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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聊聊明清民国的江南士绅(3)(上) -- 狂草舞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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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聊聊明清民国的江南士绅(3)(上)

清朝建国之初,对江南士绅既残酷打压,又大力拉拢,甚至曾和江南士绅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残酷的一面,是指在扬州、江阴、嘉定等地实行屠城,就是士绅地主也不能幸免。其余省份屠杀也非常残酷。清初天下大乱,无论是八旗兵,明朝降军,南明军队,士绅地主组织的义军,还是农民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后勤系统。所以纪律都极坏,所过之处,如蝗灾一般,烧杀抢掠,寸草不生。士绅也大量殒命。例如,根据《嘉定屠城记略》载:“十九日……城内外死者二万余人,缙绅则有侯峒曾、黄淳耀、龚用圆、李廉、张锡眉,贡士则王云程、青衿则黄渊耀等七十八人”。这个比例显然是不低的。

残酷之中又充满荒诞,例如,嘉定抗清运动是因为剃发引起的。而屠杀的罪魁祸首李成栋是李闯部将,他率部先降明、后降清,后又反清归明,走向了反剃发。最终反剃发的将领却大肆屠杀了反剃发的百姓。

再以扬州为例。南明总兵官高杰是李闯部将,李自成的妻子邢氏掌管钱粮。高杰和邢氏勾搭成奸,连人带钱带部队一起拐跑了。给李自成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顺理成章成了明朝的总兵官。史可法对高杰寄予厚望,希望高杰打击清军,北进恢复中原。高杰却知道河南早已赤地千里,不见人烟,于是 “统兵南下,所至焚劫一空”, “东省附逆,河北悉为贼有,淮、扬人自为守。不意贼警未至,而高兵先乱。自杰渡河掠徐,至泗、至扬,四厢之民何啻百万;杀人则积尸盈野、污淫则辱及幼女”。城中官僚士绅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清算高杰(守业派),一派主张允许入扬州守城(和谈派)。守业派突袭高杰部,把全部俘虏钉在了城头,高杰则抓住城内百姓就杀掉,城外百姓割耳朵。守业派反击,把和谈派为首的扬州绅士郑元勋当众杀死。史可法好说歹说,把高杰北调,最后又调往河南。明总兵许定国降清,在睢州置酒招妓诱骗并杀死高杰,高杰部众报复,大肆屠杀无辜百姓,“杀掠无虚日”,“睢旁近二百里殆尽”。这就是史书”睢州之屠”。史可法赶紧前往河南处理此事,立高杰子高元照为兴平伯世子,外甥李本深为提督,胡茂祯中军,高杰部将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史可法把高杰部主力调回防守扬州,仍听邢夫人统辖。李成栋部则驻守徐州。最终,李成栋降清,攻打扬州。进攻方和防守方都有高杰的部众。红衣大炮的指挥官则有祖世祥,前明军大凌河守备,还有祖应元,前明军锦州炮兵军官。不知和祖大寿是啥关系。 邢夫人、高元照、李本深、胡茂祯都第一时间投降了。然后就是扬州十日。这些汉奸军比满族人、蒙古人更狠,据说前者5天即封刀,而后者又杀了几天。李成栋“成就”最大,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他都是主力,后来还生擒了福州隆武帝。但这不妨碍这位先生后来投靠肇庆永历帝,唱着满江红反攻南昌,兵败淹死。

说完了残酷的一面,说招抚的一面。清军“收服河南进拔扬州渡江下江宁,擒福王朱由松,前后战败水陆马步敌兵凡一百五十余阵,江南浙江等处悉平,招抚文武官二百四十四员,马步兵三十一万七千七百名”。这招抚的规模,仅次于日军对汉奸及伪军的招抚。可见,清朝是以屠杀为恐吓,以招抚为主要手段,迅速控制江南的。

既然对文武官员采用招抚策略,对士绅呢?自然是科举。就在“扬州十日”的当年,即1645年,顺治帝在已占领的区域,含江南省(包括安徽和江苏)在内,举行乡试,次年殿试。殿试题目为:

“欲定天下之大业,必一天下之人心。吏谨而民朴,满洲之治也。今如何为政,而后能使满汉官民同心合志欤?”

