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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1月底2月初的四次医院之行 -- 饭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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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月底2月初的四次医院之行

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还去了四次医院,觉得这段经历值得记录一下,就写了篇小文。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我矫情。

专家说,新冠肺炎致死率比较高的患者主要是老年人和有基础病的人。我就属于后者。经过了十多次化疗,以及现在的内分泌治疗和靶向治疗,白细胞一直徘徊在2.5-3.5之间(正常水平的下限是3.5),免疫系统肯定经受不住这个新病毒的随手一击。

1月20号钟南山说新冠病毒可以人传人后,我在京东上抢到12个N95口罩,之后从线下药房到淘宝京东,到处都买不到专家推荐的一次性医用口罩,12个N95口罩就是我最后的防线。为了节省口罩,我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门,但是年后是必须去肿瘤医院打针、开药和复查的。每天看微博,疫情越来越严重,我越来越担心。

28号晚上突然有点发热,心里“咯噔”了一下。偷偷跑了几次卫生间,用手背试额头和脸颊的温度,不敢跟爸妈说。晚上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着,一时想没出过门应该没有感染的可能,一时又想可是爸妈每天都出门买菜;一时想自己遗嘱还没写完,一时又想得了新肺炎的病人遗体都是直接火化,这样就捐不了眼角膜和遗体了。胡思乱想间,天就亮了。

起床时发现体温降下去了,但是今天得去医院打一个月一次的OFS针,心还是悬着。今天的任务轻,为了节省口罩,我一个人去的医院,戴了一个N95口罩坐地铁。地铁空荡荡的,整列车只有七八个人。医院靠近地铁出口的小门关了,所有的人必须从大门进出,保安用额温枪一个一个地量体温。医院还没有全面开诊,只有零星几个人,我有点后悔,人这么少,真不应该浪费一个珍贵的N95口罩,戴普通的防霾口罩也许就可以了,毕竟一个星期后,我还得去医院。

2月3号是肿瘤医院年后开诊的第一天。病友发来现场照片,说早上从大门口排出去的队超过500米,她排了将近两个小时。对于肿瘤病人来说,这样的人群密集程度非常危险,只要有一两例感染者,就可以放倒一大片。她再三叮嘱我,再去肿瘤医院一定要做好防护。

5号的任务比较重,要抽血化验、开药、护理输液港和打缓解骨转移的唑来膦酸针,在各楼各部门之间来来回回,感染的风险也大了很多。我又用了一个珍贵的N95口罩,陪我一起去的爸爸舍不得,只戴了个普通的防霾口罩。然后我戴上护目镜和毛线帽子(专家说病毒在织物表面生存时间较短),穿上一次性雨衣,这基本是普通人能做的全部防护了吧。路过玻璃橱窗时看了看自己,臃肿得像头大熊,看不清面目。地铁仍然很空,大概是因为上海市已经推迟到9号才全面复工。

医院在门口空地上新搭了棚子,启用红外测温。所有人从棚子进去,查验身份证或者医保卡、测体温,如果是外地身份证,需要从另外的通道走,额外填表,量第二次体温。爸爸拿着上海居住证,也被保安堵在门口。他有点恼火,一直喊“我有居住证,我一直住这里的,怎么不能从这里走?!”,我赶紧过去安抚他,推着他从外地身份证通道走。

门诊楼里的人虽然没有正常时期多,但也不算少。估计是怕按键交叉感染,二楼的一排自助挂号机全关了,大家只能到人工窗口排队挂号。也没有什么“北欧式”排队,仍然是一个挨一个。这时候,听到有谁咳嗽一声,我都会吓一跳。

去诊室开药,比平时多了一项流程,得先排队登记,确认已有预约后拿一张号码牌再去另一边边排队,也就是说不能加号了。我前面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爷爷,弓着腰,颤巍巍地跟着队伍往前挪。他耳朵估计也有点背,轮到他时,登记的医生问他有没有预约,问了好几遍,他才说没有啊。医生扯着嗓子喊,“老人家,我们现在没有预约都不给看了,今天看你年纪这么大,就破个例,下次要你家人给你预约好啊。”肿瘤医院这次4号临时通知门诊实行全预约,是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的。这个方式对不会用手机的老人来说,也许是不太友好。

开完药上楼抽血,抽完血去做输液港(在锁骨下植入的输液装置)护理,插好针再去排队输液。医院实行单向通行制,前门进后门出,去不同的楼要比平时多绕几个圈。我一直戴着口罩,N95挂耳的带子紧紧地勒着耳朵根;护目镜的镜脚卡着头,太阳穴“突突”地疼;雨衣不透气,身上早就闷出了一身汗;再加上今天因为要抽血,所以空腹来的医院,等到最后坐下来输液的时候,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恶心想吐。如果当真吐出来,我也许真的会考虑再咽下去吧。想想那些医护人员,全副武装在病房里工作七八个小时,不能吃喝不能上厕所,真是无比敬佩。

