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散记 -- 本嘉明

(一)

英国脱欧，赶在截止日期前达成了一个“半吊子协议”。

这个协议大约1000页，要点是：

一，实物贸易：英国对欧盟出口的实物产品，无关税、无配额限制。这比欧盟内部某些成员国的待遇都要好。

二，英国同意在环保标准等领域提供公平商业竞争。

三，反国家补贴：欧盟和英国的法院可以在自己各自的管辖地，按本方的法律，约束/反对对方不合法的国家补贴行为。

四，渔业：在今后5.5年过渡期内，允许欧盟进入英国经济区海域捕鱼。

五，金融服务：不包括在此协议内，另行谈判。

（二）

当年英国图谋脱欧，有几个原因：

一，德国带头，大批欢迎中东青壮年难民，吓坏了英国仁。假如继续留在欧盟内部，由于人员流动是不受限制的，这些难民中的一部分，早晚要进入英国，当时在英吉利海峡的法国一侧，加莱海滩上的难民营，就是伺机要偷渡进入英国的难民的中转站。

二，英国虽然加入欧盟，但维持英镑为本币，本来就有些三心二意，也容易下决心脱欧，因为分家前，已经具备货币基础设施。

三，美国唐纳怆上台后，大力打压欧盟，巴不得欧盟破裂，因此全力支持英国脱欧，承诺英国脱欧完成后，英美之间达成“两国的特殊FTA”。原定英国花四年，于2020年底完成脱欧大业，唐纳怆同时也连任，“盎-萨跨大西洋同盟”，一切都很美好的说。

四，欧盟以特别礼遇的姿态，接纳英国加入（英国保留英镑），其实也是德法要羁縻英国，通过笼络住英国，利用英国在“英联邦”的号召力，间接施加老欧洲的力道，到达原英属非洲和中东的势力范围。而时间一长，英国感觉到自己作为“客卿”（外人），在布鲁塞尔只是一个政协主席，颇为无味。

五，英国经济，目前大约83%是金融业和服务业，很多人只看到英国的金融业，其实英国在数字经济/数字科技领域，某些单项的发展水平，与美国/中国，相当接近，可以说这三国是在第一梯队的:美英擅长原创，中国擅长全社会铺开(工程化)。英国在IT的软硬科技上与美国的匹配度很高（这里面也有美国从国家安全利益考虑，优先向英国开放某些领域的因素），又有很好的理工科大学。相对英国，老欧洲是真的在这块落伍了。

唐纳怆当年的背书，使得英国敢于从欧盟出走。而唐纳怆在2020大选的败走麦城，又形成了微妙的新大势，目前有四股经济势力：中，美，欧盟（德法），英（联邦）。

拜登着眼于拉拢欧盟，所以对“英美FTA”抱有回避的态度，英国真的是刚爬到半空被撤了梯子。

（三）

我们稍微回顾一下欧洲在2016年后发生了什么。

唐纳怆出他自己意外地当选后，必须考虑怎么干点成绩出来。在2020年大选期间，超过50%的美国选民认为，唐纳怆搞经济的能力，比拜登强，前3年他搞得不错嘛。但实际上真正懂得美国经济的人，看得出猫腻：唐纳怆搞经济的能力其实一点也不强。

假如我们把2016年的美国看作一个高度复杂的大企业，那么唐纳怆刚刚接手当CEO，才翻了翻3000多页的报表，他就放弃了-----他弄不了这个。

但是他好歹做过企业，他知道业绩为王，只要3年后利润做上去了，怎么打的野球拳，董事会也看不懂。

唐纳怆的野球拳，就是勒索。他不在乎价值观之类，只盯着三个肥羊：中国，德国，日本。

他一当选，安倍立刻飞纽约献媚。不知道处于什么考虑，唐纳怆把日本暂时从名单上划掉，主要盯着中德。我认为他的打算是，先利用日本帮手，把中国咔嚓了，然后转身嫌弃安倍不守妇道，浸猪笼。

话说中英关系“黄金十年”的时候，英国首相是卡梅隆。他是贵族出身，希望英国有独立性，而且非常聪明，他察觉到在欧洲三雄（英法德）里，中国对英国是另眼相看的。卡梅隆执政时期，华为可以参加英国任何招标，中国可以在英国投资核电，英国首先加入亚投行……

