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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Irving Finkel:诺亚之前的方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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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Irving Finkel:诺亚之前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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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要讨论的主题是“诺亚之前的方舟”。这是一场神奇的冒险,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此前身为一名循规蹈矩的博物馆馆长,我的生活沉闷乏味、尘封不惊。这场冒险则将我的生活推向了完全的反面,让我遭遇了危及人身的切实后果。

身为大英博物馆馆长的问题在于,公众总会错误地认为我们是鉴定文物的专家。他们将各种古物送到你面前,你告诉他们这东西源自青铜时代中期或者铁器时代晚期,或者随便说些诸如此类的术语,他们则摆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实际上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这东西值多少钱(笑声)。博物馆的受托人们禁止我们为文物估价,而我们也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戏精。1985年,有一位Douglas Simmons提着一口袋小件文物找上门来,然后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我的桌子上——当时我是博物馆的当值主管。这其中有几枚钱币,一盏油灯,几件中国器物,一尊沙伯替人俑,还有一块楔形文字泥版。可能令你们感到意外的是,我首先拿起了泥版。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巴比伦时期的一封信函——从泥版的形状与尺寸,到文字的语法形式与语句排列。于是我解读了一下,得出了以下内容:

“墙!墙!去读墙!去读墙!阿特拉哈西斯,细听我的建议方能永生。拆毁你的房屋,建造一艘船。摒弃财产,拯救性命。”

一般信件并不会如此开头。我之所以能做视译是因为我的老师非常严格,他经常用带刺铁丝抽打学生,直到他们熟识各种古文字为止。身为毕业于那座教室的学生之一,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这是巴比伦时期的大洪水故事。我意识到我手里的这段信息比黄金更加珍贵,因为全世界的人们都对大洪水故事感兴趣,但是此还没有人搞到过从未问世、从未被其他亚述学家读到过的故事。正当我兴奋不已之际,对方收起泥版拿起油灯问道:“您看这件东西怎么样?”我强忍激动鉴定完了一桌子东西,正想向他借两天泥版仔细观瞧,他却立刻收拾东西溜之乎也,接下来我足有五六年再没见过他,只知道这件文物被送去巡展了。当时大英博物馆还没有编订员工行为手册,指导我们如何将别人打倒在地再将他们的文物抢过来交给博物馆受托人,所以我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溜走。但是我知道,或早或晚这件东西还会回到大英博物馆,因为一切重要文物总会回来。有些展品会暂时前往卢浮宫呆两年,但是总有回归之日(笑声)。

总而言之,等到这件东西终于回到我的控制范围之后,我仔仔细细阅读了上面的内容。阅读环境很私密,光照也很充足。泥版上的文字共有六十行。尽管开头几行字与其他零星例证完全一致,接下来的内容却令人吃惊。楔形文字泥版记录的大洪水故事早在1872年就进入了公共领域。当时画面上左边这位乔治.史密斯成为了第一位读到这一内容的现代人。史密斯是个未经正规学术训练的野人,他读到的泥版外形好似狗饼干。最后他意识到这段版式特别的文字其实是圣经经文。根据我们部门的记录,当时他手一松将泥版掉在桌面上,然后焦虑万分地在房间里绕圈跑起来,口中荷荷有声,还试图扯掉身上的衣服。史料将这一幕当做笑话流传下来,但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当时他吓得犯了癫痫,因为这是现代人首次发现创世记的佐证文物,而十九世纪的每个人都能背诵创世记经文。总之乔治.史密斯的发现在1872年掀起了轩然大波,各色人等竞相讨论。我请大家仔细端详一下史密斯的容貌。此人天庭饱满,充满领袖气质,美髯及胸,眼神犀利睿智。这正是受托人在聘任亚述馆雇员时采用的标准(笑声)。

