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读革命回忆录漫谈之二：关于吃的故事（七） -- 孤星

对越作战（中）

宋子佩、刘玉尊、杨子谦主要是从军、师、团的视角回忆那场战争，我们再看看基层干部战士的一些回忆。过了二三十年再把往事写出来，一些细节未必百分之百精确（实际上几乎所有回忆都存在这方面问题），但有的干部战士有战时偷偷写的日记参考，有的是战后很快就把经历写出来了过了很久才公开，再加上现在随时可以看到当时的战区卫星地图，交通通信条件好了老兵之间也可以相互交流印证，还有一些老兵近年来组团到越南重走当年的行军路线并做考证，很多老兵的回忆可信度比较高，写得也很精彩、感人。

这几天在网上看了不少41军121师、123师参战老兵的回忆材料，与宋子佩的回忆录对照起来看，对当时41军的战场态势、作战经过了解得更多更深了。由于政治等方面原因，如为了提高宣传效果、鼓舞士气、突出基层干部和少数民族战士、掩饰失误，再加上受写作人员主观意图、对战斗经过了解程度、能力水平等影响，部队编的正史、战例，还有当时的新闻报道，有的与实际情况存在一些出入。相对而言，有的参战老兵回忆的一些细节可能更鲜活、更真实（当然，也不是绝对的）。

41军一些老兵的回忆，正在梳理中，将在下篇与大家一起分享。先看一下前些年网上比较热门的几个老兵回忆。

十几年前，一部《橡胶林的回忆》在互联网上引起轰动。作者笔名风牌575，当时是第13军39师115团1营2连战士，其所在的连队打响了云南方向上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第一枪。

很多老兵回忆到，战前吃得比较好，连队基本上都把养的猪杀光了，一时吃不完就带在路上吃。风牌575回忆到，1979年春节，连队里吃的是木耳肉片和干豇豆炒肉丝，整整两大锅，用大棒子骨煮的汤。开战前，每人发了1公斤猪肉罐头和水果罐头各1个，压缩饼干1公斤。他丢掉了其他食品，只留了战斗装备和400克压缩饼干。为了减重，战士们把罐头、饼干扔得到处都是。2月16日（开战前一天）中午开饭，炊事班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煮进了锅里，尤其是买来的猪肉和副食，脱水菜、木耳、黄花，回锅肉每人可以打一小盆，还有没有发完的猪肉罐头，菜多得吃不了。还喝了点白酒。晚上吃的是米饭和干白菜炒肉片。

2月17日早上战斗打响。2月18日上午，已经有战士没东西吃了。后勤跟不上来，作战部队还在红河上排队过桥，别说后勤分队了。战友们只能相互分干粮吃。2月18日，1营被编为团预备队，得到了弹药和食品补充。2月19日，一些战士吃压缩饼干吃腻了，吃不下去，连长带头吃，下命令吃。罐头之前都扔光了，想吃也没得吃了。2月20日上午，后勤送来了一袋苹果，几十个，一人一个不够分，就一人咬一口。当晚，1营攻打一个高地受挫撤回，后勤人员忙着抢救伤员，顾不上给大家补充吃的，2连一共只有2桶压缩饼干，一人咬一口，就着植物叶子上的露水。第2天攻上高地，伤亡惨重的3连在越军营房发泄，打猪、抓鸡、烧房子。

连队转入正常防御后，可以在战壕安心休息，从炊事班领吃的，以班为单位动手做饭，用棍支个三脚架挂着压缩饼干桶，下面烧火。有一天下雨，不容易生火，他们想各种办法才生着火，用缴获的加拿大白面和成面团，扯成面片，再倒进桶里2个猪肉罐头，味道好极了！

后来，后勤的民工队伍送来了大米和面粉，罐头、饼干和香烟，盐巴、豆瓣酱、豆腐乳等副食，开战7、8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吃到这些东西很不容易了。有一次，风牌575在炮兵阵地上喝到了缴获的菠萝汁罐头，那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饮料，也是他在越南见到的最好的东西！快要撤回国了，风牌575他们到越南集体农场砍甘蔗吃。按照战场纪律，越南的集体财产可以征收，没问题。当然，战区里的越南老百姓几乎都跑光了，集体财产、家庭财产有时怎么能分得清呢。

