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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Fredrik Knudsen:深蓝本纪,上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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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九:

5月3日终于到了,但是这一天却问题不断。卡斯帕罗夫发现比赛条件很不如人意:首先比赛区域的空调马力太小,而他本人又要承受聚光灯的炙烤。这个问题随着比赛进行只会越发恶化,以至于主办方不得不专门搬来一台空调摆在他身边,好让他维持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仪容。其次,这一回他的个人休息室距离棋盘很远,步行要走好几分钟。在他提出抗议之后,主办方在附近给他用帘子遮蔽了一块空间。但是这样的安排远远算不上舒适或者私密。在卡斯帕罗夫的母亲克莱拉看来,“这让我想起了1984年你与卡波夫争夺世界冠军时的情形。那时候你一边要对抗卡波夫,另一边还要对付苏联官僚体制。如今过了十三年,你还是既要对抗超级计算机又要应付资本主义体系的心理战。”

另一方面,深蓝团队的比赛条件同样不甚理想,尽管这一点的重要性没那么显著,作用范围也没那么大。原本安排给他们设计开局的备战室出了问题。失去了这一舒适空间之后,整整一周他们都被安排在另一间拥挤的观察室,至多只能装下六个人。记者们也要面对自己的问题。就算没有现场观战资格的记者也可以在每场对局开始之前进入赛场为双方选手拍照,一组人拍完了就赶紧撤出去换下一组。但是摄影记者的人数实在太多,为了争夺最佳拍摄角度而相互推搡,还有一位记者与保安动了手。IBM的赛事筹办团队严重低估了到场记者的人数,以至于不得不临时租赁了新的房间来容纳他们。各大电视台都做好了整点播报赛事进展的准备。在长达几个月的宣传与为期好几天的采访与拍照之后,加里.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再次走上赛场握手致意,然后对面而坐开始了第一局对弈。棋局进行的地点位于大厅之外的小房间,只有少数获准的记者可以当场观战。大厅里则由专家组担任主持,为观众们讲解棋局进展。负责为深蓝摆棋的深蓝团队队员会随着比赛进行而轮换。

卡斯帕罗夫首轮执白。他原本指望像1996年那样首轮执黑,借此试探一下深蓝的水准。但是既然执白,他觉得自己必须取胜。由于不清楚深蓝具备怎样的新能力,卡斯帕罗夫照搬了1996年的做法,再次采用了灵活多变的列蒂开局。但是他的接下来几步棋却令人意外。他没有抢先控制腹地,而是立刻侧翼出动了两枚白象。所谓侧翼出动(fianchetto)是一种强大且稳妥的攻击手段,即象的靠近棋盘边缘侧前方的兵前进一格,然后象挪进兵的空格。这样做有两大好处:首先让象得到了左右与前方三枚兵的安全保护,其次两枚象都位于棋盘最长的对角线上,从而可以安全地向棋盘腹地施压,至于坏处则是让出了一部分棋盘空间。卡斯帕罗夫的用心昭然若揭:如果他不能执黑打防御战,那他就要执白迫使对方打防御战。这一做法还与另一项理念结合力起来:反计算机象棋的关键信条之一在于以拖待变,等待计算机自己出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与其按照正常方式将王兵推进两格扩张到腹地,我选择了谨慎地仅仅前进一格,避免与黑棋接触。我故意下得很被动,甚至可以说是在拖延等待。这是效仿了大卫.莱维*当年的手段,即等着看看计算机会不会受到愚弄,在没有明确目标的情况下削弱自己的阵型。看哪,这一招真管用。”