当初史密斯发表研究成果时清晰表述了这块泥版与圣经故事之间的传承关系,因为泥版上不仅包含与圣经相互对照的文字,还有更加贴近的内容。比方说洪水退去之后,三只鸟被接连释放了出去,只有第三只没有飞回来,意味着陆地已经露出了水面。好莱坞版本的诺亚正是这么做的,不过要看真正的好故事还得看巴比伦语原文。1872年史密斯发现的故事版本的有趣之处在于,这块泥版来自公元前七世纪的亚述巴尼拔图书馆,是国王的私人藏书,尽管1872年的时候他们还不能确定这一点。史密斯迅速而准确地翻译了泥版上的文字,发现其中有一段关于方舟的描写。巴比伦版洪水故事里对应诺亚的主人公名叫乌塔那匹兹姆,他修建的方舟是个立方体,换言之长宽高都相等。教士们很担心这段记述会动摇圣经的基础乃至终结人类文明,因此他们坚决不肯承认这段记述:“什么样的船会是立方体?”他们觉得自己必须否认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教士们相信真正的诺亚方舟是长方形的。我在网上找到了这张照片——大英博物馆将上网搜图称作研究,其实就是用谷歌。根据圣经记录造出来的方舟就是照片上的样子。因此在1872年,有人相信亚述文献当中的立方体方舟,有人相信圣经记载当中的长方棺材形方舟,与此同时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方舟看去起像个元宝(笑声),舷窗里还有长颈鹿露出头来。

因此当我在泥版上读到以下文字时才会感到格外震惊。神灵恩基发现世界即将被毁灭,于是选择某位人类建造救生艇,从而拯救各种生灵免受洪水灭绝。我们不知道祂为什么要选择阿特拉哈西斯——这个名字的含义是“极其明智”。无论此人究竟多么明智,显然恩基大神并不信任他的造船知识,因为祂在泥版上详细列举了造船所需的一切信息。换句话说这就像是宜家家具的包装箱,上面图解标注了家具的组装方法,好让你回家之后能够自己动手。阅读完这段文字之后我首先得出的信息是:这条船是圆形的。我对于K打头的英文单词颇为熟悉,因为我负责编纂了《大英百科全书》的K卷。因此我立刻就想到了Kipartu这个词。在日常生活当中我们很少见到圆形的船只,但是世界各地的沿河社区都有自己的圆形船,英语叫coracle,阿拉伯语叫kuffar。古代美索不达米亚肯定也有这种船只。对于在公元前1800年前后创作了这段文字的巴比伦诗人来说——比起亚述时代早了一千多年——将救命方舟想象成人们在河边建造的圆形船也很合情理。假如你从没坐过圆形船的话,那么请相信我说的话。我曾经坐过一次,因为我是英国协会的主席——不要笑!一点也不好笑!你们笑个什么!这是对于我这个人的高度肯定。可恼的是协会从没发给我表示会长身份的金链子,不过他们答应我早晚要给我弄一条。总之我可以非常详细地跟你们讲一讲圆形船是怎么回事。根据我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可以告诉大家,圆形船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很难沉没。假如你要收集一切雌雄动物安置在一艘船里避难,那么这艘船不必从朴茨茅斯航行到纽约,只要能漂在水面上就行。圆形船没头没尾,只会漂浮不沉。所以诗人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为了追求真实感决定用巨型圆形船充当方舟。这条圆形船确实当得起巨型二字,占地3600平方米,比咱们的报告厅都更大。这份宜家手册介绍了建造方舟所需的物料:要用绳索圈圈缠绕组成船体,用木材制作支撑船体的支架,用沥青涂抹船体内外起到防水作用。恩基不仅告诉阿特拉哈西斯需要什么原材料,甚至还规定了各种材料的用量。

画面上这几张图片是伊拉克圆形船的制式。左上角这张比较现代,大概是最后一艘古法建造的圆形船。左下角这张照片是当地人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尝试,项目是塞进一条圆形船的最多男性数量。实际上这帮人被取消了资格,因为他们当中混进了一个未成年人,被视为作弊。右边的图片是一张幻灯片,一位老太太从父亲的遗物当中选出这张幻灯送给了我们。可以看到圆形船的船帮上坐着两位妇女,显然是被某位巧舌如簧的导游诳上船的。可以看到她们的姿势战战兢兢,唯恐一个坐不稳翻进水里。圆形船在伊拉克的历史源远流长,在古代雕塑当中能见到,在十九二十世纪留下的许多照片当中也经常出现。下面这张照片反映了人们在河岸上制造圆形船的过程,时间大约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们可以看出,要修建这种船只首先需要大量的绳索。用棕榈树干制成核心,用棕榈树皮拧成粗大且极其结实的绳索,然后绕着核心一圈圈盘起来,每盘一圈都要与里面那圈缝合在一起,最后形成一个软塌塌的大篮子。接下来用木质支架将篮子撑起来,再接下来涂沥青。