13军39师116团2营6连1排长、代理连长谢志熙，参加了为围歼柑糖守敌越345师阻击敌316A师来援的代乃阻击战。谢志熙及时发现上级部署错误，当机立断也是自作主张违反连长命令，带领尖刀排打下了可向下卡住10号公路阻止越军来援的无名高地。在连长、副连长受伤后，他挺身而出，协助指导员指挥全连作战，特别是直接掌握步谈机向营指报告敌人坐标方位，呼叫炮兵打退越军20余次进攻，被授予二等功（本该授一等功，因屡次违反纪律降了一等）。6连荣获集体一等功，并被授予“能攻善守英雄连”称号。

谢志熙在《1979-抹不去的历史记忆 记对越自卫还击作战30周年》中提到，他自己来自成都，是个两头“冒尖”的“叼兵”，军事技术、综合素质好，脑子灵活，但经常不听招呼，调皮捣蛋出了名。1978年3月，他们到中印边境执行任务，期间与几个老乡把连部通讯员为连首长抓来下酒的野鸭偷吃了。他回忆到，出境作战17天，只吃了2次能够称得上顿的“饭”。战前，每人发了1公斤压缩饼干（白味、咸味各0.5公斤）、1公斤红烧猪肉罐头，2个蔬菜泡菜罐头（各0.5公斤）、大米0.5公斤，另外还按连队人数免费发放香烟2包。

2月17日早上开战前，谢志熙开了一包椒盐761压缩饼干填肚子，很多战士还是第一次吃压缩饼干。这天除了自带的干粮，没有别的东西可吃。2月18日早上行军，一路上都是前面部队扔下的各种军需物资，如压缩饼干、红烧猪肉罐头、米袋、水壶、雨衣等。8点来钟中途休息，谢志熙带领的尖刀排还是只能吃干粮，多数人从国内出发时带的水都基本喝完了，有的开了罐头。他吃了一个青笋泡菜罐头，感觉很好吃，但基本没人吃红烧猪肉罐头，很多人为了减重已经把猪肉罐头扔了。2月18日晚上，他把最后一个菜罐头打开了，还吃了2片白味的压缩饼干（1片125克）。

2月19日执行任务回来，谢志熙又热又渴又饿，啃了几口压缩干粮。2月20日早上继续行军，有的战士接着减重，扔了很多物资，把大米也扔了。谢志熙要求大米坚决不能扔。这个决定很关键。2月21日早上进入阵地后，连长命令把每个人从国内带出的0.5公斤大米集中起来交炊事班煮饭吃，结果除了1排收集了42斤（47人），只有2排收了三五斤，其他人的大米都扔在路上了。全连150多人只有这点米可吃了。连长把几个排长骂了一顿，说1排的米就1排吃吧，谢志熙顾全大局，主动说全连匀着吃，回去做4个班长的工作。这是出国第5天了，大家基本上只吃了1公斤压缩饼干、1公斤菜罐头，吃口米饭真是不容易。

通讯员偷偷给谢志熙准备了1罐头盒（0.5公斤装）米饭，谢志熙发现7班长谭贤荣（老乡，两人战前相互承诺如一方牺牲，另一方作为儿子为对方母亲尽孝）没去排队打饭，让通讯员送给他吃，通讯员白跑了两趟，7班长坚决不吃。谢志熙带着米饭送过去，发现7班长跟排长赌气（连长骂排长，排长回去骂班长）受委屈，二人你推我让，才把米饭吃了。这种情况下，一口米饭也很珍贵，充分体现了战友、老乡之间的情谊。

他们几个老乡感情很好，相互关心，真正做到了有福同享。2月22日中午出击代乃地区之前，谢志熙把最后一片压缩饼干分了一半给7班长。2月22日，谢志熙带队打下了无名高地。2月23日凌晨，作为援兵的5连2排到了无名高地，另一个当班长的老乡黄瑞东到了之后，分了一片压缩饼干给他，他感到收到的“分明就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一片战友深情”。当天，另一个老乡5连1排长派人冒着生命危险送了2盒烟（其中1盒在半路被1个连长扣下1包）、2个梨给他，他把梨交给卫生院切片给伤员吃，把黄瑞东叫过来一起分烟，两个人对着这包充满战友深情的烟，感动得泪水哗哗的。2月26日，谢志熙已经带队撤出无名高地了，黄瑞东送了半斤古巴白糖给他，他又分了一半给7班长。刚回国后，谢志熙掏钱请客，在商店花11块钱买了5公斤鸡蛋（够贵的），大概100个，5个人回去做了荷包蛋一顿吃完，撑得不行。

