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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奈尔.德格拉斯.泰森:我的教育观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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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奈尔.德格拉斯.泰森:我的教育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v0kQbOIrjY

主持:请与我一起欢迎《人物》杂志评选的现金最性感天体物理学家以及新书《天体物理学家来信》的作者,传奇的奈尔.德格拉斯.泰森博士。

奈尔.德格拉塞.泰森(以下简称泰):你刚才对我的介绍太捧了。不过我得先把话说清楚。首先,《人物》杂志评选最性感天体物理学家那会儿我比现在轻五十磅。其次,我觉得我参与的性感评选分类竞争不算太激烈。

主持:我倒是觉得你比那时候更性感了,不管是不是天体物理学家。

泰: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的竞争对手都有谁啊。你说我跟斯蒂芬.霍金相比谁更性感?

主持:赢了就是赢了。

泰:但是不开玩笑,我记得2000年是《人物》杂志唯一一次评选最性感天体物理学家,人家就是闹着玩的。但是还有好几个评选门类年年都搞,例如最性感动作片明星、最性感运动员、最性感演员什么的。那边的竞争可是激烈得多。我那一年压倒一切的门类是最性感男士,得主是布拉德.皮特。

主持:他倒的确是当年的性感巅峰。所以说能拿到这个奖的确很有面子。我想先谈谈你的新书,写的太精彩了。我们英国人管这种体裁叫做“荟萃式作品”,既在一本书中集合许多话题,有些话题快进快出,另一些话题则深入探讨。

泰:这取决于话题以及我对话题的了解。

主持:其中最打动我的一个话题是你对父亲的追忆,你表示这是写给他的悼词。读到这一段之前我完全没听说过你父亲的事。他对你有哪些持续至今的影响呢?

泰:当然我爱我父亲,但是归根结底关键在于你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成为了什么人。对我来说关键在于他在人生当中搜集到了怎样的智慧,又怎样以言传身教的方式传递给了我。他的言传与身教的结合肯定影响了我的人生。书中选取的悼词是几年前我在他的追悼会上朗读过的。他去世时高寿八十九岁,算是喜丧。但是就算你在理智上意识到你的亲人已经做好了离世的准备,但是感情上依然会觉得失落。

我举个例子吧。他上高中时有一次体育课,项目是田径。老师指着他说:“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不适合田径比赛的体型。”他心想:“啥?我这辈子谁也别想告诉我不能干啥。”于是他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就在那一刻他决定他人生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在跑道上拿到好成绩。几年后他就迈入了世界级选手的行列,最好成绩是六百米跑——这个项目如今已经没有了——全球成绩第五。1948年的时候二战余痛未消,我们还没准备好重新参加奥运会。于是美军在希特勒体育场召开了一届运动会。我父亲有个朋友名叫强尼.约翰逊,他们两个在赛场上对阵纽约运动员俱乐部。当时的奥运会只允许业余运动员参加,现在很难想象当年人们的想法,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当时你要想在大学毕业之后继续参加体育比赛,必须挂靠一家许可机构,所以就有了纽约运动员俱乐部。不过这个俱乐部只招收白人新教徒。于是又有人成立了一家先锋俱乐部,招收前者不要的运动员,大部分是黑人与犹太人,还有若干天主教徒。强尼.约翰逊参加了四分之一英里,当他冲过弯道的时候身后几步紧跟着一个纽约运动员俱乐部的选手。这时强尼.约翰逊听见这位选手的教练在场边大吼道:“追上那个黑X!”强尼.约翰逊闻听此言心想:“呵呵,这个黑X他丫的可追不上!”然后他就拉开距离冲到了终点。

我父亲跟我转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语气毫不苦涩,他跟我们讲述这一类故事的语气从来都不觉得别扭。这些故事的主旨都是如何将今天所谓的微歧视转化成激励自我的动力,从而让自己超越对于自身能力的预期。这是我谨记至今的人生经验。他从不会摆出“今天我要给孩子们上一课”的姿态,就仅仅只是讲一讲他自己遇到过的事情而已。我在写给已经去世的他的信件里还为读者们记述了其他几个例子。

