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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红房子 -- 糖醋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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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红房子

红房子不是沪上那家著名的西餐厅,红房子位于苏北某县和平大队三小队,是两间红砖瓦房。自盖成之日起就缺钱粉刷,一直裸着红砖,在左邻右舍的白墙黑瓦中颇为醒目。好在当时主人新婚,作为新房,倒也合时宜地透着喜庆。多年以后我发现国外的砖房居然也都裸着墙不粉,才知道普通百姓住的都是木头房子,买得起砖房的得算有钱人,不粉墙那是亮明身价呢。当一个美国老头炫耀地指给我看他那昂贵的红砖大HOUSE时,我立时想起了那座红砖老屋,不禁莞尔。

  主人是一对知青,同为村里的民办教师,后来升级成了我爸我妈。彼时我爸插队九年,已是一把农活好手,一口当地话几乎听不出外地口音。送别胜利返沪的知青前女友后,他彻底断了回城的念头,心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并从尘埃里开出棉花来。半恋爱半媒妁,我爸娶了我妈,邻村的一个本地女知青。在村里分了一块宅基地,盖了这两间红砖房。一年之后,我在红房子里出生。我生下来有七斤多,白胖白胖,胳膊如新藕,据说有三节。又爱笑不认生,带到打麦场上去玩,大妈婶子个个抢着抱。

  一九七七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坐在我叔的自行车后架上来到红房子门口。老人是我奶奶,已经随下放的爷爷在邻近的镇上落了户。她老人家专程来送一个消息:恢复高考了。你一定要去考,她坚决地对我爸说,兴奋得满面红光。大决战在两位老太太之间发生,站出来反对的是我外婆。虽然大字认不了一箩筐,可听熟了陈世美秦香莲的戏文,看多了知青回城始乱终弃的故事,外婆如母鸡护崽,警惕着我妈的小芳命运。我矮小瘦弱的奶奶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亲家母,我养的儿子我最清楚,他绝对不是这种人。他要是敢变心,我这里第一个饶不了他!

  乡里办了个补习班,我爸只听了一堂课,就夹着课本回家了。他翻出了上学时候的笔记,一边自己复习一边在家免费办班给同学们补课。我爸下乡前是重点中学六六届的老高三,功课门门全优,当时志愿已经填好,职业规划是当一名机械工程师。不过这回他填的志愿,是离家最近的一所师专,方便照顾家,上学还发钱。

  高考,发榜,录取,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爸整装待发的当儿,我奶奶又一次视察红房子。这一回,她指示我妈:你也去考,你也要去上学。我妈大惊:孩子怎么办?当时我只有两岁,她又怀孕三个月。奶奶干脆利落:孩子我带,肚子里的打掉;千万不能让你公爹知道。钱钟书老师说,一场战火,烧掉了多少子虚乌有的祖上豪宅;所以我爸一直坚信,打掉的孩子是个男孩,远比我聪明好看。而我爷爷,一直无法原谅这对阴谋家婆媳,在我堂妹出生后,他这一脉算是绝了后。其实整起事件最该感到羞愧的是我,峰回路转领到了独生子女证,不劳而获就成了个很光荣的人。

  很多年后猪头成了我们家一员,听完这段往事,对我奶奶景仰万分。他说,你奶奶有将才,眼光谋略姑且不谈,慎思断行,这份执行力就十分了得。彼时我奶奶正倚在她那张宁式大床上捏着手绢看《情深深雨蒙蒙》,双目发红,表情十分凄楚。耳中听得猪头言语,微微一笑,目中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我爸上学了,我被奶奶带走,红房子一下子安静下来,独留下我妈一人。我妈白天上班教课,晚上复习备考。整夜整夜坐在床上看书,看困了就打个小盹,醒过来再继续念。这点我妈比我强,我要是看书困了打个盹醒过来就是天亮。她停课的时候只读到高一,又和很多MM一样有些偏文,复习起来就很有些吃力。不过我妈有我爸啊,我爸是理科男啊!我爸每周末回家,伺候完自留地就是给她恶补。我妈也算争气,一年之后也考上了邻县一所师范,数学还拿了满分,一直得意到今天。

