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诸多挺胸叠肚昂首阔步的学术名词虽说听上去十分高大上，但是如果趁这些名词上街遛弯时将它们拦在当场诘问一番，它们的表现则往往不尽如人意。现代主义就是这批名词当中的一员。但是这个词确实很有用，根基也很深。在一战前后，欧洲与美国都掀起了一阵针对传统艺术原则与习惯的反思。仅就英国而言，除了一战带来的大量死亡与伤残人员之外，我们还经历了爱尔兰内战以及大规模罢工与失业；自劳合.乔治往下，英国的整个政治阶层看上去全都腐败堕落老迈无能；针对传统婚姻观念的冲击以及女性争取恰当社会地位的运动更是将英国社会搅得动荡不宁。上述危机与难题的许多乃至全部侧面都通过这一时期的英国诗歌得到了体现。这一时期几乎每一位英国诗人最终都会亮明自己的政治站位——有些人选择了共产主义，有些人选择了法西斯主义，还有些人选择了民族主义。英国诗坛就此再一次改头换面。无论是从美国进口的埃兹拉.庞德与T.S.艾略特，还是人到老年越发成熟的叶芝，又或是苏格兰本土出品的休.麦克迪尔米德，他们在这一时期创作的诗篇看起来听上去都与从前的作品大相径庭。显然，此时的诗人已经不打算再向爱德华时代、维多利亚时代乃至浪漫主义时代寻求灵感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就又要提到现代主义这位滑不留手的顾客。现代主义具有许多面孔——它比此前的诗坛运动更加城市化，宗教与道德意味更弱，而且也更加困难。不过从本质上来说，现代主义试图回答以下问题：如果说时代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如果说革命气息正在风中飘荡而且旧秩序已经摇摇欲坠，那么艺术难道不应该也经历一番激烈变革吗？新时代难道不应该搭配新诗歌吗？

说来容易做来难。显然，许多老式诗歌范式已经被穷尽了——这其中有些范式讲究雕琢，将诗句当成了精美的油画，画面上则是精心打理过后的田园风情；有些范式讲究音韵，抑扬顿挫宛如协奏曲一般繁复；有些范式讲究格律，一字一句严丝合缝，题材大抵是感怀恋爱不顺或者歌颂帝国军队。在年轻且愤怒的现代主义者眼中，这些无非都是装点虚饰。为了创作新时代的杰作，必须要以暴戾愤怒的姿态将浪漫的牧人、欢快的诗句以及道德高尚的桂冠诗人一扫而空打翻在地。例如埃兹拉.庞德就公然号召自己的追随者们“求新”。

可是麻烦之处在于，旧范式也包括了诸如节律与天然笔触在内的一整套创作技法，这些技法全都是历经千百年无数世代逐渐摸索改进之后的成果。总的来说，这些技法的确能够充分表达诗人的理念。如果真要另起炉灶另开张，接下来的新诗歌究竟要如何下笔呢？

求新——如何求新？拿什么求新？现代主义者们给出了一个极其吊诡的回答：往回求。你要一头扎进远比你所反动的故事与形式更加古老的时代。于是毕加索在巴黎开始绘制取材古典时代的漫画式沐浴裸女以及效仿安格尔的素描；卡西米尔.马列维奇在莫斯科将目光转向了最古老的俄罗斯造像，从它们那毫无修饰的几何造型当中寻求灵感；詹姆斯.乔伊斯在都柏林与巴黎改写了尤利西斯归乡的故事，将其作为自己的长篇小说的结构装置。在诗歌领域情况也是一样：埃兹拉.庞德将寻求全新写作手法的目光转向了法国吟游诗人、盎格鲁-萨克逊歌谣以及中国古典诗歌，叶芝大量采用了拜占庭与爱尔兰神话当中的意象；T.S.艾略特迷上了玄学派诗人、但丁以及早期基督教诗歌，由此向自己的新诗赋予了多种声音；休.麦克迪尔米德则打出了“不学彭斯学邓巴”的口号，转向了伟大的中世纪诗人，由此掀起了苏格兰的文学复兴。

总体来说，英国的现代主义诗人们成功实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他们的作品的确将因袭传统惯于读诗的中产阶级读者们搅扰得心神不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英国报刊杂志上到处都是针对现代主义开刀的笑话、漫画以及气冲冲的社论，讽刺这些画家与诗人们“不说人话”并且只会媚外。正如我们将会在下文当中见到的那样，这一轮现代主义革命后续乏力，尤其是在诗歌领域。到了二十年代的末尾，针对现代主义革命的反弹已经显而易见了。但是这场革命起初的确活力四射，留下的作品甚至直到今天也依然值得一读。