主持:我觉得这是个很强大的故事。你在书中这样谈到你个人的成功:“当我刚刚入行的时候,天体物理学还不太情愿向我张开双臂。NASA在我出生的那年成立,当时还不太欢迎我这样肤色的人们。一定程度上我之所以取得了超过平均值的成就,也是为了克服摩擦力的结果。”我觉得你的声音也不含苦涩。所以你是怎样将负面因素变成正面因素的?

泰:我斗胆说一句,我们应当划清界限,界线的一边是侵犯行为,无论其依据是种族还是文化。我们生活在一个极其分裂的世界里,我不知道算不算有史以来最分裂,毕竟一战与二战那会儿也挺分裂的。所以我并不打算主张我们如今的分裂局面有多么独特。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互联网与社交媒体促进了人们的部落化。以前你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另一个像你一样相信地平论的人,可是上网一看就能全都找见,他们还组织开大会什么的。所以现在我们有能力彰显我们不同于其他人。我不太确定在一片多元化的土地上这样做是否总是很健康。我们应当宣扬不同,但是不应该费尽心思塑造不同并且以此作为区分不同群体优劣的依据。美国的主旨是“合众为一”。移民与种族的大熔炉就算不是未来美国的目标,至少也是我们对于未来美国的愿景。我觉得我们现在并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前进。话说回来,你应该区分清楚哪些侵犯你的人没有权力压制你,而哪些人有这样的权力。大吼“追上那个黑X!”的教练并没有直接伤害强尼.约翰逊的权力,除非你允许自己受伤害。借用小马丁.路德.金的名言:“你若不弯腰,别人就骑不到你头上。”早些年我还没那么出名的时候,美国社会的种族氛围也不如今天进步。当时我想在纽约街头叫出租车去哈莱姆区都困难。所以我就跑到马路另一边,假装自己要去市中心,上车之后才告诉司机:“麻烦您掉头。”当然这样一来每次都要多花五毛钱。但是这位司机以及他的偏见并不构成我与成为天体物理学家这一目标之间的障碍,所以我也会限制自己对于这种事的情绪反应。

主持:许多人都曾被逆境打垮,要么是因为精通某一领域本来就很困难,要么是因为你刚才提到的赤裸裸的歧视。总之他们始终未能克服这些不利因素。而你的话在我听来很有趣的一点在于你几乎将这些不利因素当成了引力弹弓,从而将自己抛射得更远。人们应当怎样才能从逆境当中获取能量呢?

泰:说得好。我先介绍一下引力弹弓究竟是什么。太阳系行星都由尘埃盘凝结而成,位于同一个平面同方向运行,如果“从上往下”看,运行方向是逆时针。如果你想让太空飞行器飞得很远而不耗费太多燃料,你可以让飞行器从后方接近一颗行星并且向其坠落,这样一来飞行器也就获得了行星本身的速度。然后飞行器再从行星另一边飞出来,接近行星时的加速会与远离行星时的减速对称抵消,最后能获得相当于行星本身速度的提速。这叫做引力助推。我们可以借助多次引力助推将飞行器发射到冥王星以外。我们几乎所有飞出太阳系的飞行器都是这样接力出去的,而不是随身自带昂贵的巨型火箭。我们采用较小的火箭,让飞行器从其他行星那里窃取动能。当然行星不在乎这点损失,飞行器从木星窃取的那点动能与木星的总体动能相比就连九牛一毛都远远算不上。

