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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给我一个看得清楚的黑白】之 [一:初恋的小人书]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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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给我一个看得清楚的黑白】之 [三:幽会的小人书]

收集成套小人书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种叫“书筋”或者“大缺本”的现象。套书,按理说应该是一套一套出的。可是小人书跟期刊似的,并不是第一册印了10万册,第26册也印10万册。很可能第26册只印5万册,或30万册。于是,就会出现一套书里某一本或几本印刷量特别少的情况,这在玩儿家眼里就叫“书筋”了。比如上海人美的东周套书里,《卧薪尝胆》和《勾践灭吴》就是书筋。山东出的聊斋里《晚霞》也是书筋。前二年就为了这本《晚霞》,众连友还配合公安局抓获了一个网上诈骗的坏蛋。不过,《三国演义》倒是没什么书筋----每一册的发行量都实在太大了。

[幽会的小人书]

记得粉碎完“四人帮”后的某一天,我姐带我去了趟王府井的新华书店。至今也不明白她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去。新华书店前边全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人山人海啊。长话短说,我姐钻进人堆就不见了。我在书店前晃悠,亲眼目睹了革命群众抓住一个小偷并把他的胳膊扭断之后,就一个人溜达回家了。到家看见我妈正严厉批判我姐呢。我倒没理会,只是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大堆的书:什么《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第二次握手》等等。可惜,没一本小人书。当时我也搞不清楚买这些书有什么值得惊天动地的。直到1979年,我自己也加入了一场汪洋大海似的人民抢书战争。

《三国演义》连环画是上美的看家之宝,去年上美还靠再版这套书发了笔财。不夸张地说,《三国演义》在连环画爱好者的眼里就是“论持久战” ----出门打鬼子的全是因为看了这书。文革前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是60册套书,可是79版的却写明全套48册,去掉了一些过渡的小故事(其实也不小,48本里竟然没有《单刀会》《三气周瑜》)。直到1987年才出了一捆印刷极其粗糙的,补齐了余下的12册。现在我观察连友的一个标准就是他对48本三国的熟悉情况,因为那些口口声声60本三国的朋友多半都不是从小和我一起玩儿小人书的。

当时第一本到达北京的三国是第2册《董卓进京》,陈光镒画的,封面画是刘旦宅的。之后就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来了,什么《跨江击刘表》啦《李郭交兵》啦等等。当时觉得48本一套的书实在太庞大了,根本没有要去攒齐的想法。就是买一本看一本,自己看完再全院儿流传。那时候好像刘兰芳的“岳飞传”也播得正热闹,于是全体中国人民都对“擂鼓瓮金锤”和“青龙偃月刀”崇拜得无以复加。按说当时“四人帮”的流毒还没肃清,但家长们对社会治安状况却比现在放心多了。每天放学后满街上都是追跑打闹的孩子。(有人说是因为后来全是独生子女都特金贵。胡说,谁的孩子谁不爱啊!我妈就特爱我,可照样让我满大街的疯跑,让自行车撞过两回,至今门牙还缺着一块。)后来中学生们都成立了各自的“加里森敢死队”,有小偷儿有飞刀各司其职。我们小学生们还只能在当院儿里举个树叉子,一会儿黄忠一会儿夏侯,互相照脑袋上拍两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从此形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可是当时中国人民总体的经济水平还不足以让孩子们买全48本三国,于是不知是谁家孩子首先发现了一个秘诀。当时的我们也都是人小力不亏,天天吃白薯馒头的主儿。每天新华书店的小人书柜台前都被京城各片一帮一伙的玩儿闹把持着,来了新书立马被一抢而空。之后书店前就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街上仨小孩儿凑一块儿看一本小人书,后边总有几个大人围着,等小孩儿们看完,立刻用原价买走。就这样,在1979年,我站在王府井大街上免费看了大部份的三国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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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次三国浪潮使多少人进入了连环画收藏的世界。反正我还没有。因为以后三年我妈再一次对我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好好学习,不许再看小人书了!”就这么简单粗暴,妄图把我的小人书事业扼杀在摇篮里。当然,教育类的小人书还是偶尔出现,比如上美的《中国古代科学家》。有好长一阵子,我都骄傲地对人说:“我长大了要当中国古代科学家!”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终于也熬到上中学的日子了。中学离家就远了(嗯,托您的福,我还上的是个重点中学),每月坐车就要买月票,搞好了家里还给两毛钱买午饭。有人说贪污是权力导致的结果,对,可是贪污的想法却是人的本能。所以贪污只需要机会不需要动机,手里有了现金那就一定要贪污的。饿饭是贪污的一种手段,走路是另一种,都只损己不损人;至于蹭车,就属于损人利己的资产阶级行为了。手里有每月买月票的两块钱,加上时不常的饭费几毛钱,就足以奠定了革命的红色根据地。