2月23日凌晨，副教导员上阵地，给谢志熙带了一壶水和0.5公斤压缩饼干。他喝了一口水留了一片饼干后，给了身边的几个通讯员、卫生员、司号员。到2月23日黄昏胜利完成任务撤出无名高地的时候，多数战士近30个小时没有吃喝，相互搀扶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撤下去之后，团后勤给6连送来了干粮和水果罐头。团长派警卫员给谢志熙送来了一条烟、2个2斤的椰子水罐头，他分了1个罐头给通讯员，自己喝了1个罐头就睡觉了，实在太累。

2月24日，还是没东西吃。有的战士还有点前日晚上吃剩的压缩饼干，其他人只能喝水了。2月25日，在向另一个高地转移的过程中，1名战士虚脱，实在走不动了，请求谢志熙给他来一枪。。当天晚上，7班长执行任务归来，路上看见了一只猪。谢志熙派5班长带人去抓，没抓着，但抓了15只鸡回来。谢志熙写到：“当5班的8个战士来到我面前时，眼前的景像让我一下就兴奋了起来。10多只鸡在他们的刺刀上摇摇晃晃地甩着，跟在电影里看到的镜头简直没有什么两样。”违反纪律不是第一次了。2月19日，2班砍甘蔗吃被谢志熙发现了，班长在甘蔗地另给他砍了一根。

解放军纪律严明，但在连续几天忍饥挨饿、快失去战斗力甚至生存都存在问题的情况下，怎能苛求每一个人都严格执行战场纪律？实际上也是很难完全做到的。因为一口吃的，自己人都差点干起来了，还管得了那些？上篇中讲到，宋子佩回忆到，有个干事因为一只鸡，差点被另一个战士打死。还有老兵讲，因为团参谋长要求2个班长（或战士，记不清了）把抓来的2只鸡放掉（那会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不允许就地取粮了），二人拒不执行命令，参谋长威胁开枪也不行。当然，这些都是极特殊的个例。

有人讲，几十万大军杀进越南，越南死了那么多人，不吃不拿就能改变越南老百姓的印象、减少越南老百姓的仇恨？似乎有点掩耳盗铃的感觉。仗打起来了，倒霉的永远是老百姓。越南老百姓的很多房子都毁于炮火，没办法。部队管得严，执行纪律比较严格，随军的民工牺牲很大，但发洋财的也不少，中方边境的县很穷，有的专门派车派人到越南把能拉的东西都拉回来了，哪管你是政府财产、集体财产还是个人财产？

谢志熙安排熬鸡汤，鸡汤还没熬好，指导员写了一个纸条让通讯员送过来，兄弟部队一个干部炸越南老百姓的鱼吃，违反纪律被撤职（这样的例子不少，看不同部队执行尺度了。至少有的部队一定时间内允许就地取粮）。谢志熙决定自己承担责任，但又不想走漏风声，就跟几个排长和班长统一口径，天黑之后让卫生员分鸡汤，跟大家说喝的不是鸡汤，是预防痢疾的药汤。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战士们都知道喝的是鸡汤，但没人随便乱说。其实，之前副师长的警卫员已经看见他们拔鸡毛了，领导放他们一马而已。刚立下大功，而且确实是后勤跟不上没饭吃，没办法。

2月26日中午，终于有吃的了，饼干、罐头、牛奶等。吃着国内来的食品，看着慰问信，心情大好。3月4日，兄弟部队缴获了越军一个粮库，六连领了几十斤面粉。司务员想做顿馄饨，结果没做好，成了面糊。大家拿罐头盒、芭蕉叶甚至帽子喝，尽管不管饱，但这是他们出境十几天来吃的第二次热饭。

3月6日凌晨，6连回国，成为云南前线第一支撤回国内的先头部队。部队入境后在河口县城走了不足400米，行进中尖兵班都睡着了。谢志熙下令休息半小时，然后所有人瞬间都睡着了。当天，谢志熙跟一个野战医院办交接，等院长过来期间，一个护士给他们2人端来了2碗给病号准备的面条，不到两分钟就吃完了。着急办事，不然再吃一碗也没问题。谢志熙跟院长要了100斤大米，准备让大家做饭吃了之后再睡觉。他自己也没再吃饭，从3月6日下午2点多，一直睡到3月8日上午9点，40多个小时。当晚房东阿姨给他做饭吃，除了韭菜和番茄汤，还有几个炒鸡蛋，在当时条件下就算很好了。