泥版中段的文字技术性很强,充满了数字,而我这人很不识数,而且常年生活在伦敦从没造过船。但是我在博物馆的民族志研究所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作者名叫Hornell,成书于1920年,详细记录了圆形船的建造工序。Hornell是一位优秀的民俗史学家,来自苏格兰。他惜字如金,文笔极其简练以至难以理解。巴比伦语同样简短且难以理解,于是我就借用了Hornell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描述来帮助自己理解公元前十八世纪的造船说明,同时也用巴比伦语作为参考反过来理解Hornell的英语内容,最终通过相互参考理解了两段文本。繁琐的细节我就不多说了,我只希望大家从今往后记住一件事,尽管这一事实听上去有些枯燥。造船物料采用的度量衡当然是巴比伦制式而不是英制。首先是构成船体的绳索,恩基告诉阿特拉哈西斯,需要一万四千四百三十苏图那么长的绳索——咱们这里不是东方研究所么?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再说一项神奇的事实:我发现自己应付不了泥版上的数学问题,于是就采用了我这个位置上的人们常用的招数,即掀开黄页找一位收费足够低的数学家。招来外援之后我解释道,我们已知造圆形船需要一万四千四百三十苏图的绳索,圆形船占地三千平方米,船体有七米高,还知道传统圆形船的厚度约为一指。有了这些数据,一位数学天才就可以算出建造一艘这么大的方舟究竟需要多少物料——你们还能跟上我的思路么?这位数学家算了好几遍,运用了一大堆我看着眼晕的公式,最终得出结论,方舟实际需要的绳索长度应该是一万四千六百二十四苏图,或者说五百二十七公里,或者说从伦敦一直延伸到爱丁堡。进一步说,神灵给出的参数与实际计算结果之间的差值小于伦敦与沃特福德之间的距离。如果用美国地点来距离,前一个是芝加哥到明尼苏达,后一个是芝加哥到明尼苏达减去三十二苏图,你们自己算算就行。关键在于,首先两个数字非常接近,其次这个数字不可能出自巧合。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诗歌当中来自神灵的数据很切合实际,可以用来指导现实当中的船只建造活动。另一项惊人事实在于,圆形船的建造工艺从公元前一千八百年到二十世纪中期从没改变过,这一点意味着圆形船十分完美,根本不需要改进与调整就能世代传承下去。

接下来我也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我掌握着这块泥版,上面满是令人兴奋的内容。这些文字并非故事叙事,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发言,这一点与我们发现的其他美索不达米亚文本都截然不同。这里也表明动物要一对一对地登上方舟,与圣经里写的一样。正当我研究得兴高采烈之际,一位来自《卫报》的女士登门采访,此时距离圣诞节还有三个礼拜。她用英国记者惯用的口吻问道:“最近泥版解读有啥新发现么?”我说:“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刚发现了巴比伦人建造方舟的蓝图。”然后她问了我一大堆问题。然后再圣诞节前夕报纸上就登出了大标题:《鸟兽绕圈登上方舟:文物研究表明诺亚方舟是圆形》(笑声)这则报道的后果可不止逗人发笑这么简单。很快我就收到了许多电视制片人打来的电话——大部分都来自美国——“我们要拍电影!”他们的意思是要拍纪录片。刚才我提到的受托人手册教导全体博物馆馆长切莫与纪录片导演扯上关系,因为纪录片导演全都喜欢撒谎。我们总是与纪录片保持距离,尤其是圣经题材的纪录片,因为他们在剪辑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剪掉我们说过的某些言辞,例如“并非”(笑声)。结果你在成片里发表的言论与你的实际理念完全对立。不过最后还是有一位有趣的人找上了我,表示:“我们应该拍一部纪录片。”他打算根据泥版上的数据将这条船建造出来,现在只需筹措一亿美元就能开工。我表示:“我很乐意拍这部片子,不过我们要拍得特别一点,要说真话,要讲真事。”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我说“喂喂?”对面说道:“你这个想法真的很有意思。”我原本打算彻底接手这部影片的制作,选择配乐,撰写歌词,更不用说设置拍摄角度。我的脑海里存在一部纪录片,而且绝对是旷世杰作。可惜开拍之后他们就一直以最郁闷的方式打压我。