卡梅隆允许“脱欧公投”，不能看作他政治上幼稚，当时我也认为，公投不可能通过。因为欧盟分裂，则英/欧两败俱伤。

但公投偏偏通过了! 卡梅隆败走，中英合作立马就掉线了。

公投当晚，英国只是震惊，还没有受伤。建制派精英立刻着手修补刚刚出现的小洞。新首相梅的做法很聪明：按梅的脱欧方案，英国在政治上脱离欧盟官僚机构，但在经济上其实没有脱离欧盟。

欧盟立刻看明白了。由于要惩前毖后，所以对英国该放的狠话还是放，双簧唱得不亦乐乎。

唐纳怆则要求英国要彻底脱欧。唐纳怆是德国裔，他清楚今天的德国家底有多肥，英国脱欧很可能引起连锁效应（当时意大利确实有部分政客也考虑模仿英国脱欧），欧盟一散，德国内伤很重/六神无主，那么唐纳怆就好下手了。

于是唐纳怆公开干涉英国内政，不断抨击梅，并赞扬约翰逊是最好的首相继任人。在多方的压力下，梅是干不下去了。但当时觊觎首相大位的，还有一人，就是‘脱欧党’的法拉奇。2019年5月，‘脱欧党’在在英国的欧洲议会选举中获得最多选票，成为英国在欧洲议会的第一大党。欧洲有个欧洲议会，各个欧盟成员国的各党派都可以参选，‘脱欧党’这次获得的席位，数倍于约翰逊领导的英国保守党。我认为唐纳怆肯定利用了这点，他一定威胁了约翰逊，只要唐纳怆转而公开支持法拉奇，法拉奇就可以取代约翰逊当上英国首相。通过这个方法，唐纳怆牢牢控制了英奸约翰逊。

于是，约翰逊的脱欧路线趋于强硬，这又激怒了欧盟方面。脱欧事态，转入恶性循环。

（四）

欧盟在数字经济上的落后，首先是观念上的，比如对美国各大厂征收“数字税”，你不能说这不合理，但全世界只有欧盟开征这个税，说明了两点：

一，欧盟内部，传统商业势力强，保守意识浓。而中美对于电子商务的扶持，明显有大破大立的气概，舍得放弃一部分。

二，欧盟没有自己的数字经济巨头，没有自己的子弟兵。举例说，美资大厂虽然有些不能进入中国（比如谷歌，FB），但微软/谷歌等等对中国IT大厂的技术支持很多，美方也很赚钱。中国不对他们加征数字税，一是需要这些技术支援，二是我们自己的大厂（比如TT）也要杀过去狂赚，中美对等，大家都不征数字税，公平厮杀。

我在上篇说过，新经济领域的技术突破，往往带来通缩效应；旧经济领域的技术突破，基本只带来通胀效应。马云与王健林那个1亿元的打赌，其实就是赌一个事情：中国的零售业，未来大头是电子商务，还是传统店铺商业？

“双十一，双十二”已经证明，电商即便没有占大头，至少可以占住一半，变成谁也吃不掉谁。电子商务坐大，带来的就是通缩效应。但由于中国仍然有大量的传统商业，而且在经济下行时期，总要追求“人间烟火气”，暂时解决年轻人就业，所以新经济和旧经济相互平衡，通缩和通胀有所抵消。

德国也处在类似的平衡状态，“工业4.0”就是一国两制，因为德国没有魄力和能力像中美那样彻底倒向新经济（认定新经济是未来，义无反顾地冲锋），又舍不得旧经济的坛坛罐罐，所以“混业”，用新经济的工具，精益求精生产出旧经济的终端成品（比如燃油汽车）。

就是说，中国的看法是，既然我已经掌握了基因编辑技术，终极目标当然是培育出一个全新物种（比如说，羽人），彻底颠覆现有文明。但由于技术不成熟，社会舆情不成熟，还要再等等。

而德国呢，他没有能力培养出羽人，但可以改造出部分基因片段，所以他的做法是研究怎么把这个基因片段植入现在的人类胚胎，强健人的机体，延续现有的工业文明。

中国和（德法领导的）欧盟之间，现在就是存在这样的差异性，未来方向性的差异，整个社会进化路线上的差异。这种差异性，有助于中国-欧盟最后达成FTA，还是相反？这在以后再讲。

