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一个公安局长的历程】 -- 方平

2014年底，我回国探亲。退休多年的老父亲，交代我一个任务：每天到幼儿园接侄女，那是老头子退休后唯一的心肝宝贝。父亲特意交代：“你将你侄女与XZY一起接回来，那是她从出生到现在最好的玩伴。接送她的外婆年龄大了，外面冷，你开我的车去一道接回来，她们就住在对面楼”。

父亲的车是退休后买的，一辆配置最低的Polo，为省钱，特意选的手动档。我怀疑那是整个车库里最便宜的一辆，尤其是当着某些扎眼的保时捷之流，连陪衬都显得寒酸。管过全省车的父亲，倒是非常满意：“你知道吧，当年摇车位号的时候，我手气最好，ZF（时任市局局长、后某直辖市局局长）的车都只能停我旁边”。

接孩子的家长们，将园门口挤得满满塞塞，等着老师将孩子们一班一班列队，一个一个放出来，交给家长，一手一手牵走。

那天我正挤在人头攒动的家长群中，旁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刚从美国回来探亲的某某吧？你来接你弟弟的女儿？”

我回头一看，是一位身材高耸的中年人，年龄与我相仿，着便装，眼神炯炯。我问：“你是XZY的爸爸？”

“嗯，是的，半年没见女儿了，想得厉害。刚好回省里坐飞机去部里培训，还有半个小时，让司机绕一脚，在旁边没熄火等着，我抽空来看丫头一面”。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跑出来，XZY一路喊着：“爸爸爸爸～～”，他欣喜的蹲下来，抱着女儿亲昵。

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正规见面。其实，以往应该也是见过的，只不过，父亲当年同事部下众多，我又多年读书漂泊海外，确实没单独聊过。

回家后，我问父亲：“XZY的爸爸怎么一眼就认出我？”

老头子说：“你说的是肖天树吧。他是我当年招的兵。他人如其名，长的那么高，所以叫天树”。

我对父亲当年的部下们，认识并不多。记得在家的时候，尤其是放寒假临过年，父亲总交代我一个任务：“你在家里，有人敲门，你不要开。如果有人把信封什么的从门底下塞进来，你一定要追出去，还给他们。记住：不要问名姓”。

当年少不经事，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安排。人到中年，才能体会出：在那个日渐滥觞的改开年代，父亲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持着自身的清白，也维护着某些部下的体面。

父亲曾说：“这些地市县的支队长们，来省里开总结会。他们送信封，无非是表达一点心意。有的是要经费，有的是为了子女上学。公事私事，我能办当然会办。基层的经费困难。有的县局，为了跨省追案子，大队长把自己农村父母家的猪卖了当办案经费的都有”。

父亲当年多个兼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难办的，就是搞钱。跟省里最有钱的某某厅周旋，从布政司扯皮、到按察司进出，从公事办到人事，纵横捭阖，终究把公事对立的谈判对手，搞成了私下里可彼此交心的朋友，从而名正言顺、白纸黑字的将年度专项经费安排翻番（那是90年代中前期的X.X亿/年），从而从制度安排上，极大缓解了本系统为办公经费对老百姓乱罚款的矛盾。

但是那些谋面或未曾谋面的推让信封的人群中，肯定没有肖天树。彼时，他还只是父亲当年参与创办的那所警校里一名专科生，或者是省高速公路上一名普通科员。

但是肖天树确实找过我父亲。那是某次省里评先进，他在基层苦干了三年，得了省里第一（要知道，高速公路管理的危险系数相当高，父亲当年手下一位高管处长，退休后第三天，开自己的私家车在高速上事故去世）。肖天树这个三年第一，确实是扎扎实实靠命拼出来的。结果，三年后，厅长似乎忘记了。所以，肖来找我父亲。

我父亲走进厅长（省委常委）办公室，开门见山的问：“陈厅长，你说话算不算数？”

陈厅长一头雾水：“我说话怎么不算数了？”

“三年前，你在全系统大会上宣布的先进典型的奖励，你难道忘记了？肖天树的事，你办还是不办？”