所以的确,我将这些微歧视转化成了超越自我的热情。有些老年人看不惯如今的社会,只是憋着不说。我今天在这里说两句。我小时候经常能听见这句话:“棍棒石头打断骨头,闲言碎语伤不了我。”小孩子回家跟父母诉苦:“有校霸喊我绰号。”父母就会告诉他这句话。这其实就是针对仇恨发言与人渣的免疫接种,让人构建起一套对付恶劣坏人的防御体系。如今这句话我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了,至少在中小学校园里已经没人说这话了。我认为这些年来我们逐渐意识到语言的确具有伤害他人的实际能力,能够败坏情绪甚至诱发抑郁症。我们确实比起当年更深入地理解了情绪状态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关系,这是精神健康领域的又一项进步。但是从反面来看,今天的人们应对同一批人渣的能力也不如当年了。如今的人渣除了当面侮辱你,还会在网络空间霸凌你。我们现在除了找心理医生之外并没有多少对付这种人的办法。就我个人的成长经历而言,你骂我的话对我来说就连个耗子腚都不值,除非你挡在了我与某个目标之间。这时候我就得研究一下怎么从你旁边绕过去,不管你抱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还是文化歧视。我希望了解他们的想法,我不希望他们藏着掖着,而是要畅所欲言。所以你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是这种人。现在你挡了我的路,我要想想究竟应该从你脚下挖地道还是从你头上跳过去,又或者干脆多费些力气改走远路。所谓杀不死你的使你更强大,那你只能指望自己不要这么容易就被杀了。

主持:你父亲告诉你的话当中有一句我非常认同。“仅仅正确并不够,还必须有效。”

泰:不错。在民权运动时期他曾经为纽约市政府工作。新闻媒体不会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但我还是要说,他的任职时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可以说是自从南北战争以来美国国内最动荡的时期。领导人遇刺,校园运动此起彼伏,市中心贫民区熊熊燃烧。所谓暴乱不就是最后一丝希望都消失之后绝望之举么。沃茨烧起来了,华盛顿烧起来了,芝加哥烧起来了,联邦部队派进来了,这都是1968年马丁.路德.金遇刺之后的事。纽约市呢?一片安静,只有几起零星冲突。我父亲当时是纽约市政厅人力资源部的委员。在他的培养下,你能感到自己的人生有意义,因为毕业之后有工作在等着你,换句话说还有些希望。他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在美国历史上自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最动荡的十年当中最动荡的一年里,美国人口最多且黑人贫民区规模最大的城市并没有烧起来。你尽管可以正确到底,但是如果不能落实也等于白搭。别人尽管可以为你加油鼓劲,但是你自己必须有主意。如果有人挡了我的路,只会说“你是种族主义者”可远远不够,必须想办法绕开他。

我觉得人们应该在中学时期学会怎样与麻烦的人们打交道。随便一部中学题材的影视作品里都充满了人际关系勾心斗角的内容。这些作品都是现实世界现实内容的缩影。长得比你好看的人们就是能够得到你得不到的工作。有些人就是天生缺德,而你还就得跟他们打交道。跟你完全不对付的人就是会坐在你隔壁的工位。我认为我们低估了中学这口人际关系乱炖锅的社会价值。“要不是非得应付这帮人,我还能学得更多。”可是现在应付这帮人也成了你的工作技能的一部分。各项研究不断表明,达到管理岗位的人们往往具有更高的情商。

主持:你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因为你有能力将科学知识翻译成通俗易懂的内容,也因为你擅长应付那些处于各种原因挡你去路的人。你有什么有意识运用的策略么?

泰:首先,我不确定自己完全符合咱们这档节目的开办宗旨。你的节目我看过好几期,访谈对话的驱动力以及你推动嘉宾的方向就是让他们阐明自己的愿景。他们一次次失败之后又爬起来,最后取得成功,无论是用财富、影响力还是满足人生激情的快感来衡量。我面向公众的科普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由责任感而不是抱负驱动的。

主持:你的责任感来自哪里?

