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聊聊江南士绅--番外篇2 -- 狂草舞茅

儒家的行事风格可以分为四大象限：

1.中行；2.狂；3.狷；4.乡愿。

《论语·子路》记载：“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中行”的人是理想中的合乎中庸之道的人。中，是不偏，庸，是不变。中庸是指中道及常理。

狂者进取、刚强。狷者退守、淡泊。

《论语.阳货》说“乡愿，德之贼也”。 孟子在《孟子·尽心下》进一步描述：“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 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 同乎流俗，合乎污世。“

乡愿指不分是非、谁也不得罪的”软熟“之人。

还有占据两个象限的“狂狷”者。例如孔子学生曾点。

咸丰同治时期的湖南士风可谓“狂狷”者颇多。湖湘士人在精神意志、心理特质、行事风格方面常常有一种鲜明的特色：就是将进取、豪放、倨傲乃至蔑俗轻规的“狂者”气质，与退守、谦谨、以至淡泊清持的“猖者”气质合为一体，体现出一种既狂且狷的特点。在涉及集团利益时，蛮横且粗暴，在涉及个人利益时，则淡漠退守。这一点是清代湖湘士风和江浙士风的根本区别，也注定了湖南人在大时代来临时发挥了远比江浙人更大的作用。

湖南士绅是以一直狂者姿态毫不掩饰地抢夺地方政权的。

前文提到曾国藩敢于直谏咸丰，甚至攻击皇帝的人格缺失。另外参与在处理某大臣案件时，坚持原则，激怒了整个官僚群体。皇帝并没有直接报复他，还给了他一个江西主考的差使，能赚几千两银子补贴家用，但不幸遇到母丧，仓促返回湖南。但同僚们则排斥他，甚至不与他同桌而食。即使曾国藩不离开京城，也是难以在圈内混下去了。

曾国藩回到湖南守丧，此时他不再是朝廷官员而成为在籍绅士。太平天国刚刚席卷湖南，他被咸丰任命去帮办团练。皇帝的圣旨如下：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 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心，不负委任。“

职责甚不清晰，那就发挥狂者的想象。团练要对付土匪，土匪涉及治安，那么我帮办团练，就自然要处理治安问题。于是大名鼎鼎的湖南审案局成立了。

这其实是一个士绅私设的法庭。“审案局”办案的原则是”乱世用重典“，“从速从快、从严从重”，不依照任何法律条文，甚至不需要充足的证据，只需要以地方士绅的言辞和要求为依据，稍加询问、立即结案，而对于处罚方式，更是“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者鞭之千百”，于是凡是被押解到审案局的“犯人”，几乎是没有活着走出去的。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曾国藩还命人制作了一批木笼子，将抓获的犯人关在里面游街，游街后连人带笼子扔到一边，任其风吹日晒、饥渴交加而死。等到尸身发臭，才派人收拾。种种残暴，为曾国藩赢得了曾剃头之名。

这就绕过了湖南各级衙门的刑事诉讼系统。其实不止绕过了各级刑名，曾国藩还曾绕过湖南学政，杀了一个私通会党的秀才。其目的是彻底杜绝太平天国和天地会等起义军获得读书人的支持。

湖南官场完全炸毛了。一收不到贿赂，二显得他们无能，三侵犯了他们的权限。但曾国藩此时手里有1000多团勇，又有湖南巡抚和师爷左宗棠的暗中庇护，湖南大小官员们暂时不敢把他怎么样。

这1000个团勇哪里来的？湘乡士绅罗泽南、王錱创建的湘乡勇。由于丁漕浮收严重，王錱和湘乡知县发生了严重的矛盾，聚集了1000多乡民闹事，还要控告湘乡知县。后来新知县朱孙诒上任，不仅全盘接受了王錱提出的征收丁漕章程，还举王錱的老师罗泽南为孝廉，拔刘蓉为文童。在太平军进入湖南后，朱孙诒委托罗泽南，王錱，刘蓉等创建了湘乡勇。所以湘乡县是湖南士绅控制的第一块地盘。

所以，在湘军创建之前，湖南士绅就已变相攫取了警察权和司法权。

团练，本来是地方性辅助武装。但曾国藩对咸丰说，他要办一大团，集中在省城训练。多大的大团呢？一万人，等于绿营两个镇的兵力。东征时水师又扩编，加上长夫，足足1万7千人，这不是什么大团，是野战军好不好！

湘军创建之后，曾国藩手下大将塔其布在湘潭打败了谭绍璋，后来在岳州阵斩曾天养，与罗泽南一起歼灭太平天国西征军主力。水陆并下，收复湖北。

此时在湖南老家，士绅们已经不满足于警察权和司法权，开始攫取财税大权了。于是轰轰烈烈的左宗棠税务改革开始了。左宗棠委派有操守的士绅取代胥吏征收丁银漕粮。当时士绅抗税非常严重，原因是1两银子的丁银浮收至1两7钱，一石漕粮市场价大概在1两5钱至2两银，但政府浮收至7两，超出士绅承受能力，政府能收到的税款不到10%。

左宗棠改变了”永不加赋“的明面规则，公开地把丁银减为1两3钱，漕银减为3两。另外，设立厘局，征收厘金。整顿盐税、捐纳。湖南财政收入从不足百万两提升到四百万两，这三百万收入养了6万湘军。同时，地主和农民的负担都大幅降低了，纳税积极性立即上来了！

上述财税举措以及湘军全部后勤都是委托有操守的士绅们处理的，官员们不过挂名而已。

如此激烈的改革等于断送了地方官和胥吏的贪污空间，引起了他们的强烈抵抗。

地方官和胥吏甚至当众阻止农民们按照新规则交纳税款。但是呢，反抗是徒劳的。士绅们已经控制了军权、警察权和司法权，还怕你们这些官员？立刻露出了獠牙：敢于抗拒的朝廷命官立即由巡抚参劾撤职，干预抗拒的胥吏则就地正法--左宗棠完美地继承了曾国藩的湖南审案局精神--堂堂基层税务干部和太平军、土匪一个待遇--就地正法。

至于捐纳，湖广总督官文派委员前往湖南卖官卖文凭，被骆秉璋和左宗棠毫不客气地赶回了湖北。

旭日初升、刚刚掌握权力的湖南士绅们就是这么狂！公开砸碎康熙的”永不加赋“招牌，公开欺骗咸丰说创建一个大团，蔑视司法流程，敢于不审讯直接处决秀才和基层税务干部，赶走上级机关派来处理业务的委员。

这是在政府内部对所谓清朝祖制的一场隐蔽式的革命，即便不是革命，也是一场政变。

难怪满族亲贵在天京事变后，太平天国岌岌可危之时，把左宗棠认定为把持湖南的”劣幕“。但在江南大营溃崩，浙江大部失守之后，劣幕只得被推向前台，从一介举人到封疆大吏，不过3年时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