总之他们筹到了经费,接下来他们决定不能在伊拉克建造这艘船,理由不必多说。经过大量调研之后他们选定了印度西南部的喀拉拉邦作为开工地点。他们在当地找了一个湖,租了一处船坞。附近有成片棕榈树林可以提供原料,而且当地的风土人情乍一看去也跟伊拉克差不多。他们找来了三位古法造船工匠与一队工人,打算在印度用四五个月的时间建好这艘船。这时候我才感到有些后怕。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亚述学家,平时的研究工作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有一次我却在半夜突然吓醒,意识到世界的另一边正在进行一项耗资上亿美元的考古实验,而实验的发起者相信了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就像相信福音书那样。尽管我已经将泥版翻来覆去研读了上百次,可还是难免在半夜惊醒之后担心自己翻译有误,泥版上的内容其实是双层观光公交车的设计说明。这样的折磨实在令我心焦,尤其是在我将翻译出来的船只尺寸也发送到印度之后。项目负责人看到了这条船的设计尺寸之后吓得进了医院。来回磋商好几轮之后,我们决定如果不能按照泥版提供的尺寸造船,那就在尽量贴紧原本尺寸的前提下造一艘尽可能大的船。造不出泥版设定的大船其实非常合情合理。他们一开始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表示:“您是否介意这样做?我们的计算机模拟显示木材根本支撑不起这么大的船只。”正常人肯定会在回信里写道:“各位,你们现在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放手去做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我却与他们来回扯皮了四五天,最后才勉强表示:“行吧,要是你们非得这么干的话。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在无意当中采用了一项非常高明的策略。今后如果你们也参与拍摄纪录片的话请记住这条经验:一定要豁出去当个刺头王八蛋,唯此才能将片子拍好。

我拍摄了许多关于方舟建造过程的精彩照片。这一张上的工人开始将长蛇一样的粗大绳索卷起来,这是制作船底的第一步,就这样一圈一圈直到整条船成型为止。这一张是从下往上看的船底照片。他们很早就通过计算意识到这条船将会非常沉,根本不可能像救生艇那样沿着河岸拖进水里,否则肯定会破坏船体结构。造船过程就要在支架上进行,从而实现整体下水。我们可以看到一圈圈绳索已经紧密编织在了一起,整个结构没有用到钉子或者胶水。这张照片里的大象是施工队的重要成员,我曾想将它带回伦敦。当年我还是个年轻馆长的时候,有一次在博物馆里遇到一对中年美国夫妇。一人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吗?”我说是,他又问:“我妻子和我都很好奇,为什么博物馆里的门都这么高?”这些双扇门的高度基本上就和咱们报告厅里的护墙木板一样高。我当时鬼迷心窍地答道:“这要追溯到英国统治印度时期,那时候博物馆工作人员经常骑着大象来上班。”(笑声)此人答道:“真有趣。”然后就转身离开了,我不得不赶紧追上去告诉他我是在胡说八道。这一张照片上可以看出工人们使用的工具都很原始,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还在喊号子。

这一张照片是初步成型的船只的内部。看起来多么美,纯手工制造,充满了木材的气味,粗大的船肋撑平了船底并且一路延伸向上。绳索缠绕而成的船壳与船肋缝在一起,支撑上层甲板的支柱落在船底的木环上。泥版规定了立柱的数量与长度,甲板就要铺在它们顶上,因为人类要住在上层,动物住在下层。神灵规定,阿特拉哈西斯及其家属要在甲板上建一座房屋。这里表示建设的动词是“系牢”,可见房屋的材质不是木材而是芦苇。人们看到这张照片之后会提出两个有趣的问题。其中最迫切的问题我在各种报告会上与其他坐满陌生人的房间里经常被问起,一般会后总会有人凑上来问我:“他们如何处理动物粪便?”其实泥版上真没说这个事。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泥版就像一份蛋糕配方,照片上的结构就是巴比伦理念的实际反映。理论上说立柱之间或许还有隔墙,将不同动物区分开来。此外我还要警告一句,假如你要建造诺亚方舟,就要做好船体漏水的准备。很多人都问我:“方舟装了这么多动物不会沉吗?”互联网上充满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疯狂讨论。但是别忘了,巴比伦人所谓的所有动物其实指的是他们所知的所有动物,不是他们在电视上见到过的所有动物——实际上圣经也是这样设定的。这样一来登船动物的种类并不很多,而且小动物还可以在大型动物的空隙里生活。