泰:假如我能做某事,而且比其他人做得更好,而且此事还对社会有益,那么我不去做此事就是不负责任的。经常有艺术家请我为影视作品担任科学指导,我说:“就你所需要的指导而言,我的专业知识并非独此一家。我给你推荐七个比我更有资格的人吧。”我其实没兴趣主动抛头露面。假如对方确实需要我的专长,假如我能为对方的作品留下独特的印记,那我就帮他们一把。因为这种情况下假如我不出手,他们的作品肯定达不到在我的帮助下理应达到的水平,因此不帮忙是不负责任的。

所以我才会在2014年成为《宇宙:时空之旅》的主持人。节目总导演是卡尔.萨根的遗孀安.德鲁扬,一位才华横溢的女性,不过略微被萨根的身影遮蔽了一点。1980年的原版《宇宙:时空之旅》的脚本就是她与萨根共同创作的,此外她也参与撰写了我主持的这一版节目的脚本。她是我见过的最开明的人之一。她主动找上我问道:“你想没想过主持《宇宙:时空之旅》?”至少有十几个人会跳出来抢这个机会,我倒是不太热衷,因为我用不着非得干这个,我还有好几本书要写,不必非得上电视。然后我又转念一想,我其实见过卡尔萨根的。当时我十七岁,正在申请大学。康奈尔大学愿意录取我,可是我还在犹豫。招生专员看出来我还没打定主意,就将我的申请书交给了萨根。然后他寄给我一封信——此前他根本不认识我,我就是个来自布朗克斯的十七岁毛头小子,他是康奈尔大学的堂堂天文学教授。信上说:“我听说咱们俩有共同爱好,你想不想来我校参观一下?”当时他还没有拍摄《宇宙》,但是已经很出名了,上过访谈节目,出过畅销书什么的。我立刻决定恭敬不如从命,坐公交车来到了伊萨卡。当天是周六,他在自家门口迎接了我,亲自带着我参观了他的办公室与实验室,还当着我的面露了一手:他在办公室里背对书架,看也不看反手抽出一本他自己写的书——没错,那一架子书都是他写的——然后当场签名送给了我:“送给未来的天文学家奈尔.泰森——卡尔。”

不过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当天晚些时候我准备坐车返回纽约市,这时他把自家电话号码抄给了我:“拿上这个号码,万一公交车因为下雪停运,就来我家过夜,明早再回去。”当时我就想:“我算哪根葱啊?可是他却拿我当个人物对待。如果今后我的名声能赶上他的一星半点,我对待学生的态度也要像他对待我一样。”我为什么决定主持《宇宙》?因为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如果我们能把这段记忆编织进新版《宇宙》,那么由我来担任主持就算师出有名了,因为这就叫薪火相传,不是在2014年传下去的,而是在1975年传下去的。“送给未来的天文学家奈尔.泰森”,这本书我一直珍藏到现在。我想,由我来担任主持或许真能为这档节目做出一点独特的贡献。我之所以抛头露面,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确实能做出独特的贡献,另一方面是因为其他人觉得我能改善他们的生活。

主持:我们需要谈一下目的。我觉得你对于目的的见解非常有趣,人们经常问我人生的意义或者目的是什么。能说一下你的看法吗?

泰:我认为在我的回答当中目的与意义是等价的。或许这两者的确能分开,但是请先允许我暂时将它们混为一谈。许多人寻找人生的意义,就好像意义藏在石头底下书后面似的。我觉得人的力量要比这更强,人有力量创造意义而不是消极寻找意义。我选择创造意义。对我来说人生的意义是这样的:我今天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是否比昨天更多?如果像这样日积月累,你对于世界的理解将会极大加深,而你也会持续成长下去;另一方面,无论我有多大力量,我是否利用这份力量减轻了一点别人的痛苦或者改善了一点别人的处境?我当然不是说我要花费一整天时间光忙活这个,因为忽视自己的需求也是错的。但是假如我的举手之劳能够增加其他人的生活的价值,那我肯定会去做。因为我付出的十分钟与其他人获得的幸福、启蒙或者痛苦减缓相比太值得了,以至于不这么做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主持:你是怎样养成这样的价值观的?根源在哪里?