  顺治四年(1647年)在北京举行会试和殿试,制策中有这样的句子:

“近闻见任官员及废绅劣衿,大为民害。往往压夺田宅,估攫货财,凌暴良善,以致贵者日富,贫者日苦。明季弊习,迄今犹存。必如何而后可痛革欤?”

对于重夷夏之大防,幻想恢复明朝美好时光的江南士绅而言,这种题目是充满侮辱性的。

对此,江南士绅的反应大概有几种类型。一种是反抗到底,比如夏完淳、张煌言,这种属于我们的民族英雄。一种是自杀殉国,如刘宗周。一种是躲避起来做遗民。一种是谋求清朝的功名。

还有两种比较复杂的。第一种是先降清再后悔的,如钱谦益,就是自杀嫌水太凉那个。史书上写他后来又积极投身反清事业,还被抓进去过。还曾50两银子赎出被关押的张煌言妻儿。但我虽然觉得他不大可能是个清朝的卧底,但肯定也不能说是坚决反清的。明郑反攻南京,遗老们纷纷出来活动,被清朝大肆报复。他却一点事儿没有。还有《桃花扇》里那个侯朝宗。他虽然籍贯不在江南,却是一直在江南混的。他参加了清朝的科举,却仅中了个副榜。自己一直羞愧失节参加了清朝科举,37岁就去世了,他的书斋叫《壮悔堂》。

第二种属于对策组合:自己年老了,就不停地抒发亡国之悲,继续做明朝遗民,誓不食清粟。自己的子侄么,那么富于春秋,那么勤奋好学,怎么能耽误了?典型的例子是顾炎武。他三个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号称“昆山三徐”,中了一个状元,两个探花,都当了大官。

说实话,清初对江南文人的拉拢力度真不小。顺治、康熙两朝,汉人总共有29个状元,江南、浙江就占了27个。其中今天的江苏省区域占了22个,其中苏州府和常州府就17人。

清朝一共进行科考112科,取状元114名,其中顺治年间两次考试满蒙/汉人各取满榜汉榜各一人。另外1865年同治四年正蓝旗蒙古人崇绮参加汉榜考试,真材实料地获得状元,这是唯一的一次。所以汉族状元其实是111人。其中江苏省49人,浙江省20人。虽然江浙文风鼎盛,擅长科举,但象清初长期霸榜的局面,后来基本不再出现了。

清初的统治者对江南文人的期望值很高,但用起来却很失望。因为嘴炮都很响亮,能办事的太少了。不仅不能办事还把明朝的坏习惯带到清朝的朝廷里去了。

首先是党争,有阉党、东林党之争。阉党和东林党都有投降清朝的,两派继续掐。比如陈名夏(东林党,江苏常熟人)先弹劾阉党冯铨,而后冯铨在陈名夏案中弹劾了四十一名南方籍汉官。由于这两个降臣都做到了大学士,背后都有一大批阉党、东林降臣,如此恶斗导致人心惶惶。顺治帝亲自警告冯铨,莫再兴风作浪。

有心学、理学之争。许三礼、汤斌、李光地属于心学,熊赐履、高士奇、徐乾学属于理学。熊赐履曾攻击李光地“不识一字,皆剽窃他人议论”。而李光地则说熊赐履“不讲学问,但以明末门户人语说过”。康熙帝对汉臣之间互相倾轧不满,说:“许三礼参徐乾学荐举熊赐履,往者皆言熊赐履不好,今见朕起用熊,又言熊赐履好……熊赐履所作《日讲四书解义》甚佳,汤斌又谓不然。以此观之,汉人行径殊为可耻。”

有理学内部大乱斗。徐乾学暗中唆使熊赐履弹劾高士奇。熊赐履称高士奇“招权纳贿,语而不显言。”但高士奇拿出平日与熊的往来书信,信中熊赐履称高士奇为“程朱一流人”,高士奇对皇帝说:“他与臣书说臣人品是程朱一流人,岂有程朱会招权纳贿的?”康熙帝遂置而不问。但徐乾学又明面上和高士奇走得很近。结果导致许三礼疏劾徐乾学与高士奇“植党营私,表里为奸,招摇纳贿”,康熙帝把高士奇赶回了杭州钱塘老家。