假设当年巴比伦人当真造了这样一艘船,那么他们用得肯定是全世界最优质的沥青,因为在当地沥青就像温泉一样会从地下冒出来,有史以来这些沥青就被用于防水。伊拉克沥青涂在船上,一旦硬化就滴水不漏而且永远不会脱落。我们原本打算订购一油轮的伊拉克沥青送到印度来,然后才发现伊拉克的文化产权法规禁止出口致癌类石化产品,换句话说伊拉克政府不允许哪怕一滴伊拉克沥青离开本国。于是事到临头我们只得改用印度沥青。我不推荐用这种材料造船,而且这批沥青还是从黑市上搞来的,质量更没保证。印度沥青无论怎样处理最后都会脱落。照片上这些可怜的工人们只得在极其不舒适的酷热施工环境里一遍又一遍地将脱落的沥青涂回去。考古界还没有人干过比他们更难受的工作。

这张照片是我与同事们在甲板上碰头。戴帽子的仁兄是Tom Volsner,他是古代船舶考古界的大牛。穿深蓝衬衣的Eric是他的得意门生,旁边的Alessandro是另一位好学生。Alessandro在工地上与工人们共同生活了四五个月,负责各种施工事宜。照片中间的白胡子老头就是我。拍照片的时候方舟已经做好了下水的准备。我说过我想从头到尾指导这部纪录片,可是他们根本不让我靠近施工现场,直到下水前两天才让我上船。甲板上的芦苇房子仿照了伊拉克沼地的芦苇民居的常见形制,以此体现古巴比伦的精神。甲板上有一半面积并没有铺起来,为的是直接拍摄船底。在施工期间他们偶尔会请我吃饭,我心想:“这是我影响纪录片制作的好机会,我有好多好主意。”其中一个好主意是这样的:方舟纪录片不能没有动物。我说:“我们要在船上装载真正的动物。”你们都知道希区柯克惯用开场侧面像致敬内行影迷,我想的是我要身穿长袍,脚蹬拖鞋,披头散发,冲着登船的犀牛屁股上拍一家伙。这一定是我的高光时刻。他们说不行。于是我又有了一个好主意:印度村民擅长制作纸扎彩塑,尤其是老虎大象与蛇。我们可以让村民们将各种动物扎一对,然后送到船上,这样就算船沉了也没大损失,反正当地仪式也经常将彩塑沉到水里去。要是船不沉的话那就是奇迹。他们还是说不行。于是我就放弃了。

在方舟下水前几天我来到了印度。当时发生了两件事,我很难解释清楚,因为对我震撼太大了。首先,我到达的时候方舟已经做好了下水的准备。施工地点周围树木掩映,远处根本看不见,以免外人偷窥。导演告诉我,按照拍摄计划我必须穿过丛林,然后让方舟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走路的时候要显得随便一些,看到船之后要流露出兴奋激动的神情。在电视上走路很有讲究,不是轮流迈出左右腿那样简单。我这几步路要走得洒脱而又仔细,还要显现出学者的做派。我心想:“我是应该既激动又兴奋还是应该既兴奋又激动来着?而且我还只能走一次。”于是我在泥地上迈步走起来,架在巨大金属结构上的摄像机镜头随着我的前进而逐步后退,聚焦在我的面部,距离只有两英寸,从而记录下我在此时此刻的感受流传给后世子孙。穿过一片空地,我终于看见了这条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当时多么兴奋激动,因为这条船实在美丽至极,通体漆黑,造型庄重,一看就是古物而不是几天前刚刚完工的东西。我根本不需要装模作样,光是强忍着不要激动得哭出来就已经费尽了全力。

另一件事与动物有关。他们在印度找了一个大湖,湖水当然不会涨潮落潮,水不深,也没有危险。人们都在讨论这条船究竟能不能浮起来。鉴于湖水不深,而且一切造船原料都能漂浮,我觉得这条船沉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在船只与湖水之间还有一片泥滩,有英式橄榄球球场那么大,摄像师将摄像机架在三脚架上等在一边。正当下水仪式即将开始时,树叶分开,一群当地老者走了出来。他们两两一组,每人手里都牵着好几头山羊,就像纽约街头的职业遛狗人那样——我一直想知道他们怎么捡狗屎——然后树起了两根木桩。我突然看明白了,导演这是想出了廉价方式来象征动物登船。他们将一公一母两头山羊放在镜头正中间,这样电视观众就会自行脑补整个动物王国都在它们身后。这么拍真的非常省钱。总之两队山羊在齐膝盖的淤泥里前进,然后突然决定头碰头比当电影明星更有趣,然后又觉得性交甚至比头碰头更有趣(笑声)。他们花了很多钱让人将这些混战成一团的动物彼此拉开。我认为这些山羊为我报了一箭之仇。