中国和美国，都有一种“野蛮、豪迈，和对过去蔑视”的气质，这是欧洲大陆完全不具备的。所以中美是对峙，中欧是互补。

(五)

现在，我们来解释一下“脱欧五条”。

一，实物贸易：英国对欧盟出口的实物产品，无关税、无配额限制。这比欧盟内部某些成员国的待遇都要好。

二，英国同意在环保标准等领域提供公平商业竞争。

三，反国家补贴：欧盟和英国的法院可以在自己各自的管辖地，按本方的法律，约束/反对对方不合法的国家补贴行为。

四，渔业：在今后5.5年过渡期内，允许欧盟进入英国经济区海域捕鱼。

五，金融服务：不包括在此协议内，另行谈判。

这前三条，是打包在一起的。约翰逊对国内民众强调第一条------看起来这条确实是英国的胜利------但欧盟在第二，第三条上埋了雷。

首先，英国输欧盟产品，必须要通关（海关进口报关），一笔笔报关费加总，大概英国的出口商每年从此要多付75亿欧元的费用。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英国货物被打上了烙印，与欧盟内部流通的其他货物区别开了。

随后，欧盟就可以用第二，第三条修理英国商品了。在环保标准，劳工待遇，国家补贴等等领域，欧盟可以按自己的法律/标准，来框定英国卖到欧盟各地的商品。其中有些类别，是由欧盟与英国共同组成的第三方裁决机构来管辖，剩余类别则各归销售地法院管辖。

问题在于，英国输欧商品，不具备“独特性”，大都是可替代的。中欧班列，经过初期的艰苦摸索，大约在3年前开始盈利，随着欧亚铁路线越来越完善，将来欧盟就有底气，卡英国货的脖子，了不起你英国也卡我欧盟产品的脖子，我改卖到中国去就是了，你英国多大的市场，中国多大的市场？

这种短期性地找茬卡脖子（类似于今天的中澳经济关系），就等于是古代野蛮的“减丁政策”，每过几年杀你一次高过车轮的小伙，既然撕下脸了也就不在乎多杀几次。

第四条渔业，是有历史渊源的。二战结束后，英国作为战胜国，装慈善家，“嗟，来渔”，允许法国/比利时的渔民，到英吉利海峡里绝大多数海域捕鱼，甚至可以贴着英国的领海线。这个事，英国渔民是吃亏的，长期以来一直如此。现在既然要分家，英国就提出至少一人一半，海峡中线，你们都滚回去。这个涉及的金额不大，而且法比捕来的鱼很多是当场卖给英国人吃的，自己赚个劳务费。英国老滑头纯粹拿这个恶心人，当谈判筹码。现在谈下来，五年半后，英国经济区的渔权，正式归还英国，其实这也是应该的。

关键在第五条。改革到了深水区，要赶在年底前把“脱欧协议”搞出来，能有个交代，双方不约而同想到了锯箭杆，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嘛。这条现在这么拖着，就是一颗巨雷，将来想去摇一摇这颗雷的，不单是欧盟，中美也该算上。

（六）

唐纳怆这4年，两线作战，西线跟中国打贸易战，东线跟德国打贸易战，结果两线都打成僵局，美国统帅部自己先崩了（颇像一战中的德国）。威廉三世退休打高尔夫去了，“拜登堡”出来收拾残局，想在两条战线都体面地休战；或者先与德国（欧盟）休战，集中兵力再试探性打打中国（其实三鼓而竭，再试探也没有胜算）。

作为两个惨胜者，欧盟和中国不能不寻思，这次自己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付园慧要不是去住院箍牙了，肯定要借她一把洪荒之力。要不是来个疫情，“一次大战”肯定升级成“八年血肉长城”，好险。这次好不容易熬到老傻冒儿先趴了，那万一下次我先趴呢？

这，就是中国-欧盟投资协议的政治基础。理解了这个，大家不必担心，明年墨大娘下台了，再晚点马克宏下台了，会不会像卡梅隆下台一样，天就变了？

在拜登上台，明年年中或者下半年，压住了疫情后，中、美、欧三家热热闹闹再办一次气候峰会，中/欧给美国戴戴高帽子，随后到年底，中欧投资协议应该可以签下来-----这可能是最差情况了，乐观一点年中可以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