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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个人的流浪 -- Xue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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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一个人的流浪

文章来源: 谁啊?! 于 2003-6-17 21: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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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流浪 / 出发

其实独自出行纯属意外。那年夏天料理完了公司的后事,本来很满的时间表一下子宽松了下来,也有了很多时间和平日疏于来往的朋友聚会。朋友当中有个人的工作很写意,他不用定时上班,却可以定时拿钱。我以为只有两种人能做到这一点:黑社会的,和搞艺术的。

这个朋友两者都有些像。记得他当时刚刚“踏”遍北京所有的陶艺作坊,因为怕人“寻仇”,躲在昌平附近的鱼塘里一边钓鱼一边烧瓷器。两个有闲阶级碰在了一起,难免有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而想法之一就是“车行天下”。

朋友的特长是创意,所以繁琐的筹备工作自然由我这个做生意的俗人负责。我的效率还算高,两个星期的时间就把开销,路线,里程,车辆等等问题解决了。但是不巧的很,因为一部朋友参与编纂的书籍出版在即,他只好留在北京。

可是我的欲望已经因为“远行”这两个字的丰富内涵而膨胀到了极点,势如弓在手,箭在弦,已经是不得不发。于是决定,一个人去流浪。

出发的那一天,老天爷并不做脸。灰蒙蒙的天一片云也没有,或者说灰蒙蒙的云一片天也没有。空气中也没有风,也没有人打着标语给我送行。好在我虽然有些惶惑,但是心情还不算很差,这多半要归功于CD机里欢快的音乐和发动机里活塞环与汽缸的低吟。

转眼间车过太行,天色转晴。笔直的道路像是躺在两山之间的利剑,在阳光下烁烁放光,我的车便是这利剑上的一抹寒芒,风驰电掣般射向无尽的远方。

虽然有多年的驾龄,但是独自开这么远的路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时间长了不禁有些寂寞。 说来也巧,前方不远处有一辆红色的吉普很是抢眼。车牌也是北京的,后风挡上还贴着几个大字,XX汽车拉力大赛。我心想这可能是同道中人,于是加速赶上。

车上男女年纪不大,穿着似乎也还算休闲。我把车速放慢,探身把副驾驶的车窗摇下,露出一副很友善的笑容向他们望去。开车的男子看了我一眼,并不理会。我按了两下喇叭,那男子一边看路一边仔细端详了我两眼,又和同伴交谈了几句,大概在确定没有人认识我之后,他也把车窗摇了下来,说了一句让我思考了很久的话:“你丫有病啊?”

这句话的答案我到现在也没有想到,不过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它确实让我刚刚出发的心情蒙上了些阴影:流浪的同义词可能不是浪漫。

一个人的流浪 / 云山

从武都沿着逐渐清冽的岷江一直走,经过那些以“花儿”闻名的甘肃省群山,就到了四川省的九寨沟。沿途的艰辛不必多讲,总之甘肃省水土流失的严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文县段的公路,每隔十几公里必有一段被暴雨冲下的泥石流堵住。好在当地居民见怪不怪,推土机铲出一条通路,大车小车便奋勇争先,纷纷在泥水里挣扎前行。

虽然山洪时常作孽,整个甘肃省境内却很缺水。乡镇级的地区之中,即使是最豪华的宾馆,洗澡水也是限时供应。天水市的朋友在我出发之前,特意招待我痛快地泡了一次当地出名的温泉。因此虽然此刻风尘仆仆,一时之中,倒也不必为清洁问题烦恼。

一入四川境内,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不同之处更加明显起来。满目不再是裸露的黄土,而是遍野的青绿,路也好走了。当地繁荣的旅游事业已经颇见经济效益,沿途不断有豪华大轿车满载着游客来来往往。

九寨沟的风景不用我多加描述。美是很美,但是在我看来美中不足的地方有两处,一是门票很贵;二是斧凿之迹太重,几乎已经淹没了那些最值得保护的天成妙趣。反倒是从九寨沟经川土寺再到黄龙这条路的沿途风景绝美,而且美得极有气势。