在英国，现代主义具有两大主要方面，其一是性，其二是欧洲。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理论在当时大为盛行，认为性冲动比道德更深刻的理念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拥趸，这两种理念成为了当时一大部分文学作品的基础——尤其是D.H.劳伦斯的作品。此外，在一战前夕以及战后不久的时期，英国文化久违地敞开了接受欧洲影响的大门。弗吉尼亚.伍尔芙、凡妮莎.贝尔以及布鲁姆斯伯里团体都将寻求引领的目光投向了巴黎，投向了格特鲁德.斯坦、毕加索、马蒂斯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等人。詹姆斯.乔伊斯发现只有巴黎的出版社才愿意出版自己的作品。罗杰.弗莱在伦敦举办的欧陆后印象派绘画展彻底改变了新一代英国画家的创作方式。庞德的朋友、雕塑家亨利.戈蒂耶-布尔泽斯卡死在战场上，致使庞德对战争大为恐惧。庞德与邪魅四射的温德姆.路易斯共同开创的漩涡主义更是受到了意大利画家菲利波.马里奈缔的影响。

因此在考察英国现代主义时最合适的入手点之一就是米娜.洛伊。她于1882年生于伦敦，母亲是英格兰人，父亲是匈牙利犹太人。不到二十岁时她来到慕尼黑并且吸收了大量欧洲新思想——例如弗洛伊德与尼采——然后回到英国学习绘画。就像前文当中讨论过的许多诗人一样，她也首先是个画家，其次才是作家。1903年她搬到巴黎居住，后来又搬到了佛罗伦萨。她的社交圈子包括格特鲁德.斯坦、纪尧姆.阿波利奈尔以及毕加索，未来主义流派的领导人菲利波.马里奈缔还曾与她谈过恋爱。战争期间她一边担任护士一边出版诗歌与女权主义宣言。1916年之后她在曼哈顿与欧洲之间频繁往来，永远置身于激进派现代主义小圈子的正中心。读者们甚至可以辩称洛伊根本不是英国人。但是问题的部分关键正在于此。在战后时期，“国际文化”在欧洲各国首都——包括伦敦在内——组成的网络里四下传播，成为了当时的主流。如果你想研究国际文化，那么最好不过研究米娜.洛伊。就连T.S.艾略特都很仰慕她。看看下面这首《人体气缸》（Human Cylinders）就能理解为什么：