泰:谁也没跟我说过我需要寻求人生的意义。这是我的人生,我就是这种人,我在学校里做了这些事,这是我的梦想与抱负,我要如何在人生进程当中创造价值。我自问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如何寻找意义”而是“如何创造意义”,这个想法开始得很早,大约在青春期就开始了。

主持:你也会用这套价值观教育子女吗?你会设法将这套理念传承下去,从而让他们提出类似的问题而不是到处瞎碰吗?

泰:我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些离经叛道——当然不犯法啊——我妻子是数学物理学博士,所以别人都问“你们家孩子是不是要让你俩折腾死了?”我和我妻子讨论过,无论他们如何成长,我们都希望他们将童年的好奇心完整保持到成年时期。

主持:怎么办呢?

泰:一般人都以为父母必须付出很多努力来维护孩子们的好奇心,实际上你会惊讶于父母付出了多少努力来压制孩子们的好奇心。假设有个小孩子从地板上爬过来伸手抓这个杯子,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肯定是大喊“别碰!”然后这个科学实验就被你搞黄了。这是个杯子,杯子里有水,杯子能打碎。这一切特质小孩都不知道,他只想做实验。杯子会掉下来,杯子会碎,水会洒得到处都是,这都是科学现象。而你刚刚将观察这些现象的实验提前叫停了。

主持:所以你愿意让你家孩子……

泰:没错!没错!让他们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好了。想要养孩子就别想维持整洁。这两个目标相互矛盾。孩子是混乱与无序的根源,必须接受这一事实。混乱与无序来自哪里?来自他们探索环境的各种实验。对于他们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新奇。我举个极端一点的例子吧。有一次我去中央公园看莎士比亚露天演出,当天早些时候下了点小雨,满地都是水坑。我看到一位女性领着一个穿雨衣雨鞋的小孩对面朝我走来,她们面前有好大一个泥水坑。我当时就在心里默默祈祷:“求求你让这孩子跳到坑里去吧,这孩子可想往坑里跳了。”这孩子看着也就三四岁的样子。你猜哪个当妈的干啥了?她把孩子拉到一边去了。又一个科学实验被搞黄了。这孩子原本想要测验一下撞击力的效果,想要看看泥水如何飞溅,想要看看向下冲击力与液体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可是这一切都成了空谈。一点点好奇心就在这一刻被掐灭了。在不会导致他们送命的前提下,应当尽量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如果实现这一点需要父母付出额外的努力,那么我就要付出额外的努力。父母的职责不是向孩子们灌输好奇心,而是约束住自己不要糟蹋孩子们已有的好奇心。我很肯定我的女儿会带着童年的好奇心度过动荡的中学时光。所谓的成年科学家心里都有一个从未丧失好奇心的孩子。人们询问育儿与教育的秘诀,早晚有一天我要写一本关于教育的书,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因为我的想法还不成熟。

假如今天接受采访的是爱因斯坦,我们可以一连聊好几个钟头,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肯定不会问他:“你哪家大学毕业的?我也想上那所大学。”绝大多数曾经坐在这具沙发上的受访者都不是因为他们的大学出身才有资格坐上来的,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奋斗、抱负与好奇心。不幸的是,这三样学校都不教。学校将学生当做空器皿,填充完毕之后测试一番,如果得分高就夸你一顿,甚至还可能让你发表毕业演讲。这样教出来的学生日后能改变世界吗?我个人持保留态度。兴许能出几个这样的人,但是我们不能指望按照这种教育方式培养出来的学生整体成为这样的人。我还不知道正确教育的配方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应当追求怎样的结果:在每个学期的最后一天,学生们不该放声高歌“终于不用上学了!”而是应当垂头丧气,“怎么,接下来两三个月都不能上学了吗?”学生们会因为学期结束而感到高兴,说明我们的教育体系有问题,没能让学生们享受学习。反过来说,学校至少应当保护学生的好奇心,乃至将损失的好奇心——因为谁都不可能一点也不损失——再填补回去。这样一来,毕业对于你就意味着开始而不是结束。当你离开学校时应当对自己说:“现在我知道如何学习了。我对于一切我尚未接触过的事物都抱有好奇心。现在我将会成为一名终生学习者。”假如你说不出这句话,那么你在毕业那天已经掌握的无论多少知识都会禁锢住你。你将会一辈子回头看,而不会继续成长下去。