上路的时候虽然已近正午,但是天色依然阴霾。远方耸立的一座大山仿佛盘古建造的关隘,顶天立地,彻底挡住了前方的路途。那山的高处直插在云里,根本看不到山峰。山色被天色衬为深青,云色又被山色衬为暗灰,这青灰色的山云虽然凝注不动,却隐隐透出排山倒海的气势。大山无语,我却已暗自心惊了。

更心惊的是,原来不仅山在云里,那路,居然也在雾中。随着山势渐高,路上的车辆纷纷减慢了速度,而且大灯,小灯,雾灯,双闪灯齐开,司机们打醒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在云雾中穿行。大自然的威慑,即使是最胆大的行者,也不敢小觑,因为离车轮两米左右的地方再也不是路,而是万丈深渊。

可是这山雾也有温柔的一面。山下看云,那云密密匝匝,重重叠叠;云中看云,那云却如飘絮,如飞纱。偶尔有风吹过,这天地间的帘幔轻轻掀开一角,露出的便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柔媚江山。

当时车上的我,被眼前的美景深深打动。我的心中充满期盼,因为知道这山那边有神奇的黄龙,有险峻的松潘。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在那辽阔的阿坝草原上,有我美丽的情人。

一个人的流浪 / 草原上的情人 (上)

早就听说松潘险峻,国共两党当初曾经在这里上演过惨烈的松潘战役。然而走到近前,却发现往日硝烟早已散尽,今日的松潘是一个妩媚的山中小城。妩媚这个词并不一定贴切,它可以用来形容烟雨江南,雾中西子,却不足以概括阳光下的松潘。而在我的记忆中,这小城之所以妩媚,多半是因为那位城中的女子。

松潘只有一条主街,却同时包容着三种宗教: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和清真教。藏教诡秘,回教肃穆,而汉教却充满童趣。

在小镇尽头,映月桥畔,一座庙宇玲珑,盘踞在小山之巅。我怀着朝圣之心踏进庙门,却迎头碰上一群顽皮的孩子。

可能是我一身的行者装束再加上胸前的相机吸引了孩子们的视线。他们叫着,闹着,那欢乐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马戏团的猴子。我有几分尴尬,只好把口袋里的口香糖贡献出来,用以赈济孩子们的好奇。大多数小掠夺者们在获得战利品之后便一哄而散,只有一对姐弟,却看着我只是痴痴地笑。

弟弟毕竟是男孩子,较为大胆。上前来指指我的相机,笑一笑,又退后两步,继续倚在姐姐的怀中。望着他们期待的目光,我自然明白作为一个“江湖”摄影师,此刻应该做些什么。

我看了看阳光,选了个角度准备帮他们摆个姿势。姐姐却告诉我,山脚下有个很美的地方。我随着他们的脚步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那里遍地开满了野花。我并没有吝惜相机中的胶卷,因为曾经听人说过,拍风景不如拍民俗,而民俗当中容易拍出韵味的,就算是老人和孩子了。

回去的路上弟弟告诉我,因为家里穷,姐姐又爱美,他们经常央求过路的游客帮他们照相,但是只有少数好心人愿意把照片寄回来,更有些人只不过用没有胶卷的相机空按几下了事。

我虽然并不高尚,但是这么缺德的事情还是很少做的。于是认真记下了姐弟俩的地址之后,才和他们分手。

虽然那庙宇的规模很小,但是我走走停停,再下山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松潘的主街华灯初上,路两旁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小商店和饭馆。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不长的一条路上居然有着三四家照片冲印店,而且个个都打着一小时取像的招牌。我灵机一动,决定给那两个孩子一个惊喜。