The human cylinders

Revolving in the enervating dusk

That wraps each closer in the mystery

Of singularity

Among the litter of a sunless afternoon

Having eaten without tasting

Talked without communion

And at least two of us

Loved a very little

Without seeking

To know if our two miseries

In the lucid rush-together of automatons

Could form one opulent wellbeing

人体气缸

在令人萎靡的暮色中运转

在奇点的神秘当中将彼此围绕得

愈发紧密

在没有阳光的午后的废弃物当中

吞咽而不品尝

交谈而不交流

至少我们两个

爱得很少

从未试图

去了解我们的两项神秘是否

在自动机器显然的聚首当中

能够形成一项丰腴的福祉

Simplifications of men

In the enervating dusk

Your indistinctness

Serves me the core of the kernel of you

When in the frenzied reaching out of intellect to intellect

Leaning brow to brow communicative

Over the abyss of the potential

Concordance of respiration

Shames

Absence of corresponding between the verbal sensory

And reciprocity

Of conception

And expression

Where each extrudes beyond the tangible

One thin pale trail of speculation

From among us we have sent out

Into the enervating dusk

One little whining beast

Whose longing

Is to slink back to antediluvian burrow

And one elastic tentacle of intuition

To quiver among the stars

简单化的人

在令人萎靡的暮色中

你的泯然众人

之于我却是你这籽粒的核心

当智力狂热地探求其他智力

当眉毛轻挑用眉毛交流

越过呼吸的潜在谐和

的无底深渊

耻辱

缺少了相互响应，在词语感觉

与概念

以及表达

的互惠之间

每一次超越可触及之物的挤压

一道纤细苍白的猜测痕迹

从我们当中我们向着

令人萎靡的暮色送出

一只哭泣的小兽

它的渴望

就是钻回史前的地穴

一根直觉的弹性触手

在群星间颤动

The impartiality of the absolute

Routs the polemic

Or which of us

Would not

Receiving the holy-ghost

Catch it and caging

Lose it

Or in the problematic

Destroy the Universe

With a solution

绝对的不偏不倚

击溃了辩论法

或者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不愿意

接受圣灵

抓住它关起来

丢掉它

或者在问题当中

用一条解决之道

毁灭宇宙

说一千道一万，谁都不能说这首诗写得不新。这正是埃兹拉.庞德希望看到的诗歌。但是这首诗并未取得完全成功——诗句中的多音节单词还是太多且太突兀，无韵诗体例用在这里显得松松垮垮而并非紧绷且无可避免。在《休.塞尔温.莫伯利》（Hugh Selwyn Mauberley）一诗中，庞德正面回答了如何创作新诗的问题：

For three years out of key with his time,

He strove to resuscitate the dead art

Of poetry; to maintain "The sublime"*

In the old sense. Wrong from the start--

三年来此人一贯与时令不合，

努力要复兴死去的诗歌艺术；

从而维持旧时代含义当中的

“崇高”。一开始就走错了路——*1

*1【“崇高”（The sublime）在此似特指希腊哲学家卡修斯.隆基努斯或德国哲学家康德的理论，认为文学作品应在内容与形式上达到雄伟的境界。】

No hardly, but, seeing he had been born

In a half-savage country, out of date;

Bent resolutely on wringing lilies from the acorn;

Capaneus; trout for factitious bait;

这也难免，鉴于他出生的家乡

野蛮粗鄙，落后于时代太多；*2

他铁了心要从橡子里挤榨出百合芬芳，

恰似卡帕纽斯；用虚假诱饵将鳟鱼捕捉。*3

*2【庞德生于美国中西部的爱达荷州。】

*3【卡帕纽斯是希腊神话人物，在埃斯库罗斯的名剧《七将攻忒拜》里，他发誓非要攻进忒拜城中，即使是宙斯也不能阻止，结果被宙斯用雷劈死。“虚假诱饵”即橡胶拟饵。用拟饵钓鳟鱼是当时美国流行的休闲活动。】

庞德转向经典拉丁文、法文与中文著作寻求创作灵感。他采用了罗伯特.勃朗宁开创的戏剧化独白手法，试图创作新鲜、纯粹并且能够自行站住脚的作品。以下诗文节选自《致敬赛克斯图斯.普罗佩提乌斯》（Homage to Sextus Propertius），庞德在这首诗中将美国气质与古卷霉味饶有趣味地混合在了一起：

There will be a crowd of young women doing homage to my palaver.

Though my house is not propped up by Taenarian columns

From Laconia (associated with Neptune and Cerberus),

Though it is not stretched upon gilded beams;

My orchards do not lie level and wide

as the forests of Ph?cia,

the luxurious and Ionian,

Nor are my caverns stuffed stiff with a Marcian vintage—

(my cellar does not date from Numa Pompilius,

Nor bristle with wine jars):

Nor is it equipped with a frigidaire patent;

Yet the companions of the Muses

will keep their collective nose in my books,

And, weary with historical data, they will turn to my dance tune.

Happy who are mentioned in my pamphlets;

the songs shall be a fine tomb-stone over their beauty.

将会有一群年轻女性面对我的满纸废话表达敬意

尽管支撑寒舍的并非来自台那伦的立柱，

并非来自拉科尼亚（与尼普顿以及刻耳柏洛斯有关），

尽管寒舍并非倚仗着镀金的梁柱，

我的果园也并不算平整宽敞

不能与费阿刻斯岛上的森林

或者草木繁茂的爱奥尼亚相比，

我的地下室里并未塞满马尔西安皇帝的佳酿——

（我的酒窖追溯不到努马.庞皮留斯的时代

也并未堆满酒罐。）

屋里也没有安置北极牌电器；

但是缪斯女神们陪伴着我

与我一起手不释卷。

厌倦了历史文献，她们将会转向我的舞曲曲调。

我这小册子里提到的人们都会快乐

其中的歌曲将为她们的美丽树立精美的墓碑。

话说回来，将庞德这样一位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放在这里真的合适吗？虽说他也是盎撒血统，但是对于英国诗歌传统却并不算特别热情。他在巴黎旅居了很长时间，然后又决定为墨索里尼治下的意大利摇旗呐喊。二战结束后他在精神病院里呆了十三年，重获自由之后又跑到威尼斯宅居起来。但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是英国诗歌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最早在诗歌领域崭露头角就是在伦敦，他毕生的事业则是彻底改造英语诗歌。更进一步来说，他背负的深切创伤——正是这一创伤刺激得他越发痴狂地痛恨金融体系与犹太人并且最终倒向了反犹法西斯主义——正是源自一战以及“老头子的谎言”：

These fought in any case,

and some believing,

pro domo, in any case . . .