买官卖官,干预司法,争利害民。例如,徐乾学一家被控不法事有二十多起。买官卖官,事没办成还不退钱,就有很多起。徐乾学作为刑部尚书更是贪赃枉法。“争利害民”也有很多起,其中一件事是买地一万顷。其弟徐元文因东窗事发,被吓得“惊悸呕血而死”。但在康熙的庇护之下,徐乾学只是被撤职赶回老家。而且,徐乾学以前当过《明史》总裁官,康熙允许他带着书局回去修史书去了。康熙帝的一念之仁,可把《明史》坑害苦了。

我们知道,明代私人修史书的风气甚为流行。比如谈迁修《国榷》。原来啥也不懂,只觉得谈迁很高尚,很伟大。后来就很疑惑:他这么高尚有啥子目的?现在当然明白了,这和马云收购媒体一个道理。这是话语权之争啊,嘴炮中间的大口径重炮啊!看看谈迁自己怎么说的:“汰十五朝之实录,正其是非”。那就是说,这十五个皇帝任内发生的是,我说它是,它就是,我说它非,它就非,十五朝的官方记录都不如我准。我比朱棣还知道朱棣娘是谁。谈迁考证出明成祖朱棣是䂵妃亲生。但是呢,明成祖《奉天靖难檄》第一句“我太祖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这可是战争刚开始,向全国公布的檄文啊,朱允炆从未反驳过,成百上千的皇亲国戚也没质疑过。如果是假的,朱棣有必要在实力不占优势的时候,向全国撒一个极容易被戳穿的弥天大谎么?你谈迁几百年后咋考证出人家的娘不是娘?

徐乾学在当《明史》总裁官的时候,就拼命地把江南士绅往编辑小组里面塞。回家办书局,修《明史》和《大清一统志》,自然更方便了。胡渭、顾祖禹、万斯同、阎若璩、黄仪、朱彝尊、姜宸英、黄虞稷、顾湄都是他的朋友。万斯同对明史贡献最大,但他是个瞎子。“时万老矣,两目尽废,而胸罗全史,信口衍说,贯串成章。” 呵呵,“信口衍说”,非常贴切。只是,朱棣作为中国历史上仅次于毛泽东的运动战大师,和李世民不相伯仲,各有千秋,你把他的每次歼灭战归结为一场大风,太草率了吧?

王鸿绪是比徐乾学更晚的《明史》总裁官。他是华亭人,明代徐阶的老乡。他的罪名与徐乾学一样, “表里为奸,植党营私,招权纳贿,蒙蔽视听,扰乱朝政”。康熙也没有定他的罪,只是令其休致回籍。同徐乾学一样,他也可以带着书局一起离开京城。“信口衍说”的万斯同万老师,依然是王鸿绪最倚重的人物。

康熙41年,《明史》初稿416卷完成,但“上览之不悦,命交内阁细看”。皇上能喜欢吗?

雍正元年,王鸿绪进呈《明史稿》310卷,内阁将之交明史馆收藏。不久,王鸿绪将《明史稿》刻为己作,此即《横云山人明史稿》,不具万斯同之名。

雍正是个干事的实在人,不太懂这些意识形态斗争。他那本《大义觉迷录》简直就是败笔中的极品。他用的人都是李卫、田文镜那样的人物,年羹尧有文化,但被他搞去带兵了。这些人搞漕政、盐政、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可以,但和文化人搞不来。雍正朱批:“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这个朱批是写给田文镜的。但是呢,田文镜玩不过文化人。因为“士绅一体当差纳粮”,快被河南士绅搞死了,“士绅一体当差纳粮”政策基本没推行下去,这是雍正少有的挫败之一。

康熙和乾隆都比雍正会搞意识形态斗争。最终,张廷玉在乾隆四年修好了《明史》,前后历经95年。这是一本双重毒素的书。乾隆是什么样的人?意识形态绝不手软。该上大刀,就上大刀,该撒谎涂抹,就涂抹。他连他爹的《大义觉迷录》都禁,还有什么文字不能涂改?首先,这本书清除了不利于满清的内容,其次,这本书通篇浸泡着江南士绅的史观,有关华夏儿女的英雄豪迈事迹,那是千方百计要涂抹掉的,那些贪赃害民的江南官僚,一个个成了公忠体国的大忠臣。

那么,对于通过科举进入满清朝廷的江南士绅,满清对其评价如何呢?