我选了一间布置很是雅致的小店走了进去,低头把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

“洗照片啊?”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

这么标准的普通话,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听到过了,因此不由得抬起头仔细打量。随着声音,一个柔美的身影从冲印机后面转了出来。皮肤白皙,穿着随意,一头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在用纤细的手指掠过散在眉宇之间的发丝之前,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但是我,却已经看到了她的眼神。眼波似水,皎若月光。那月光,照在我的心上。

草原上的情人 (中)

映月桥是一座廊桥。这廊桥画栋飞檐,宽可行车。记得前几年有本小说叫做《廊桥遗梦》,很是流行。很奇怪这本书的中文译名为什么不是“廊桥梦遗”,因为在我看来,小说中的性欲多过情欲。有好事者还考证出中国没有廊桥,我想他一定没有到过松潘。

入夜后的松潘多了几分浪漫。我和她并肩走在夜色中的映月桥上,空谷无声,繁星满天,偶尔三两声犬吠,给桥下流水的浅吟低唱打着寂静的节拍。

是她提出要和我一起把洗好的照片给孩子们送去的,理由是她认识那姐弟俩的家,而我是个外乡人,很容易在夜里迷路。一路的闲聊已经让我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她姓叶,叫小芝。

“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

“你是说有个英国人的名字也叫叶芝?”

“对啊,很会写诗的那一个。”

“我爸为我选的这个名字。”

“你爸?”

“嗯。他是从成都来这里插队的时候认识了我妈,后来就留在这里了。”

“我听说很多插队的知青都回到城市去了,你爸怎么没有?”

“他回不去了,他死了。”

原来小芝的家里只有姐姐和姥姥,父亲和母亲几年前相继去世。松潘主街上那几家摄影店最初都是她父亲开的,可是她和姐姐无力维持,只好转租了别人。姐妹两个轮流照顾这最后一家店,以便维持生活。

“爸爸活着的时候最疼我,他说我很有摄影天赋,要我苦学普通话,长大送我去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学摄影。”

“难怪你普通话说的这么好。”

“你是从北京来的吧, 那里一定很美。”

“你没去过?”

“没有,我还没来的及长大,爸爸就去世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于是很傻地说:“其实大城市也没什么好的。”

她笑了笑,说:“知道吗,我一定要完成我和我爸的梦想,一定要去学摄影,不管付出什么。”

我隐约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暗示,沉默了很久,并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人好,很少有人会真的关心这里的孩子。”

我只笑了笑,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中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紧走了几步,说:“晚了, 我该回去了,你自己认识路吧?”

“啊,认识。”我犹豫了一下说:“谢谢你替我指路。”

“不客气,再见。”

我一个人回到旅店,一夜反侧。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那间摄影店门前,她却不在。我在门外徘徊了一会,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叫住了我。

“你是那个北京来的游客吧?”

“是。”

“来找小芝?”

“是。”

“她赶早班车去成都买相纸,可能几天不会回来。我是她姐,你昨天把底片忘在这里了,给你。”

我迟疑着接过装底片的大信封,道了谢,转身回到车里的时候才发现,信封里除了底片之外还有一张早已发黄的纸,上面写着:

如果我拥有天国的衣裳,

织有金色的、银色的光,

这碧蓝、灰暗和黑色的织物

属于夜、白昼和晨曦,

我就将它们铺在你的脚下;

可是我却很穷,只拥有我的梦;

我只好把我的梦铺在你的脚下,

请你轻轻地踩,因为你踩在我的梦上。

---------- 摘自叶芝诗集

1979 年 9月3日 叶红军

草原上的情人 (下)

你可以选择感动,或者不屑,如果你愿意把这说成经典的意淫,我也不想否认。但是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和她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时间只在岁月的河里轻轻一荡,我的远行就已经变成了逐渐模糊的往事。碧绿的草原和湛蓝的天空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还会想起满坡的牛羊,澄澈的湖水,苍劲的山歌和温柔的姑娘。 可是这一切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看着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好像从来不曾在城市的羁绊中突围而出。而钟表的指针仿佛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橡皮,我的记忆在嘀嗒声中节节败退,像草纸上的铅笔画,细节渐失,只余轮廓。