  我妈也去上学了。一家三口散于三地各自求学(如果我上幼儿园也能算是求学的话),旁人看来也算一景。然为人父母养家糊口之余又上学读书的辛苦,设身处地想来当是十分不易;而家人团聚,也只周末一天。我爸的学校离家大约二百里地,我妈近一些,也有五六十里。为省车费,两人每周六骑车回家,周日忙活一天,伺弄自留地的蔬菜口粮,星期一一大早再骑车出发,各奔自己的学校。我爸回忆起来说,当时班里有家有口的同学,星期一上午的课压根没法上,全是上百里路骑过来的,都在课堂上打盹啊。我妈最深刻的记忆,则是有一年放寒假回家,风雪交加,后架上还压着沉重的箱子铺盖卷。骑了一半车胎没气了,只好推着走。天已黑透看不清路,地上积雪又滑,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心里头那个绝望啊,我妈说。我问后来呢?后来你爸比我先到家,发现我还没有回来,就骑着车一路找来啦。我没有问他们是怎么回到家的,反正爸爸来了,就总有办法的,不是么。

  我两岁尚未记事就被奶奶带走,爸妈难得看我一次,也都是到奶奶家。周日一天还不够忙活农田的,所以他们的红房子团聚,很少带上我。然而血缘亲情实在奇妙,我似乎一直就知道,红房子和我有着某种亲密的联系;学会画画的第一天起,我笔下的房子永远立在乡间,墙色红得绚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了幼儿园,开始记事也开始懂事,对父母的思念日益强烈。我挑食,瘦成一根麻杆,表情忧郁木讷,是个不太讨喜的小姑娘。某个周六,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手里还捏着张奶奶写的字条,要大姑妈买带鱼。走到路口遇上了村里的一位姐姐。姐姐说,你爸妈今天回来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家?我二话没说就跳上她的自行车前架。她刚骑到村口,我就从车上跳下来,向着红房子一路狂奔。门开着,屋里亮着晕黄的灯,锅里冒着热气,很温暖。我爸我妈脑袋凑一块,正拿烧火棍在泥地上画着图――我后来才知道,我爸在给我妈讲一道解析几何的证明题。我怔怔地站在门口,心想你们果然躲在这里,你们两人把我扔一边,自己偷偷地躲在这里!心如潮涌,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俩扭头发现了我,我妈一把把我搂过去,我爸则追问奶奶知不知道。我摇头,他立刻冲出门去,到大队里给我奶奶打电话。这一次好象是没有挨骂,我哭够了,吃过饭,到里屋转悠。桌上摆着我妈做的手工,有个硬卡纸做的彩色笔筒很漂亮,上面还贴了个小兔子的头像,极可爱。盘算着一会儿得要过来――其实压根就用不着要,本来就是做给我的。然后我就倒在床上,横在中间,四仰八叉地睡着了。最里边留给妈妈,最外边留给爸爸,三个人这样睡一张床我很满意,觉得很安全。

  红房子里还有一只猫。我家不知什么时候起养的这只猫,通体雪白,眼睛碧蓝,该是比较纯的波斯猫种,现在也想不通乡下哪来的这种贵族猫。爸妈各自离家上学后,猫就送了人。然而这猫恋旧,没多久就自己跑回来,乡下的房子都开着猫洞,锁了门猫也可以自由出入。但家里又没吃的,它就成了一只野猫,终日里出去偷食,只是回家睡觉。有个周末,我爸我妈接了我一起回家,在冰冷的灶旁柴堆里,我第一个发现了它。卧在那里,身上很脏,毛都成了一缕一缕,全身抽搐,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再仔细一看,我吓得叫出声来,它屁股上有个枪眼,伤口还在往外汩汩流血。我爸说,大约是出去偷食被人用汽枪打了,一边给它检查伤口,却赫然发现,它身下还卧着一窝刚出生的小猫。伤势很重,当晚猫就死了。我当时年幼,许多世事不能体味。现在想来,支撑着它带着枪伤回到家中的,该是那群嗷嗷待哺,毫无生存能力的小猫吧,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啊。

  转年,我爸我妈相继毕业到了中学教书,房子就卖掉了,我也再没有回去过。隔了二十多年,老屋的真实印象已经模糊,现在说起红房子,眼前浮现的其实是卡通形象,仿佛幼年时我画的那些画。一栋小房子立在乡间,墙色红得绚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几条村路通往红房子,一条上有我爸,蹬着辆二八长征,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一条上有我妈,骑着辆二六的凤凰,风雪夜归;另一条上是个晃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带着一只雪白的猫,向着红房子的方向飞奔。

  背景音乐,是老丹佛粗糙温暖的歌声:country road,take me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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