Some quick to arm,

some for adventure,

some from fear of weakness,

some from fear of censure,

some for love of slaughter, in imagination,

learning later . . .

some in fear, learning love of slaughter;

那些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作战的人们

以及一部分在任何情况下都

相信为集体献身的人们……

有些人急于拿起武器，

有些人急于冒险，

有些人害怕软弱，

有些人怕被戳戳点点，

有些人在想象中热爱杀戮，

后来才发现……

有些人因为害怕，学会将杀戮依恋

Died some, pro patria,

non "dulce" non "et decor" . . .

walked eye-deep in hell

believing in old men's lies, then unbelieving

came home, home to a lie,

home to many deceits,

home to old lies and new infamy;

usury age-old and age-thick

and liars in public places.

有些人为了祖国而死，

既不“甜美”也不“合宜”……

睁着两眼走进地狱

相信了老头子的谎言，然后丧失信念

回到家中，回到谎言之家，

众多欺骗之家，

旧谎言与新耻辱之家；

如同岁月一样古老浓厚的篡权

以及公开场合的骗子。

Daring as never before, wastage as never before.

Young blood and high blood,

fair cheeks, and fine bodies;

fortitude as never before

frankness as never before,

disillusions as never told in the old days,

hysterias, trench confessions,

laughter out of dead bellies.

从未有过的胆敢，从未有过的空耗

年轻的鲜血与高涨的鲜血

红润的脸颊，健美的肢体；

从未有过的坚毅

从未有过的坦率，

旧日无人讲述过的幻灭，

歇斯底里，战壕里的忏悔，

死尸腹中发出的笑声。

同样的愤怒与绝望驱使着休.麦克迪尔米德投入了列宁与斯大林的怀抱，并且让二十年代的诗坛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气息。庞德耗费毕生心力的巨著《诗章》（The Cantos）虽说遭到了他的恶毒反犹主义以及总体来说颠三倒四的政治理念的玷污，但是依然充满了美好的事物。下面这段诗文节选自诗章第十三篇，主题是孔子与合宜的社会秩序。诗句行文清晰，丝毫不见狂气，而且至少在笔者听来清新爽快，十分现代。

Kung walked

by the dynastic temple

and into the cedar grove,

and then out by the lower river,

And with him Khieu Tchi

and Tian the low speaking

And "we are unknown," said Kung,

"You will take up charioteering?

"Then you will become known,

"Or perhaps I should take up charioterring, or archery?

"Or the practice of public speaking?"

And Tseu-lou said, "I would put the defences in order,"

And Khieu said, "If I were lord of a province

"I would put it in better order than this is."

And Tchi said, "I would prefer a small mountain temple,

"With order in the observances,

with a suitable performance of the ritual,"

And Tian said, with his hand on the strings of his lute

The low sounds continuing

after his hand left the strings,

And the sound went up like smoke, under the leaves,

And he looked after the sound:

"The old swimming hole,

"And the boys flopping off the planks,

"Or sitting in the underbrush playing mandolins."

And Kung smiled upon all of them equally.

And Thseng-sie desired to know:

"Which had answered correctly?"

And Kung said, "They have all answered correctly,

"That is to say, each in his nature."

孔子漫步

走过太庙

步入柏树林

来到河水下游，

他的身边有冉求，公西赤，

曾点与子路。

“我们不为人知，”孔子说，

“你可会学习御术？

然后你们就将为人所知，

又或者我应当学习御术，或射术？

或者演讲术？”

子路说，“我将整顿国防，”

冉求说，“我若做一省的官长，

我将使人民生活得更加富足。”

公西赤说：“我愿投身小山上的庙宇，

穿戴礼服与礼帽，

恰当地履行仪式傧相的职责。”

曾点发言时，手不离琴弦，

当他将琴放下时

低音还在继续，

乐声宛如烟雾，在树叶下缭绕，

他的视线投向乐声消散之处：

“在那熟悉的戏水池塘边上，

孩子们从岸边跳进水中，

或者在树丛里弹琵琶。”

孔子对他们全都报以微笑。

曾皙想要知道：

“谁的答案正确？”

孔子说：“他们的回答全都正确，

每人的答案都符合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