*【大卫.莱维(David Neil Laurence Levy), 英国象棋大师,象棋计算机研发的积极参与者。】

深蓝的第10步是将h行的黑兵前进一格,这一步不必要地暴露了黑王。然后看到机会的深蓝不断蚕食卡斯帕罗夫的空间,而卡斯帕罗夫始终在闪躲避战,不肯让任何一枚白棋成为出头鸟。到了第13步,卡斯帕罗夫的白兵没有一枚前进两格,致使他的阵型拥挤不堪,而深蓝的活动空间则十分宽裕。但是到了第14步,卡斯帕罗夫的防御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深蓝实在找不到明确的攻击路径。更重要的是,深蓝朝向王翼发动了王车易位,拆毁了黑王的贴身防御圈,而卡斯帕罗夫的白王还安逸地躲在其它棋子的保护范围里。棋局继续进行,深蓝继续阻止卡斯帕罗夫做出任何有意义的挺进操作,直到第22步。深蓝在这一步做出了令人诧异的决策:黑兵进g4。这一步惊得解说员们不知如何是好。人们开始解剖这一步,有人觉得计算机出了错,也有人觉得这是某种复杂的计算机策略,只有下出这一步的强大计算机才能看清其中奥妙。尽管深蓝听任黑王的防御圈被侵蚀殆尽,但是卡斯帕罗夫的阵型也遭到的削弱,尽管程度没那么严重。

接下来卡斯帕罗夫通过以兵兑兵打开了d行,深蓝随即将一枚黑车移动到d行以便抓住时机,而卡斯帕罗夫则趁机封住了其他几行。到了第32步,深蓝黑王的脆弱处境开始造成实际影响。卡斯帕罗夫的两枚王翼白兵并肩穿过棋盘,朝着深蓝的黑王杀了过来。其他白棋虽说不在王翼,但也纷纷呼应,要么加入攻击,要么威胁立刻采取后续攻击。深蓝此时还有胜算,而且场面此时是完全的均势。但是到了第34步,深蓝兑掉了双方的后。这一轮兑子之后深蓝彻底丧失了对于局面的掌控。从第40步开始它发起了一系列兑子,削弱了卡斯帕罗夫的子力。但是进入终盘之后,卡斯帕罗夫的最终战术终于显露了出来:刚才那一轮兑子致使深蓝如今根本挡不住逐步挺进即将升变的白兵。又过了几步,深蓝团队选择了认输。卡斯帕罗夫以令人心服口服的方式拿下了第一局。

卡斯帕罗夫微笑着来到媒体面前,胜利使得他十分健谈。但是在私下里他很不愿意谈及自己的隐忧:深蓝的最后一步他没看懂。深蓝花了大量时间将黑车移动到了卡斯帕罗夫的阵型后侧,这一步棋无论怎样看起来都比废招更糟糕。当天晚上他花了一些时间与随行人员讨论这步棋,想要确定深蓝是否发现了某些被他忽略的战术。经过简短分析之后,所有人一致认定这是一招臭棋。但是他们也觉得通过研究这步棋或许能理解深蓝的思考方式。

另一边,许峰雄此时有些紧张。他知道IBM为了获取一切可能的优势早已耗尽了卡斯帕罗夫的善意,因此很有理由认为卡斯帕罗夫不会同意与深蓝再次交手,无论IBM答应给他多少钱。现在深蓝又输掉了第一局并且尴尬地彰显了计算机象棋的诸多不足。但是他与团队都没有丧失斗志。而且这一周他们还有继续调试的机会。

十:

第二局开始时卡斯帕罗夫依然很自信,但是围绕比赛的迷思早已高涨起来。尽管卡斯帕罗夫对于深蓝的黑车怪招的担忧很快就被打消了,弗雷德里克.弗雷德尔却给《象棋空间》杂志供稿,夸大了这一招对卡斯帕罗夫造成的心理压力。其他人谈到这局比赛时的口吻也很有些敬畏,声称深蓝的许多棋步都堪称天才,至于理由则众说纷纭。第二局开始时许多人都认为卡斯帕罗夫依然还会尽量采取反计算机战术。一开始情况似乎确实如此。深蓝执白采用王兵开局,卡斯帕罗夫也以王兵开局回敬,黑兵与白兵顶在了一起。他依然不愿意采用自己最喜欢的西西里防御,而是想要紧逼腹地。第一局结束后,包括讲解员在内的许多观众都认为深蓝这次必输无疑。因此他们一看到这一回合就开始批评深蓝不该与卡斯帕罗夫贴身较量,以往的计算机遇到这种局面往往难以应付。但是许峰雄却并不担心。深蓝继续采用了鲁伊.洛佩兹开局。这是一套早已被研究烂熟的棋路,俗称“西班牙酷刑”,因为白象会将黑马压制在黑王身边难以动弹。