即将下水的圆形船看上去就像照片上这样。我们可以看到船底用木柱撑着。船只下水的方式非常聪明。他们找来很多当地的圆形船造船工人,因为这些人都有船只下水的经验。然后他们又找来了许多香肠造型的充气辊子平行塞进船底下,就像香肠上烤架那样,然后向里面充气,将其彻底撑圆,让船只缓缓滑进水里。勇敢无畏且身负高额保险金的船员们纷纷登上了船。船只漂在水上的景象就像照片上这样。正常的、能在起伏水面航行的常规圆形船只有角落里那艘这么大。可见我们的船大得略微不太正常。厨师为我们在船上准备了几个三明治,以备我们不再回来。他把三明治放在甲板上的小屋里,我们去吃的时候发现上面爬满了蚂蚁。这是关于大洪水与方舟的又一项事实:我们用不着操心蚂蚁会灭绝。

因为我们用的是劣质印度沥青,船体很是出现了一点漏水问题。有一位记者关于漏水问题进行了很不客观的报道。只要你曾经划过游船,就会发现船底总是有积水。那么全世界最大的圆形船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是后来进水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们只得架上水泵往外抽水。要是我们能用伊拉克沥青,这条船就算周游世界也没问题。乘坐这么大一艘圆形船的体验非常奇怪。你或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是这段体验确实非同寻常,因为这条船的身后没有尾流。船只通过水面时,船头会在水面划出两道斜线。圆形船的周围则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就像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总之他们在船上拍摄了许多镜头,最后将船拖进了联通这个湖泊的一条运河。在照片上可以看到,船上的人员全都穿着橙红色的救生服。当天天气很热,而救生服又将你从脑袋裹到了裤裆,感觉简直和上刑差不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天空阴云密布。他们决定秘密施工并非一时兴起。他们要求全体工人都发誓保密,因为他们不想将游客吸引到施工现场,以免发生意外。一半工人是印度教徒,另一半是穆斯林,这批人在过去许多年里已经合作完成了许多项目,他们在施工期间全都守口如瓶。在船下水当天,天空布满了吓人的雷雨云,所有工人都以为是我干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停船之后所有工人都想与我合影,足有四五十个人,身高体型各异。当我乘飞机返回英国时对一位摄制组成员说道:“项目结束后的那一幕太感人了,他们已经工作了这么久,现在又对我这么热情。”虽说我已经习惯了在社交场合大受欢迎,但是这次这一幕依然令我意外。此人答道:“没什么好意外的,他们都以为你是诺亚的后裔。”(笑声)

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我们的大船旁边还有一艘小船,上面坐的都是游客。这些人报名参加了一日游,坐在甲板上从早到晚都在喝酒,到了傍晚基本上都已经醉醺醺的了。我们经过这些观光船的时候,一位又一位游客都会脱口而出:“快看诺亚方舟!”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花了几十万美元造了一个明明与诺亚方舟一点都不像的东西,但是一群醉汉却立刻看出来了这究竟是什么。从上往下看这艘船显然不像方舟,但是这帮游客都是在从下往上看。想想的话,这一点着实奇怪:我们在幼儿园就见过的方舟形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方舟的形象以及巴别塔的形象都基于创世记的描写,所有绘制过巴别塔的著名艺术家都忠实遵循了圣经描述。那么为什么绘画中的诺亚方舟从来都不是长方形而是元宝形?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元宝形船其实正是圆形船的侧面轮廓。或许这一传统毕竟还是流传到了泥版之外。