没敢在医院里脱下口罩吃东西,一直饿到下午输完液回家。在家门口把雨衣脱下来,卷成一团塞进垃圾袋里;羽绒服后背和腋下洇湿了一大片,挂到阳台上通风;爸爸的大衣用高温蒸汽机消毒(希望能消毒,家里没有消毒液),也挂到阳台上通风。我瘫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动,累得想哭。但是收到了朋友寄来的5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感激涕零,心里稍微安定一点。

6号再去医院,做B超、CT和核磁检查,这是两个月一次的常规复查。我仍然和前一天一样,口罩、护目镜、帽子、雨衣齐全,爸爸戴上了一次性医用口罩,安全系数高了一点。今天的核磁等待室也不比平日人少,二三十号人。只是大家都戴着口罩,并且自觉坐得比较分散,一小半的人站在门口空地。每个被叫到号的人都要到前台护士那里量一次体温,虽然进医院的时候已经量过了。

我刚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就听见护士说“你得去发热门诊”,聚在前台的人群马上散开,随后一位戴着口罩的黑衣男士跟在一位全副武装的医生后面走了出去,门口的人群也立刻往后退了退。一位身材高大的光头女士挤在前台,嗓门很大,“我是浙江人,但我一直住在上海的,我做完化疗就一直住在上海的。”护士一边给别人测体温,一边说“你叫什么叫,旁边坐会儿,待会儿再量,不然你量三次都高就只能去发热门诊了。”

另一位戴着毛线帽子的女士在我旁边坐下,她刚才量了第二次体温,还是高。我挪了一个座位。她转头看到我,讪讪地笑了笑,“其实我是因为跑了好长时间跑过来,我一直住在上海的,真的,我今天就是要做个骨密度检查,然后去开内分泌的药,就坐车……就回去了。”我不是很想说话,没有回应她,但是她安静了一会儿,又跟我搭腔,“诶你身上的衣服网上买的吗?是防护服吧?”“不是,就是一次性雨衣。”“啊?哦,哈哈。”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来,“哎我都不敢去测了。”“那你再休息一下。”“嗯好,好,我再休息一下。”她第三次测温终于通过了,被护士叫进了准备室。

轮到我了,37度6?护士说“你旁边坐一会儿再量。”我心里有点嘀咕,你前面刚测完一个,会不会是体温枪自己过热啊?我刚才进门量体温都正常啊。爸爸很紧张,小声训斥我,“你怎么不把衣服解开?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去外面站会儿!”跟他平日里生怕我感冒的指令完全相反。我顺从地去门外站了一会儿,回来再量,36度9,护士有点不满意,“哎你刚才出去了,都量不准了,算了算了。”我不太服气,想再去量一次以证明清白,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胆怯,算了,非常时期就不争这口气了。

我在准备室按要求取下口罩,因为口罩上有金属条;然后脱掉雨衣、护目镜、帽子和自己的所有衣服,穿上检查服——这件检查服刚刚从上一个病人身上脱下来,还带着肉体的余温;再换上拖鞋,走进核磁室。前一个人刚刚从检查台上下来,医生就催我趴上去。放脸的垫子没有消毒,能闻到上一个人的香水味儿和上上个人的油脂味儿。这些平时可以忽略的细节在这个非常时期全都被放大了,让人心里的忐忑越来越重。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雨了,幸好穿着雨衣。

7号,还是小雨。我又去医院了,今天还要做一个核磁检查。跟前几天一样,在家一层一层地穿戴好防护用具,到准备室一层一层地脱下来,祈祷这个开着空调的密闭房间里,没有新冠肺炎病毒的携带者。另一个等候的病人开玩笑说,“诶,好像没听说什么癌症病人得这个肺炎的呀,是不是癌细胞跟这个病毒相克?哎说不定来个病毒,就把我身上的癌细胞消灭了啊。”这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跑了四趟医院后,我终于可以待在家里歇口气了。小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

第二天,在手机上看到了胸部CT的结果,两肺纹理清晰,右肺中叶新增一枚微小结节。看起来,我在“新冠肺炎感染”这个问题上安全了,但是老天又给我出了“是否有肺部转移”这道新考题,只能等两个月以后的随访再看了。

不管怎么说,我深知我是幸运的,病情还算稳定,医院没有停诊,药开到了,针打上了。希望湖北和北京等地方的癌症病人们、慢性病患者们能够被人看到,能够得到帮助,能够坚持到希望到来。

在家足不出户过了3个星期,又去了两次医院开药和打针,不过这次的恐慌情绪轻多了,魔都的管控还是不错的。

工作单位全部网上办公了,原来我还能在单位帮人打打杂,现在彻底闲了。自己捣鼓了一个微信公众号,跟我的专业相关,在这里打个小广告,欢迎大家关注。目前已经更新了两篇,大概一周更新两次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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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我闲着没事,强迫症和职业病发作,在微博上跟人家讨论用错词的问题,被拉黑了,一气之下决定搞个自己的园地专门讲讲错字、错词、病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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