棋局按照常规定式进行了几回合,这一次卡斯帕罗夫的棋步要比第一局激进得多。后来他谈到了自己为什么要改变策略:“我注意到机器一旦抓住机会就会发动凶猛进攻。因此我们决定,用黑棋发动同一套被动式反计算机策略未免过于危险。执白的话我能更好地控制棋局节奏并且静待时机,执黑的话最好还是采用定式开局,哪怕深蓝的开局库收录了这套开局。最好还是封闭式开局,这样会让它更难形成计划。这套策略的负面因素在于——比赛中的全部棋局都是如此——这也同样不符合我的棋风。我下得不仅是反计算机象棋,也是反卡斯帕罗夫象棋。”

进入中盘阶段,盘上局面陷入了完全封闭。这是鲁伊.洛佩兹开局的典型特点,也是这一开局被人们称作“西班牙酷刑”的另一个原因。双方都没有多少机会,只能以含混的方式强化各自的阵型。尽管卡斯帕罗夫的棋子大都被困在他那半边棋盘,但是他并不介意这一点,因为典型的计算机难以应付这种局面。但是随着棋局进行,深蓝的招数变得奇怪起来。第16步,它走了一招白兵进a4。伊列斯卡斯认为这一招“理论性很强”,换言之就是很像人类。隔壁房间里的讲解员也开始改换口风。刚才他们还在嘲讽深蓝,现在他们却逐渐意识到深蓝为自己营造的局面或许当真对它自己有利。卡斯帕罗夫开始在座位上扭动不止,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他后来写道:“西班牙酷刑开始了,我被捆上了拉肢架。”

卡斯帕罗夫将黑棋纷纷撤回黑兵组成的屏障背后,然后让黑后斜刺里杀向深蓝一侧的棋盘,吃掉了一枚刚刚吃掉黑马的白马,紧接着又飞快地撤了回去。但是到了第26步,深蓝再次走了一招怪棋:白兵进f4,又是一招像极了人类却不像计算机的棋招。卡斯帕罗夫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但是他还在坚持比赛,尽管他的专注力与意志力都在动摇。他坚决奉行反计算机策略,频频使出威力稀松的棋招。照理说计算机的应对应该会很难看,但是深蓝却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强化己方阵型并且限制卡斯帕罗夫的活动空间。尽管卡斯帕罗夫通过兑子保住了一定空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局面越来越不牢靠了。第36步,卡斯帕罗夫的疑心达到了顶峰:深蓝居然宁肯拒绝子力优势也不肯让卡斯帕罗夫形成或许还能转败为胜的阵型。其他更注重子力的计算机肯定抵挡不了这样的诱饵。现在深蓝用白车与白后占据了开放的a列。卡斯帕罗夫徒劳地进行了最后的防御,但是敌视他的比赛主办方与他很不喜欢的棋路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最后用黑后进行了一次徒劳的将军,接着很快就认输了。深蓝不仅击败了卡斯帕罗夫,而且彻底打垮了他。

但是甚至早在棋局结束之前卡斯帕罗夫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一个念头开始死死纠缠他:IBM与深蓝作弊了。

十一:

随着时间推移,卡斯帕罗夫的疑心也变得越发强烈,尤其集中在特定的几步棋。他觉得深蓝要是没作弊的话,在处理这几步棋的时候根本使不出能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招数。日后接受采访时他这样说:“第一局时机器根本不关注王的安全,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因为到了第二局以及其他几局的时候,机器将会非常关注王的安全……第一局与第二局的参赛计算机根本不是同一台。”但是由于IBM执意保密,他在接下来很长一段里都不清楚深蓝为什么会在第一局如此忽视王的安全。

