他买下整片小麦地使之荒芜，又在荒野上歌唱；

他们的眼与耳何等地不同，世界对于他们多么地两样!

牧师索取农夫的劳动时心中是什么感觉？

他用什么作罗网、圈套和陷阱？他怎样用

抽象的冰冷洪流围住自己，怎样用孤寂之林

为自已建造国王和神父享用的城堡和高塔？【张炽恒译，有修改】

诗中的另一个主要批判对象是宗教虚伪与性观念压抑，女性在这方面受害尤其严重。布莱克相信，盛行于他这个时代的英国的男女关系范式看似规矩，其实却只会滋生淫欲并且败坏真爱，而且婚姻制度还会将此等扭曲变态传递给英国的下一代：

Must chilling, murderous thoughts obscure

The clear heaven of her eternal spring; to bear the wintry rage

Of a harsh terror, driv’n to madness, bound to hold a rod

Over her shrinking shoulders all the day, and all the night

To turn the wheel of false desire, and longings that wake her womb

To the abhorrèd birth of cherubs in the human form,

That live a pestilence and die a meteor, and are no more;

Till the child dwell with one he hates, and do the deed he loathes,

And the impure scourge force his seed into its unripe birth,

Ere yet his eyelids can behold the arrows of the day?

难道令人心寒的凶杀之念，定要

遮蔽她那永恒之春的明净天空；为了承受令人发狂的

严酷而恐怖的冬日风暴，定要整天把棍棒

高举在她绻缩的身体上方，定要整夜地

转动虚假欲望之轮，转动那唤醒她子宫的渴望的轮子，

使她将可怖的基路伯塞进人形生产出来，

这婴孩生如瘟疫，死若流星，归于寂灭；

他与自己所恨的人同居，违心地行事，

不洁的鞭子迫使他的种子化作死胎，

而他的眼睑还来不及看见晨光之箭？【张炽恒译，有修改】

这首诗的结尾华丽地否定了“事物的现状”并且主张了人类生命的美丽与神圣。这一主题是一切布莱克作品的根本基调。这段文字蕴含的活力与激情足以与弥尔顿相媲美：

Does the sun walk, in glorious raiment, on the secret floor

Where the cold miser spreads his gold; or does the bright cloud drop

On his stone threshold? Does his eye behold the beam that brings

Expansion to the eye of pity; or will he bind himself

Beside the ox to thy hard furrow? Does not that mild beam blot

The bat, the owl, the glowing tiger, and the king of night?

The sea-fowl takes the wintry blast for a cov’ring to her limbs,

And the wild snake the pestilence to adorn him with gems and gold;

And trees, and birds, and men behold their eternal joy.

Arise, you little glancing wings, and sing your infant joy!

Arise, and drink your bliss, for everything that lives is holy!

难道太阳穿着辉煌的服装漫步在隐秘的地板上,

看冷情的吝啬鬼撒着金币；难道灿烂的云霞

漫游在他的石头门槛上？难道他的眼睛能看见

给怜悯之眼开拓眼界的光线；难道那柔光未曾

点染蝙蝠、猫头鹰、神采奕奕的虎和夜之王？

海鸭避入寒冷的疾风来遮盖自己的身体；

凶野的蛇避入瘟疫中，用黄金和宝石来打扮自己；

树木、禽、兽和人，看到自己永恒的欢愉。

升起吧，你小小的闪亮的翅膀，歌唱你童稚的欢乐！

升起吧，畅饮你的狂喜，一切生物皆神圣！【张炽恒译】

布莱克真正赖以成名的作品是短诗，不过与他笔下更难读的叙事长诗相比，这些短诗就好比零切碎割的边角料，尽管同样熠熠生辉。短诗当中包含着格局较小但同样能量充沛的道德宇宙，不过这些诗歌类似于某种宣传品，刻意要让读者心神不宁。以下诗文题为《一棵毒树》（A Poison Tree）：

I was angry with my friend;

I told my wrath, my wrath did end.

I was angry with my foe:

I told it not, my wrath did grow.

我对朋友有怨气，

我发雷霆，但事后平息。

我对仇人很愤怒，

我闷心中，则成树一株。

And I watered it in fears,

Night and morning with my tears:

And I sunned it with smiles,

And with soft deceitful wiles.