前边提到了很多小人书,但我始终把张令涛、胡若佛画的“杨家将”作为我的第一套连藏。现在我还能清楚感觉到那个星期天的午后,在书店昏暗的日光灯下抚摸着这套书的心情。我决心从攒这套书开始,是因为这套书一共五本全摆在我面前了。可是我兜儿里的钱却不足以让我一次把它们买下来。我就先买了《杨业归宋》和《杨七郎打擂》。买回家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看?不对,是先藏起来,别让还在午睡的家长发现(这就是我对“连藏”一词的最初理解)。之后一个星期我每天提心吊胆地去书店,看看“我的”另外三本书还在不在。这套人美的“杨家将”算是张令涛胡若佛的扛世之作,可谓从始至终无一败笔,细致得每幅画都跟长了虾米须似的。作为套书,好像还没有如此整齐连贯的了。

张令涛、胡若佛,俩人的名字好像总是连在一起的,这老哥俩从解放前就一块儿搭班子合作了。作为老艺人,他们的画好就好在没有“匠气”,而这种匠气是很多老民间艺人无法避免的(比如画“三国”的画家里就有很多带着匠气的。匠气是什么?您去颐和园的长廊看看就知道了。)其实,他们俩的各自的特点也还是明显的,这只能从他们单独创作的作品里来发现。我的发现是,他们俩合作时,一切帝王将相和英俊才子都是张令涛画的,一切妖魔鬼怪和美丽佳人都是胡若佛画的(啊再次证明了佳人和动物的亲密关系)。胡若佛为河北“西游记”画了很多封面和分册,比如《盘丝洞》。我认为胡若佛画的孙悟空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孙悟空----跟妖精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在张令涛画的《追韩信》里,我们就只能看见一脸正气,看不到那些滑稽可笑的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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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攒的第二套书是人美的“岳传”(对不起还不是三国)。这套书就费劲了,15本。攒的时候费劲,藏的时候也费劲。不知道为什么这套书是北京人美出的,因为画家几乎全是上美画三国的那帮人。(这里要说明一下,我知道的连环画界内部的掌故很少,只能说说自己的感受。)我只能一本一本地从各个新华书店去搜索。印象最深的是《黄天荡》,原价一毛五吧,我一直没买着;有一天居然在前门的中国书店发现了,而且是降价的,一毛一本。那天真是像过节一样啊!对于人美岳传的评论就先不说了,因为简直就是上美三国的孪生。不过那套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封面实在是显得天真地幼稚----好像在考查小朋友是不是色盲似的。

这时候我其实是处于对美术欣赏的一个矛盾的交叉路口。一方面看到的是这些再版的老艺人们的作品,一方面看到的是新出版的“成语故事”里那些年轻画家的作品。由爱好收集连环画继而到爱好美术欣赏是很正常的逻辑发展,尽管上美术课画写生我还经常以土豆冒充鸡蛋。每次出了王府井的新华书店都会到马路对过的中国画店去看一眼。当时那里面挂着两幅巨大的竖轴国画,一个是范曾的“达摩图”,一个是程十发的少数民族少女,标价一样,都是四千块(天呐,当时要稍微有点儿远见就砸锅卖铁地拿下了。有人知道现在范曾一幅小品是多少钱么?) 。

正是由于这种矛盾,使我在经济条件极其窘困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开始了两条战线的斗争:同时收集上海人美的48本《三国演义》和50本《东周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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