后来许峰雄给出了解释:“(在第一局时)深蓝的第22步g4——导致了它的g列兵与卡斯帕罗夫的h列兵兑子——很有争议。有些分析家认为这一步很有道理,因为深蓝增强了棋子的活动性。鉴于卡斯帕罗夫并未因为这一步而获得明确的优势阵型,很难说这一步是劣着。这一步其实是我们在赛前导入的一个漏洞的结果。某一次评估函数的自动调试显示,某一类王的安全状态条件的权重应当提升。我们增加了这一权重之后,深蓝的表现似乎更好了,于是我们保留了新的权重。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极端状况下,新权重会达到极值并且饱和。换言之此时深蓝将不再区分很糟糕的局面与更糟糕的局面。因此弃掉g列兵对于深蓝来说毫无意义,只要能干掉卡斯帕罗夫的h列兵就行。”至于深蓝应对封闭局面时强大得反常的能力,乔尔.本杰明也有一肚子有话说:“(卡斯帕罗夫)没有意识到,我花了好几个月强迫(深蓝)进行封闭局面特训,这样假如它当真遇到这种局面就能应对得更好。我们在这个特定问题上耗费了大量时间。”

但是在第三局开始之前,卡斯帕罗夫的心理状态还会进一步恶化。在第三天休息日,卡斯帕罗夫上街吃午饭,这时他身边的一位密友突然指出了一项关于第二局的观察,令他心绪大乱:第二局时卡斯帕罗夫原本可以逼平深蓝。卡斯帕罗夫孤注一掷发动黑后将军时,深蓝的白王可以向四个方向移动,而它最终选择的棋步——白王到f1——并不正确,因为卡斯帕罗夫可以跟一招黑后进e3,接下来再仔细操作一番就能导致长将和棋,根据棋步重复规则将失利局面扳成平局。但是深蓝作弊的想法严重分散了卡斯帕罗夫的精力,以至于没等到看出这一机会就认输了。当时棋局刚刚超过四十回合,他还有一小时时间,要是他没有放弃,本应轻松看出这一路变化。

另一边,深蓝团队也不太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许峰雄写道:“加里的第二盘失利的根源显然在于他想要下反计算机象棋的渴望,所以他才会摆开对付其他计算机时大概很有效的难看阵型,但是这套阵型拿来对付深蓝的结果却很难看。但是这套分析完全是基于象棋的角度。如果要我们对于加里的精神状态进行一番业余心理分析,结果这截然不同。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许多人甚至会说他有时候会很固执。他走上赛场时肯定抱有既定计划,这个计划显然就是下反计算机象棋。除非事实证明这个计划一败涂地,否则他大概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

第四天,回到棋盘边上的卡斯帕罗夫显然精神不振难以集中精神。就某些方面来说,深蓝的不完美反而恶化了他的处境,因为此时他根本没有一丁点信心去分辨深蓝的棋步究竟是他看不透的战术还是单纯的错误。此外他实在忍不住去想究竟有没有人类正在选择棋步,或许这名人类还有深蓝的评估能力撑腰。第三局卡斯帕罗夫再次执白,深蓝执黑。但是开局没走几步,人们就意识到尽管这次有了执白的优势,但是卡斯帕罗夫的行棋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只顾着封闭局面,收缩后撤,不肯进行他在其他情况下肯定很乐意的兑子交换。深蓝未必每一步都走出了最佳应对,但是卡斯帕罗夫却始终在每一次出手机会面前犹豫不决。整整17回合之后,卡斯帕罗夫终于吃掉了开局以来的第一枚黑棋,打开了棋盘上的局面,并且在b列制造出了进一步攻击的机会。随后他开始在其他地方发动兑子,但是深蓝拒绝接受,从而使得盘上局面保持了封闭混乱的大致状态。