然后我就起早贪黑，

带着恐怖给它浇泪水，

接着用微笑当日光，

再施一些花招和伎俩。

And it grew both day and night.

Till it bore an apple bright.

And my foe beheld it shine,

And he knew that it was mine.

它日日夜夜在长高，

一颗金苹果挂上了枝梢。

我的仇人贼眼盯着它闪烁，

他知道那苹果属于我。

And into my garden stole,

When the night had veiled the pole;

In the morning glad I see;

My foe outstretched beneath the tree.

伸手不见五指之夜晚，

他悄悄溜进了我的果园。

大清早我得意地看到，

仇人躺树下僵直了手脚。【木草堂网友译】

类似的例子还能找出一大堆，但是有两首布莱克的诗歌尤其以最不同寻常的方式钻进了英国人的集体意识深处。第一首自然是《老虎》（The Tyger）。这首诗在自然选择理念刚刚开始酝酿时问世，通篇洋溢着对于造物神工的惊叹。另一方面，诗人也对同一位造物主同时创造了残忍与辉煌而感到大惑不解。《老虎》出自《天真与经验之歌》这部诗集，而天真与经验在这个堕落的世界当中历来难解难分：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老虎！老虎！辉煌灿烂，

烧穿了深夜的林莽黑暗，

怎样超凡的神通手眼

造就了你这身可怕的矫健？

In what distant deeps or skies

Burnt the fire of thine eyes?

On what wings dare he aspire?

What the hand dare seize the fire?

怎样遥远的深海高天

烧出了你眼中的烈焰？

插什么翅膀祂竟敢凌空？

凭什么手段抓一把火种？

And what shoulder and what art

Could twist the sinews of thy heart?

And when thy heart began to beat

What dread hand and what dread feet?

怎样的臂膀，怎样的锻炼，

竟能为你拧出一股股心腱？

等到你的心脏开始蹦跳，

怎样骇人的手，怎样骇人的脚？

What the hammer? what the chain?

In what furnace was thy brain?

What the anvil? What dread grasp

Dare its deadly terrors clasp?

怎样的铁链？怎样的铁锤？

怎样的洪炉锻打出你的脑髓？

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

竟敢攥住这致命的恐怖伟力？

When the stars threw down their spears

And water'd heaven with their tears

Did He smile His work to see?

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ke thee?

待到群星纷纷掷下金枪，

千万滴泪水洒遍了穹苍，

大功告成之际，祂可曾会心一笑？

莫非那造了羔羊的竟也将你创造？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老虎！老虎！辉煌灿烂，

烧穿了深夜的林莽黑暗，

怎样超凡的神通手眼

造就了你这身可怕的矫健？【卞之琳、郭沫若等译】

第二首诗自然是《耶路撒冷》（Jerusalem）。这首诗是诗人讨伐工业化与道德腐败的檄文。搞笑的是，通过后世女性投票权活动家们的传唱，这首诗不知怎的就成为了英国保守派的非官方主题歌。布莱克在天有灵，肯定会对这一结果感到既可笑又骇然。这首诗的本意是针砭时弊，是针对社会现状的讨伐而非颂扬：

And did those feet in ancient time

Walk upon England's mountains green?

And was the holy Lamb of God

On England's pleasant pastures seen?

且问那些远古时代的步履

可曾踩踏英格兰山脉间的葱绿？

且问谁曾目睹至圣的耶稣

在英格兰这片令人愉快的牧地？

And did the Countenance Divine

Shine forth upon our clouded hills?

And was Jerusalem builded here

Among these dark Satanic mills?

且问那圣者之容光

可曾照耀我们的阴霾山巅？

且问耶路撒冷可曾建于此

在暗黑的撒旦磨坊之间？

Bring me my bow of burning gold:

Bring me my arrows of desire:

Bring me my spear: O clouds unfold!

Bring me my chariot of fire.

拿来我的熔金之弓，

拿来我的欲望之箭，

拿来我的矛：噢，乌云尽散！

拿来我的战车散播烈焰。

I will not cease from mental fight,

Nor shall my sword sleep in my hand

Till we have built Jerusalem

In England's green and pleasant land.

我不会停歇这意念之战，

掌中宝剑亦不会休眠，

在我们将耶路撒冷建成于在

葱绿惬意的英格兰土地之前。【苑眉网友译，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