先看正史《清史稿》:

“儒臣直内廷,谓之‘书房’,存未入关前旧名也。上书房授诸皇子读,尊为师傅;南书房以诗文书画供御,地分清切,参与密勿。乾学、士奇先后入直,鸿绪亦以文学进。乃凭藉权势,互结党援,纳贿营私,致屡遭弹劾,圣祖曲予保全。乾学、鸿绪犹得以书局自随,竟编纂之业,士奇亦以恩礼终,不其幸欤!”

翻译过来就是,这些人都是因为文学、学问成为皇帝近臣的。但是,这些人却凭借权势,群而结党,互相援引,纳贿营私,导致被多次弹劾。不过,他们的结局都还算幸运,因为,他们有康熙皇帝的维护保全。

对于他们编的《明史》,许三礼弹劾奏折中有句话说的好“既无好事业,焉有好文章,应逐出史馆,以示远奸”。

江南士绅出身的文臣,有几个特点:(1)对敌极少有战功,对百姓极少有政绩,对皇帝极少有直谏;(2)喜欢在中央混,尤其沾着军机处或内阁的。例如,内阁中书在清代是个名称很大但实则无甚权力的小官,却有无数江南才子们前仆后继地在那里苦熬。大名鼎鼎的魏源就是其中一个,混到年过半百才无奈回家。袁世凯家里捐了同样的职位,人家看都不看就去朝鲜从军去了(3) “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乡愿”(梁启超语);(4)嘴炮无敌,且分工明确,极能造舆论,颠倒黑白;(5)贪污一条龙,擅长利用规则。我下文会讲江南士绅讼棍如何利用“京控“,成立连锁”律所“,从地方官的漕粮浮收虎口夺食的。(6)特别嚣张。啥叫嚣张?看看张网红就知道啥叫嚣张。

所以,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任皇帝对江南士绅出身的朝臣,各有各的处理方式。

康熙知道这些江南汉臣从明朝带来的毛病多,期望值低,为巩固新帝国,对他们尽量宽柔,前提是别和满洲亲贵搅合一起搞朋党。搞了,也不杀头,仅仅是赶回家去。康熙对满洲人的鳌拜党、明珠党、索额图党、皇子党等可是严厉极了,哪次不杀得人头滚滚?康熙帝是害怕党争造成满洲蒙古的分裂,但对于汉臣之间的矛盾,却从不加以整顿。他与满人权贵谈话总称南方官员为“蛮子”,甚至骂道:“蛮子哪有一个好人!”

雍正人实在,和大部分江南知识分子搞不来,用李卫、田文镜这种汉人捐班管理两江,要么用满族人中的实在人。清朝对明朝的重大制度改革基本上都是在雍正时期完成的,包括漕政和盐政。

乾隆则是一边搞文字狱,大刀对嘴炮,一边用江南文臣做弄臣。他六次下江南,按说应该象隋炀帝喜欢扬州那样留恋江南,实际上并没有。我看他去江南次数越多,对情况越了解,就越不信任江南士绅。实际上,乾隆本人在满汉融合政策方面出现了相当大的倒退。这在几十年后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后果之一是太平天国政权能在号称经济最富裕、文化最先进两江生存许多年。

累了,歇一歇。算是(3)写了一半。

以上是讲朝廷,那么下半篇咱们聊聊地方。

讲讲嘉庆、道光清朝政权走向衰落的时代。

讲讲雍正建立的制度,江南何以成为最大受益人,以及怎么走向衰败的,直至道光大萧条。

讲讲江南士绅怎么把漕、盐、刑名玩出花的。

再讲湖南人怎么影响晚清的:第一波湖南大米,第二波湖南能臣改革江南盐务和漕政,第三波湘军。

当然有第四波,就是湖南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了。但和清朝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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