理想状况下这种局面能让卡斯帕罗夫有机可乘,但是由于他不清楚深蓝的真正能力,每当他看到深蓝的失误都会将其视为战术。比方说卡斯帕罗夫本来可以将白象插入深蓝的黑棋阵营深处,但是他却转而兑掉了白黑二后,这一招完全背离了他的一贯风格。到了第35步,通过精心兑子,卡斯帕罗夫将三枚黑兵陷入了看似危险的境地,想要诱使深蓝出手援救。但是这三枚黑兵都位于黑格,而卡斯帕罗夫仅存的一枚白象却位于白格。至于他的白马此时也难以周旋,无法绕到三枚黑兵最脆弱的侧面发动攻击。因此这三枚黑兵的危险处境只是假象而已。48回合之后,双方握手言和。比分依然持平,但是卡斯帕罗夫这次平局却耗费了一次执白的机会,致使他陷入了显著劣势。

第三局之后卡斯帕罗夫来到观战大厅向观众们讲话。有记者问他对于刚才那盘棋作何感想,他立刻将话题又转回了第二盘棋。他脸上带着难堪的微笑说道:“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记者听出了他的画外音,于是有人直言不讳地询问他是否相信深蓝的行棋遭到了人类干预。卡斯帕罗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拐弯抹角地谈起了球星迭戈.马拉多纳著名的“上帝之手”争议。后来卡斯帕罗夫表示,他援引这件事例是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完全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时在场的乔尔.本杰明立刻合情合理地认为卡斯帕罗夫这是在指控深蓝团队手段不干净。两人在台上简短争执了两句。本杰明解释了几条计算机象棋的基本概念并且宣扬了深蓝的能力,期间始终直视着卡斯帕罗夫,但是卡斯帕罗夫却完全回避了与本杰明的视线接触。

所有这些不确定性,加上深蓝最近的硬件升级,彻底改变了对战深蓝的性质。卡斯帕罗夫一直都知道深蓝很强大,但是现在深蓝周身都包围着迷雾,对弈时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计算机,而是像个黑洞。现在这个黑洞正在将他吸进去,剥夺了他的方法、能力以及最重要的信心。卡斯帕罗夫再次退缩到了密友的小圈子里分析棋局,但是一心求胜的IBM不肯让他们享受隐私。根据伊列斯卡斯的说法,IBM撤掉了卡斯帕罗夫身边说英语的保镖,换了一个说俄语的保镖,从而偷听他的策略好让深蓝团队早做准备。但是这番说辞从未得到证实,而且伊列斯卡斯也认为这一手并未影响到比赛结果。更有甚者,IBM开始担心卡斯帕罗夫的顾虑将会得到进一步宣传,而不仅局限于赛后采访的报道。IBM原本雇佣了一位名叫杰夫.基瑟洛夫(Jeff Kisseloff)的记者从卡斯帕罗夫的角度撰写比赛报道,并且修饰了他的一篇文章从而看上去更有利于公司,但是他们在网上发表报道的时候却一不小心将未经编辑的原稿捅了出去。之后基瑟洛夫的采访许可就被IBM吊销了。根据基瑟洛夫的说法,公司指控他黑进公司系统,擅自发表了不正确的报道版本。

此外卡斯帕罗夫与IBM之间以及公司内部的各个部门之间也发生了严重的沟通不畅。卡斯帕罗夫的要求似乎一时三变,但是就算他要求查看深蓝的全套日志,也未必就能如愿。深蓝的自行关机设置意味着有些时候深蓝无法复盘,自然也就不存在如何做出特定决策的记录。这一点加剧了卡斯帕罗夫的疑心。而且IBM似乎也在竭尽所能地煽风点火,一会儿答应给他看日志,第二天又出尔反尔或者只给他看一步棋的日志。

这一天晚上,由于他的关切全都没有得到应答,卡斯帕罗夫的想象力越发营造起了关于IBM如何施展盘外招的主意。一时间就连他是否还会参加第四局棋都成了未知之数。

十二:

尽管卡斯帕罗夫心里顾虑重重,但是在经纪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卡斯帕罗夫还是在第二天勉强回到了赛场上。第四局深蓝执白,卡斯帕罗夫执黑。深蓝再次白兵进e4,卡斯帕罗夫则采用了消极但灵活的卡罗-卡恩防御。不过他的开局的剩余操作并不符合定式,摆出了崭新的消极姿态。这次他依然将棋子保护在己方一侧,听任深蓝扩张地盘。到了第5回合,现代分析表明深蓝具有了0.8分的优势。不过这一次深蓝依然不清楚怎样利用这份优势。很快深蓝就在第9步封闭了局面并且浪费了一次进攻机会。接下来深蓝又迅速兑掉了棋盘上全部四枚象,从而将卡斯帕罗夫的兵线挤压成了叠兵阵型,削弱了他的王翼。于是双方都决定向后翼王车易位。但是深蓝看出了王翼的攻击机会,于是它兑掉了自己的中路白兵,从而孤立卡斯帕罗夫的叠兵,进一步削弱了它们。

随着时间推移,深蓝开始推进阵容,但奇怪的是,接下来它又动用了挡在白王身前的白兵,就像第一局时那样再一次为了获得进攻机会而扯开了自己的防御。卡斯帕罗夫被吓了一跳,解说员们也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一步。事实证明,这一招也是由第一局时关于王的防御的同一个漏洞导致的。有人认为此事深蓝的局面很强,但是这个看法很快就随着棋局进行而遭到了驳斥。几轮兑子之后,局势达到了均势。第41回合双方各有二车三兵。深蓝首先威胁要发动重复平局,然后又迫使卡斯帕罗夫兑了一个车,使得局面成为了显而易见的僵局,双方同意言和。现在还剩两局棋,双方比分2比2平。

卡斯帕罗夫一开始因为听任棋局陷入僵局而十分窝火。但是十多年后他却在《深思》(Deep Thinking)一书中这样写道:“我失去了一次很好的攻击机会,但是直到终局之前依旧显然占上风,最后却发现机器使出了一连串我根本预料不到的精彩逼平操作。甚至直到今天,当我审视第36回合之后的棋局时,我依然难以置信我居然没能凭借这样的局面赢下这盘棋。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或许这样的局面从来都不具备客观优势。”总而言之,这盘棋证明了计算机审视棋局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类,尽管代码错误致使其往往无法正确解读自己的审视结果。

在最后两局棋之前有两天休息时间。目前比分持平,双方都要执白与执黑各一次,因此每一局棋的压力都越发加剧起来。尽管卡斯帕罗夫因为疲劳而衰弱,深蓝却在不断强化,因为深蓝团队纠正了在第最初四局造成危害的漏洞。第五局,卡斯帕罗夫最后一次执白,换言之他绝不能再一次平局。但是他采用的消极策略往往难以强行将军。但是由于无法构想出更好的计划,他再次选择了列蒂开局并且侧翼出动了一枚象。当卡斯帕罗夫的白兵威胁到深蓝的黑象时,深蓝选择了用黑象兑掉白马而不是后撤。这一招削弱了卡斯帕罗夫的王翼防御。就算后排已经清空,向王翼进行王车易位依然很危险。就像之前一样,卡斯帕罗夫的棋步很消极,动用白象吃掉一个吃了白兵的黑兵之后立刻将白象撤回后方。但是深蓝却不管不顾地向前挺进,到了第12回合,它的黑棋远比卡斯帕罗夫的白棋更加活跃,棋型也更完备。但是卡斯帕罗夫又设法将黑棋逼退了回去,然后兑掉了腹地仅剩的两枚兵,致使白黑二王都暴露了出来。

深蓝向后翼王车易位,现代分析表明这一步走错了。但是卡斯帕罗夫并没有跟进,要么没看出来,要么因为害怕深蓝藏有后手而不敢妄动。之前深蓝将黑兵推向h5的棋步也加剧了他的恐惧。这是令人糊涂的一步,伊列斯卡斯对许峰雄说:“或许有一两名顶级棋手会走这一步,但是此前他们肯定喝过一两杯。”尽管这个弱点同样给卡斯帕罗夫提供了可乘之机,但是他过于恐惧深蓝,因此没有依据本能立刻下手,唯恐深蓝由此获利。到了第19回合,局面变得非常尖锐复杂,这样的局面无疑对深蓝有利。而且现在双方都向后翼进行了王车易位,进一步尖锐化了局面。深蓝首先兑掉了车,然后又试图兑掉后,卡斯帕罗夫接受了这轮兑子。现在双方都在g列叠了兵,显现不出明确的攻击通路。随着兑子不断进行,局面也变得越发明显:这盘棋几乎一定会以僵局告终。到了第49回合,双方都接受了平局。