我认为每个学生都应当尽力争取最好成绩,但我不认为任何学生应当因为未能获得理论上能够获得的最好成绩而遭到评判,因为你的人生道路与目标未必一定能够通过其他人用来参考的GPA评分来体现。

主持:你说学校的目标是教会你如何学习。那么当你接触到你不太熟悉的领域时,你的学习过程是怎样的?

泰:问得好,我的答案可能要比你的预期长一些,因为这个问题很有说头。我虽说现在是个科学家,小时候受得却是天主教教育,直到三年级才逐渐脱离。尽管我们家周日会去教堂,但是家庭环境还是世俗环境。我们家在做决策的时候从来不会提到圣经上帝耶稣什么的,而是基于世俗价值观与理性思考。这一点上我很感谢我父母,感谢他们依据理性来应对一切。作为被他们养育长大的人,我很感谢他们。假如某件事情我不理解,他们从不会说“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办!”这不是面向子女的理性回复。如果父母的要求有原因,就应该将原因跟孩子说清楚。

我刚刚开始出名那会儿,人们开始给我写信,问我关于神的问题。我对神真没什么了解,所以我早期的回信都是说科学如何如何,宗教又如何如何,所以我帮不了你。后来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对于写信的人们并不公道。他们的出发点是某种宗教传统,无论是什么传统。一旦我接到来信,我与寻求我的指导、我的智慧、我的见解的人们之间就签订了暗藏的契约。因此我有责任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写信人的出发点是什么。所以我开始购买各种版本的圣经、妥拉经、旧约新约、摩门经、多个译本的古兰经等等。我不仅读经书,还研究宗教仪式的异同之处。你知道耶和华见证人不过圣诞节么?他们对于其他教派拿来作为庆祝圣诞节依据的经文段落有着不同的理解。我觉得这很有趣,因为成长在不同宗教传统与信仰体系当中的人们都曾给我写过信。我收集的宗教典籍有好几个书架那么多。关于不明飞行物的书我收集了两书架。我想知道那些坚称“这是外星人”的人们平时都读什么书,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的信仰体系是什么。阴谋论的书我也有一书架。一般来说某人家里的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都与他们的世界观完全一致,我则不然。有人问过我,“你最近书架上有什么书?”我列出单子给他们看,他们总会吓一跳:“等会儿先!你也信这玩意儿啊?”我说:“我读这些书是为了前往其他人的头脑当中。如果我要担当一名教育家,我就必须知道他们的想法。”假如你跟我说话而我对你有了解,我就能在你的头脑里左绕右绕,最终与你的学习受体对接。我是教育家,你不是。让你到我这里来是不对的,我才应该主动来到你的地盘与你会面。因此我必须把所有这些书籍全都看一遍。唯此我才能诚恳真挚地回应他们。