圣诞前夜的北京是这个城市一年中最美丽的几个时刻之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瘫痪了整个市区的交通,人们行走的步伐也放慢了。上帝是最伟大的导演,他用雪花染足了天地之间的底色,用凉风吹红了男女主角们的面颊,用寒冷收紧了手臂和手臂之间的距离,还以冰凌给整个世界的速度定下基调:缓慢,抒情。我在戏剧中穿行,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身旁的她,会是映月桥边的小芝。

我的思绪飞回到了七月的松潘。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之前,我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天,小芝却还没有回来。往日给我带来无限欢愉的美景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我的头脑只被一件事情占领:留下或是离开。

一个似有似无的暗示,一双皎若月光的眼睛,已经足够撩动我的心弦,何况还有几行往日的情诗和一个凄艳的故事。可是留下能改变什么呢?一个满怀梦想的山中少女寻梦北飘的结局,往往是变成一个万念俱灰的城市女子。再说我自己前程未卜,怎能替别人的梦想护航呢?我的脚下只有路,没有梦想。

但是我仍然没有死心,把那页诗笺和我的电话及地址一起装进了一个信封,送了回去。刚刚离开松潘的那几天,我几乎天天盼着背囊中的电话会突然间想起,可是青山碧水中的她,渺无音讯。

五个月后的我,已经又是整装待发,这一次还是要去远行,只不过不是山的那一边,而是海的那一边。没想到就在动身前的数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于是,在这个雪花飞舞的圣诞前夜,我和她有了一次迟到的约会。

“我来参加一个摄影培训班。”

“你不是说来北京是你的梦想吗?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姐姐马上要结婚了,是姐夫出钱让我来的。”

“要学很长一段时间吧?”

“已经放假了,明天就回去。”

“明天?这么快,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我过几天也要走了。”

“去哪里?”

“去澳大利亚留学。”

“噢,”她顿了一下,轻轻地问:“还回来吗?”

“不知道。”

我们之间的沉默从这一刻开时蔓延,直到分手。

我一个人继续走在王府井的步行街上, 跟随着准备狂欢的人们。街上的树木被附近的商家用五颜六色的小灯环绕,一闪一闪。雄伟的大教堂更是被灯光装点得像是童话中的城堡,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已经开始在门外等候午夜弥撒的开始。对于他们来说,这仪式中的浪漫多过庄严。路边的小贩在叫卖一种神奇的焰火,据说因为材料特殊,不会引燃任何东西。我走过去买了一支,加入燃放的人群。那焰火在夜色中格外绚丽,但是我发现它可以燃烧,绽放,却丝毫没有温度。

几天之后的另一个夜晚,当悉尼大桥上的烟花随着新年的到来而绽放的时候,刚到澳洲的我,站在歌剧院旁的草地上随着人们一起欢呼。心中却在暗想,这烟花很美,它在夜空中燃烧,绽放;可是它却像月光一样遥远,没有温度。

长久沉默之后再倾诉,这是对的,

当情人都已疏远,或者去世,

冷漠的灯光藏在灯罩里

就像窗帘罩上那冷漠的夜晚,

我们本该诉说,不倦地诉说

年轻时

我们的相爱和我们的相识

------------ 改编自叶芝诗选

2003年4月5日

一个人的流浪/遭遇拉萨

(一)

到羊卓雍措的那一天,岸边的油菜花正在绽放。至于那遍布湖两岸的嫩黄,是否真的是油菜花,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身在海拔四千七百九十余米的冈巴拉山中,目之所及,除了天就是水,唯独没有人烟。所以此刻向导口中的话,是毋庸置疑的。