比分依然持平,棋局还剩最后一局。深蓝有执白优势,卡斯帕罗夫则过于畏惧深蓝,不敢抓住战机。此时卡斯帕罗夫已经在精神上被击溃了,但是他依然会强拖着身体最后一次坐到棋盘跟前。

十三:

第六局对弈当天,观战大厅里的气氛与其他体育赛事的现场气氛并无多少不同。但是坐在乔尔.本杰明对面的卡斯帕罗夫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了。实际上他甚至不确定这一局的目标究竟是争胜还是保平,尽管由于他本局执黑,胜利现在看起来已经有点勉强了。这一次卡斯帕罗夫又采取了卡罗-卡恩开局,深蓝毫不浪费时间地占据了腹地。随着深蓝将后翼白马推进到王翼,卡斯帕罗夫再次采取了守势。

但是到了第7步,卡斯帕罗夫思考了整整七分钟。尽管解说员认为这一步的走法显而易见,但是他最终却决定要用黑兵进h6逼退深蓝的进犯白马。这一来可难倒了解说员。卡罗-卡恩开局的变化原本早已得到了烂熟研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深蓝舍得让白马不退反进,兑掉e6的黑兵,并且小心筹划接下来的棋路,那么就算无法获得压倒性优势也能稳稳高出白棋一筹。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黑棋首先走了一步黑兵进h6。那么卡斯帕罗夫究竟为什么要暴露软肋呢?后来他写道:“我当然意识到了马进e6这一步。我也知道假如深蓝在第六局利用针对这一招的应手对付我,那么我就完蛋了。但是我很清楚它不会这样做。机器不是喜好投机的攻击型棋手。在投入子力之前,它们必须通过搜索看清投资的回报。我知道深蓝肯定会撤回它的马而不会选择弃子,那之后我的阵型就安全了。”

这个想法并不可笑。绝大多数象棋计算的代码都不允许它们走出弃马这一招,因为它们的创造者们很清楚它们应付不了随后的变化。但是深蓝却走出了对于计算机来说不可思议的一步:它居然真的弃掉了白马。卡斯帕罗夫不知道,深蓝团队早已预料到了他可能选择这套开局定式,于是他们扩充了深蓝的开局库,特意加入了这套棋路变化。卡斯帕罗夫吃惊不小,但还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过现在他的防御阵型已经彻底挤成了一团,几乎没有反击的机会。

首先,深蓝的白象冲入敌阵发起了将军,迫使黑王移动了一格,因此无法再进行王车易位。接下来深蓝的白棋纷纷冲向王翼,卡斯帕罗夫则费力地将黑王拖到了后翼,但是后翼的防御兵线结构早已千疮百孔,深蓝的黑格白象可以轻松穿透兵线直取黑王。于是卡斯帕罗夫将黑棋后撤,围绕在黑王周围。但是深蓝随即以一象一车的代价兑掉了卡斯帕罗夫的黑后。这一来卡斯帕罗夫终于崩溃了。在第19回合,棋局开始还不到一小时,卡斯帕罗夫就站起身来冲着记者们耸肩摊手表示认输,然后来到观战大厅参加了最后一场赛后见面会。这是他在职业生涯当中耗时最短的一次失败,而且输得灰头土脸。

观众们依然很支持他,甚至还有人高呼他的名字。由于卡斯帕罗夫的作弊指控造成了负面舆情,IBM要求许峰雄与全体团队成员都不得在媒体面前面露笑容,以免损害IBM的名誉。尽管观众们都很支持卡斯帕罗夫,新闻媒体却指责他缺乏体育精神,并且赞扬了IBM的胜利。