“哦，你不提我还真一时忘记了。好好好，说话算数，马上就办”。

于是，肖跨过了职业生涯中的关键一级，在而立之年。由此，进入了领导们的考察名单。

加上自身的努力，于是在十年后，也就是我们第一次交谈那一年，他已经是某副地级市副市长、市政法委副书记、市公安局局长、党委书记，在不惑之年。

三年后，我再次回国探亲。那时候，父亲刚动过大手术，身体不适，于是由我带侄女与XZY在楼下玩。有一次，两孩子正玩着，肖天树径直走过来，对我说：“你爸爸身体不大行了，你要多回来陪陪他，这些年他最牵挂的就是你”。那次，我们聊了很久。后来旁人告诉，我才知道，那时候肖已经是副厅级总队正职了。

那时候，父亲正为侄女上小学烦恼。按划片，我们院子里的孩子，都应该去一所名声甚为一般的小学。当然，市里最好的小学（武汉小学）也在片内。但是，对方明确告诉我父亲：“十万块钱就能进”。而2017年，我父亲还真拿不出十万。

结果，我侄女进了那所一般的小学；而XZY去了武汉小学。彼时，两个小玩伴大概还未意识到，彼此的人生，大约从此不同。

父亲走后，主要由我母亲用电动麻木接送侄女。武汉的夏天很热，冬天很冷。酷暑雪天里，母亲经常在微信里讲，“今天又是XZY的妈妈帮我接的孩子”，“XZY的妈妈给孩子报了个夏令营，顺道给你侄女也报了”。XZY的妈妈，骑的也是电动麻木。

彼时，肖天树已经被安排到某地级副市长、党组成员，市公安局局长、党委书记。在体制内，这是迈向省厅副厅长的必由之路。这一年，他不到45。

最近一次听到肖天树的消息，是上周。这一次，却是在海外：

那一刻，我觉得有点心堵。虽然习总反腐这些年，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从家里被带走的，说一半有点夸张，三分之一绝对超过，应该说，见怪不怪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堵。

很难说，是意料之中是意料之外。要说意料之中，毕竟那个市，连续三任局长的结果，同途同归：

龚道安：某市公安局长（时年43），落马时是上海市副市长、市公安局长（副部）

董国祥：某市公安局长（时年48），落马时是湖北警官学院党委书记（正厅）

肖天树：某市公安局长（时年44）

要说意料之外，毕竟，肖天树可以说，是我父亲当年一手领进门的毕业生，是一手培养进考察名单的年轻人，是生前看着一步一步艰难而又幸运的迈向领导岗位的幸运儿，更是跟自己儿子们有交往的子侄后辈。

婆娘那天问：“怎么觉得你有点兔死狐悲？”

我说：“兔死狐悲谈不上。人，毕竟是有感情的。我确实没想道，公安反腐如此严酷的今天，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许，是早就走上了这条无归路”。

当然，我明白社会的现实与无奈：毕竟改开以来，举世皆浊，身居实职，你想独清？非有异乎常人的自控力、甚至自我牺牲的品格，是做不到的，甚至，你都不见得能走到那个位置。

我觉得我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幕，也许是天意的善意安排。

我更庆幸：我有一位一辈子视自己的清白超越金钱，为子女甘愿牺牲的父亲。

我父亲当年，也是这般年龄（43），第一次拒绝了上级安排去某新建省厅任副厅长的提拔，理由是：孩子读书关键期，不能远离；

第二次拒绝出任某地级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正值我高考前，理由是：“前不久你们安排我去鄂西领导奔小康去了半年，回来被子里都是虱子，我已经很对不起孩子们了”；

第三次拒绝去某厅任管干部的政治部主任，我正值本科，父亲说：“为你将来万一要到这个单位从事技术工作，留一条路”。

父亲也经常出差，长达半年数月也是常事，前后四次事故、差点丢了性命。但是他始终不愿意远离我们，为的就是能在出差出门之前，有时候能赶着为尚未起床的我，做一碗鱼汤面；或者，在他从不愿去却不得不去的请吃空隙，能抽空赶回来给我做一顿晚饭；或者能在某大年夜大雪封山驱车十八小时奔赴某重大事故（事后统计死亡60余人）现场前，抢几分钟时间为家人擀一张饺子皮。

父亲为我们，牺牲了自己一切。他把自己的一辈子，活成四个字：清白、亲情。

而命运这两个字，你不找它，它总不会忘记你。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己。

多年后，此时尚未成年的XZY，也能有我这般，别样的感受吗？唯有一叹。

改开至今，到底是人毁了体制？还是体制毁了人？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