连里的庆功酒跟宋子佩描述的军里、师里的没法比。6连炊事班把菜品集中用菜盆盛装，用的材料主要是腊肉、罐头，还有少量新鲜猪肉和蔬菜。以班为单位，每班3盆菜、2瓶白酒、2瓶红酒。单独给连队干部抄了五六个菜。谢志熙不会喝白酒，喝了一碗红酒，喝多了。

50军150师448团在回撤过程中一部被越军伏击包围，损失惨重，还有200多人被俘、1个连集体投降，酿成悲剧。几百人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失去统一指挥后最后放羊分散突围。该团特务连侦察2班（和3班一起作为团第一梯队二营尖刀班，也是全团尖刀班，战斗中5人牺牲、1人被俘，只有3人安全回国）战士“老鱼”在《兵败如山》中再现了那段失败、令人痛心的经历。

和谢志熙一样，老鱼也不是一个听话的兵。他到新兵连后与带队老兵常有摩擦，又拒不参加新兵连整理菜地的劳动，因而被特务连副连长相中，被挑进侦察排。看一些老兵回忆，战斗中表现最突出的，恰恰多是平时调皮捣蛋、吊儿郎当的城市兵，因为他们头脑灵活，点子多，遇到突发情况反应快。农村兵平时老实，守纪律，但在战场上只知道机械执行命令，遇到困难危险有时反应慢、不知所措。首长选警卫员也是一样，选上的多是好看、听话、老实、机灵的兵，但战场上打起来，经常还得调侦察兵警卫指挥所。

3月10日下午，老鱼和几个战友从别的连队讨了一些用压缩饼干桶熬的粥，就着榨菜吃得挺香。当晚，炊事班把好些像样的存货都拿出来做了，大家饱餐一顿。出境一周，侦察2班除了为团长担任警卫之外，还进行过阵地外围潜伏、搜索可疑地域等战斗动作，大的麻烦没碰着，但吃不好、睡不着的问题已经把人折磨得够呛。第二天就要撤退回国，大家都很开心。

3月11日中午，越军放过了撤退途中的尖刀梯队，突然攻击后边大概500米的团前指和2营。尖刀班为了轻装抢占制高点，把干粮和其他东西都卸下来了。老鱼觉得部队发的大头菜好吃，最后一刻顺手拿了一个放在兜里。此后几天，他们一直在为突围回国而努力。3月12日中午，2个侦察班和2个工兵班控制了一个制高点，大家基本上都没有食物和饮水了，老鱼把仅有的大头菜疙瘩用指甲掰成蚕豆大小一块一块分给几位战友。3月13日上午，他们在衣服、挎包的各个角落里搜寻，或四处向战友讨要，把能找到的食物都吃了个干净，但却没水喝，这已经是第二天断水了。他们在寒冷、饥饿和干渴中，又度过了一天。

3月14日晚是最后突围的时间。很多战士精神上已接近崩溃。有人喝小便或舔湿润的树叶解渴，有人吃不知名的草根。连续4日的饥饿和缺水，使他们的体能直线下降，没有事情做就躺在地上不愿挪动半步，之所以还能继续突围，一是服从命令，二是求生的本能在支撑。

3月15日，几经周折，爬了一夜陡坡绝壁，一起行动的五六十人只有少数人爬上了一个山顶，下边是一个可以通过的缓坡，看到了破围而出的希望。已经5天没吃没喝了，1个班长和1个战士发现了不远处山脚下的香蕉树，不听劝告，冒着生命危险下山去摘香蕉，结果被越军发现。而老鱼一行16人跑了一夜，终于成功回国。几串香蕉，就成了生死的分界线。

另外，149师445团3营7连1排2班刘万回忆，3月3日打进沙巴县城，由于几天没喝水，实在太渴，就喝炸开的污水管道里的污水，旁边还有越军散兵放枪也照喝不误。3月4日，几天没吃饭了，只能就地取材。沙巴是疗养胜地，有很多越南领导人的别墅，每个别墅门口有鱼塘。刘万他们找来铝盆和猪油，生火炸了一堆鱼，吃一口鱼舔一口翻出来的土盐，就这样在沙巴待了三天。他十几天没喝过干净水，回国后碰到河口县邮电所门口的水龙头，猛灌一气。一个女同志给了他一大串香蕉。部队回四川驻地，沿途百姓把成捆的甘蔗和各种水果往车上扔，一个化工厂的工人们拿着整脸盆的冰棍往车上送，军民鱼水之情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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