最终我们将船停在一条运河支流里。按照纳尔逊时代的传统,我是最后一个下船的人。离开这条船真令人痛心。我们的原计划是找个人接手这条船,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我们拍好并且播出了纪录片。在第一阵兴奋情绪袭来之际我在某小报上发现这这篇报道:《火星上找到了诺亚方舟》(笑声)。这甚至不是此类小报上最耸人听闻的文章。我当然知道他们是错的,因为大英博物馆有证据能证明他们的错误。我们有一份印在泥版上的巴比伦世界地图,创作于公元前六百年左右,1878年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知名度很高,很多论文都以它为题。一切对于方舟故事感兴趣的人都很应该研究一下这件文物。通过现代计算机还原成像,我们可以看出地图主体是一个充满水的圆环,上面标注着“苦水”。圆环内部就是美索不达米亚的核心区域。有趣的是巴比伦人在概念上认为这片土地是圆形,因为假如他们不这么认为,也就不会这么画。在圆环内部可以看到幼发拉底河与波斯湾,巴比伦横跨幼发拉底河两岸,里面还有很多小圆圈代表当时的各个伊拉克城镇与部族。有很多人在论文里说什么“这份地图不准确。我们拿着这份地图去当地度假结果迷路了。”就好像这份地图从一开始就打算追求准确那样——并不是这么回事。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圆圈外部的三角形,这些图形指的是位于世界边缘的山峰或者岛屿,一共有八个。同一块泥版的背面——亚述学的定理之一:越是有趣的文献受损越严重——共有八段文字,描述了这些遥远岛屿上都有什么。这些内容看上去似乎出自希腊叙事,其中有长着珠宝的树木,不会飞行的鸟,以及其他各种旅行者口中的神奇事物。其中有一段这样说,只要我们越过苦水河登上其中一座山,就会发现“帕西克图”那么粗的木材。在阿特拉哈西斯泥版上,当恩基神指导阿特拉哈西斯修建方舟时,每次阿特拉哈西斯完成一项任务之后都会向恩基神汇报说“我完成了您的吩咐”。当他造好船肋之后说的则是“我已经将船肋切得像帕西克图那样粗。”帕西克图是容积单位而不是长度单位,我认为“像帕西克图那样粗”应该是一句巴比伦俗语,好比“像水桶那样粗”。关键在于,在所有存世的巴比伦文本当中,“像帕西克图那样粗”这个表达方式仅仅出现过两次,分别在地图泥版与阿特拉哈西斯泥版上。所以我相信地图泥版所指的正是方舟的船肋。制作这张地图的人相信,只要你登上这座山,就能看到阿特拉哈西斯方舟的残骸。这个设定并不出奇,因为诺亚方舟最后也停在了一座山的山顶上。因此在乔治.史密斯的泥版上——比我的晚了一千年——方舟再一次停在了山上。显然这是方舟的惯常下场。不过地图泥版上却进一步告诉了我们究竟是哪座山。

接下来是真正有意思的内容。在已知世界之外有一座山被标注为“乌拉阿图”,这是当年亚美尼亚人的称谓,这些人给亚述人找了很多麻烦。亚美尼亚人将自己的居住区域称作“乌拉阿图”或者“乌拉什图”。根据地图泥版的描绘,当你参观完了方舟船肋之后,返回已知世界的第一站就是乌拉阿图。我认为这一点解释了圣经叙事当中让诺亚方舟停在亚拉腊山的说法。亚拉腊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多山地区。希伯来原文明确写明了方舟停在亚拉腊的山间而不是亚拉腊山上。我在我的书中试图解释,创世记采用了先前的巴比伦文本,因此顺便也采用了原本的方舟着陆地点。但是犹太人不知道乌拉阿图在哪里,而且还扭曲了渡过世界边缘之河前往从未有人去而复返之地的巴比伦设定。我认为乌拉阿图与亚拉腊的相似正是希伯来圣经表述的源头。

最后生活给我上了一课。前年复活节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周末出门旅游,路过一块路标上写着“非常古老的教堂”。我们家人都很喜欢参观古老教堂,于是就把车开了过去。看到停柩门后面有一座老教堂。由于当天是复活节周日,我们不敢确定教堂里是否正在举行法事活动。于是我站在门前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听里面有动静没有。正当此时,我突然觉得后脑勺上“噗”地一声。抬头看去,房梁上有一只鸟。不是随便什么鸟,而是一只纯白色的鸽子。需要指出的是,地面上没有鸟屎的痕迹,这里不是鸟类惯用的厕所。地面一尘不染,任何警探看一眼现场就能肯定此前没有鸟类利用过这里。我只能认为这只鸟在故意整我,而且我觉得我大概知道是谁派它来的。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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