几天后,卡斯帕罗夫联系了IBM的首席执行官路易斯.贾斯特纳(Louis Gerstner),希望安排自己与深蓝的三番战,以三局两胜决定自己与深蓝的最终输赢。但是贾斯特纳的敷衍态度让他意识到不会再有三番赛了。IBM已经实现了他们的目标。1996年第一次比赛结束后的几周里,IBM的股票市值增加了大约33亿美元,这一次则上涨了大约115亿美元。因此公司很想维持最终赢家的形象。

这一点违背了许峰雄的意愿。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实现了最初的目标,但是他依然还想继续自己的工作。但是如今他的胜利却遭到了玷污,污染既来自围绕比赛的负面舆论,也来自他的团队与卡斯帕罗夫之间日渐滋生的敌意与怨气。

十四:

比赛之后,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的职业生涯都还会继续下去。卡斯帕罗夫继续统治着棋坛并且捍卫着世界冠军的头衔,就像以往那样粉碎了一位又一位对手。但是他对于象棋的兴趣却开始日渐消磨起来,因为他毕竟已经赢下了所有的重要赛事。在身兼世界冠军与史上ELO评分最高棋手这两大头衔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总算完成了。在输给深蓝之后三年,他将会把世界冠军的头衔让给弗拉基米尔.克拉姆尼克。继续统治棋坛五年之后,他将会正式退出职业象棋领域。

但是与卡斯帕罗夫交手之后的深蓝却毫无职业生涯可言。完成了设计使命之后,这台计算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送进了美国历史博物馆,IBM将另一半保存了好几年,然后捐赠给了计算机历史博物馆。1997年比赛结束后不久许峰雄就离开了IBM。用卡斯帕罗夫的话来说,“深蓝团队费劲心思击败了我,然后他们自己也过时了。”但是在离职之前许峰雄与IBM达成了一项协议:公司允许他利用这些年来研发深蓝的成果继续制造象棋计算机。后来许峰雄主动联系卡斯帕罗夫要求复赛,这次是卡斯帕罗夫婉拒了邀约,显然他打算将这段人生经历抛在身后。许峰雄首先为康柏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很快就跳了槽。到了2002年,他已经彻底金盆洗手不再制造象棋计算机,并且在2003年接受了微软北京研究分部的工作,负责主持平台与设备中心。他在计算领域的职业道路依然十分成功,只不过低调了许多。

在此期间,卡斯帕罗夫的兴趣转向了政治,并且开始直言不讳地批评俄罗斯政府。不过偶尔他还会下两盘棋或者教两节象棋课。他写了很多书,题材既包括象棋这一他曾经的事业,也包括如今他选择的新目标,例如宣扬言论自由。尽管输给了深蓝——或者说恰恰正因为输给了深蓝——卡斯帕罗夫依然成为了科技进步的大力拥护者,他主张要利用科技提高普遍生活标准,并且鼓励各国政府与公司拥抱科技革新。

今天的象棋计算机已经压倒了任何人类棋手的能力。开源软件Stockfish以及神经网络人工智能Alpha0已经彻底变革了象棋的定式与棋路,并且远远超过了曾经击败卡斯帕罗夫的深蓝计算机。这些新程序的算力或许不如深蓝强大,但是它们的评估算法却更加强健且精密,立足于单点扩展的理念。到头来,克劳德.艾尔伍德.香农认为“弱小却聪明”的B型计算机将会一统天下的主张似乎确实是正确的。但是这些计算机并没能废黜人类之间的象棋比赛。尽管计算机象棋赛也颇有几分人气,广大棋手与棋迷们的主要兴趣依然集中在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对抗。此类比赛严禁使用计算机辅助分析。理想当中的比赛依然是两位棋手之间的智斗,双方都不得接受任何外来援助,包括来自象棋程序的援助。当年卡斯帕罗夫指责深蓝的棋步太像人类因而显得可疑,可是如今的棋手却会指责对手的棋步看上去太像计算机。尽管如此,棋手在备战期间利用象棋程序完善自身已经成为了惯例。

但是尽管计算机与人类的象棋能力始终在相互促进共同提高,深蓝的两半机体却只能隔绝在两家不同的博物馆里,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设计目的而合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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