这本书里有一个问题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写好答案。来信人是一位正统派犹太教妇女——我怎么知道她是正统派?我当然没有冒冒失失地去问她,而是从信里看出来的。她在信里不会拼写God,只会拼写G-d。显然,宗教信仰越过某个门槛之后就连口吐上帝二字都是亵渎。所以我知道了她的虔诚程度。她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她把儿子送去了希伯来文学校,用她的原话来说,“这样他就能学到自己从哪里来,继承了哪些传统。”哦对了,他还在自闭谱系上。就这样一层一层铺垫起来:她是正统派,她很虔诚,她有个十岁儿子,这孩子去了希伯来文学校,这孩子在自闭谱系上——“哦顺便再说一句,有一天他放学回来之后告诉我他不相信上帝,还认为圣经里的故事都是假的。”她问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想,孩子朗声答道:“《宇宙》!”我心想:“要了我的亲命了!我应该继续看下去吗?这一回还能有好结果吗?”没想到她的态度比我想象的开明得多。“你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相信有可能不对的事情。他很尊敬你,我也要为此谢谢你。但是有些时候我对于圣经里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真不知道科学与上帝能不能共存,我只是想做一名好父母而已。”我心想:“行吧。”于是我花了一年时间研究犹太教规程,为的是下笔时不要出错。然后我才给她写了回信。我认为这是全书当中写得最好的一封信。你要想知道这事最后怎么样了,我只能这么告诉你:一年半之后她邀请我参加了她儿子的成人礼。你问我为什么要学习这些内容,我学习这些内容是为了比现在更出色地从事我所做的事情。

主持:首先从买药他们的书籍入手,寻找反面证据。这是非常强大的手段。

泰:没错。你知道我得到过的最高赞美是什么吗?那还是我刚刚开始出名的时候,人们能认出我的脸,可是对不上我的名字。有一回我去药店,排队时看到旁边有一架子杂志。当时快到复活节了,有一本《生活》杂志封面上写着《不同文化视角当中的耶稣》。我心想:“这篇文章还挺有意思的。”于是我就拿了过来看。这时有个在另一条队列里排队的人对我说:“你是奈尔.德格拉斯.泰森是吧?”我说:“是啊。”他说:“一开始我还不确定是不是你,然后我看见你拿起来了那本耶稣杂志。我知道你什么都看。”我心想:“此人知我啊!”

主持:如果你要向人们推荐一个最能开阔视野、对于生活最有用并且还要与宇宙打交道的学习领域,那会是什么?

泰: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笼统一些。我希望你学到科学是什么,科学如何生效以及为什么有效。

主持:你打算让他们去哪里学习呢?有特别推荐的书籍或者网站吗?

泰:我的新书里推荐了不少呢。我以前写过一本畅销书——当然还不是最畅销的一本——名叫《死于黑洞》,这本书集中了我的教育见解,主旨就是如何将你这样一个或许与科学脱节的人安置到科学的正中心。科学如何生效以及为什么有效,当我们说“我们知道”与“我们不知道”时是什么意思。这本书的标题虽然很吓人,但是主旨其实还是科学这项事业。书中有一个章节就叫做“‘了解’的本质”,另一个章节名叫“如何了解‘本质’”。这本书涉及到了哲学层面。我的目标是当你看完这本书以后会觉得“世界在我眼中不一样了,因为我看到了科学能以多少种方式渗透以及启发文明,从而在这个我们称之为‘自然界’的地方增进我们的健康、财富与安全。”

主持: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对这个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

泰:我想造成的影响是这样的:向我学习的人能够通过他们学到的东西获得力量,以至于当他们想起自己学到的东西时不会想到我,而是会想到自己对于世界运行规则的理解基础,而我则会与他们的思考活动再无瓜葛。如果有人说:“这事是真的,因为是泰森说的。”那么我就失败了。这不是教育,而是灌输权威。我想教给你看待世界的全新方式,一旦你学会之后就应该冲向广阔天地,再不回头,因为你刚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并且刚刚掌握了饲喂饥饿的手段与工具。我的影响应该是让受到影响的人们全然忘记自己受到过我的影响。我希望我的墓碑上铭刻这样一行字:“除非你为人类赢得过几场胜利,否则死亡对你而言就是耻辱。”这话说的有点重是吧?

主持:我举双手赞同。

泰:为人类赢得的胜利不等于为你自己赢得的胜利,不等于功德碑,而是人类整体的改善。我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目标都应当是让这个世界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略微好一点。这并不意味着人们要赞美你什么的,而是在于你在不期待任何回报的前提下愿意付出什么。

通宝推:自由呼吸F0,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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