从拉萨市出发,过大桥,沿着雅鲁藏布江朝浪卡子方向开四个小时,翻过冈巴拉山数不清的山峰中的几座,就到了这珊瑚般的湖泊。羊卓雍措形似莲花生大师手中的蝎子,相传曾分为九个小湖。空行母益西措杰担心湖中的生灵干死,把七两黄金抛向空中祈福。那黄金落下来的时候,铜色尽消,九个小湖连成一体,化成了这镶嵌在群山之中的蓝宝石。

迥异于纳木措的浑圆,羊湖狭长而曲折。洁白的云彩垂在青色的山峰上,碧蓝的湖水像缠绕在山腰之间的缎带,随着山形而伸展,宁静,安详。山峰的另一侧,距离使暗黄色的雅鲁藏布江看上去像是雨水聚成的溪流,霸气全失。听不到鸟鸣,更没有犬吠,连牦牛也看不到一头,空气中只有风声。我碰了碰身边的向导,说:

“这里真的很静。”

“静?你不是来找清静的吗?!”

他的话没错,我是来寻找清静的,因为拉萨市的喧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二)

从纳木措经当雄开到拉萨的时候,我已经弹尽粮绝。念青唐古拉山的山路重创了吉普车的悬挂结构,如果车主这时候看到这辆曾经是闪闪发光,舒适稳当的顶级切诺基,我想象不出他将会用哪一种脸色对我,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比我此时的脸色好多少。

车过羊八井,仪表盘上的油量报警灯就开始闪烁。我也开始后悔没有在当雄留宿一晚,和告罄的加油站一起等待蜗牛一样在高原公路上爬行的运油车。天已经全黑了,没有灯火。远光灯在夜色之中仿佛盲人手中的导引,吉普车就在这导引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黑夜遮盖了车窗之外所有的参照物,我在方向盘前感觉不到速度,只感觉通往拉萨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前方终于有了灯光,高大的路灯在道路两旁整齐的排列着。从地图上看,我知道这条在黑暗中烁烁放光的道路有个好听的名字:金珠大道。金珠大道很宽,每个方向都可以容纳三辆大车并行。不远处加油站的霓虹灯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毕竟,在海拔四千余米的旷野里露宿不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加油站的服务员告诉我罗布林卡附近的拉萨宾馆住宿条件很好,我此刻饥寒交迫,顾不上多问,便沿着地图上标注的方位,向那里驶去。

宾馆的条件确实很好,这一点从接待员标准的微笑中就可以领略到。但是我还是没有在那里停留,原因很简单:尽管我一再要求,满面微笑的服务员还是很礼貌的告诉我:

“打完八折以后的标准房价是人民币一千一百五十元一晚。”

我站在拉萨宾馆的门外看着西服革履,进进出出的人们,不知道何去何从,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游戏里的主人公们每到一个陌生城市,都要到酒馆里去打听消息。拉萨虽然没有古时候的酒馆,现代的酒吧却有不少,与罗布林卡相交的北京路上就有很多,我随便选了一间推门而进。

酒吧里灯红酒绿,杯盘交错,音响中放着流行的hip hop舞曲,红男绿女穿着入时。我要了一份啤酒,坐在角落里发愣:这是有着布达拉宫,金顶大昭的拉萨吗?那安详的梵音已经散尽了吗?那些沿着八廓街转经的信徒们,在夜色降临之后,变换了一身装束吗?

(三)

真是想不到,八月的拉萨居然有这样好的天气。云低,天蓝,而且每日傍晚时分,多半会有一场小雨。从青藏公路入藏,翻过五千余米的唐古拉山口之后,高度便开始节节下降。拉萨市的海拔虽然也有三千多米,却几乎是高原上的最低点。因此,我的高原反应并不严重。相反,坐在大昭寺屋顶的茶寮之中,清风徐来,梵音荡漾,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但这安详并不能持续很久。每晚六点,那宁静的道场中便陡然间鼓噪之声大作,宛然一个人声鼎沸的论坛,这,就是吸引无数游客驻足的大昭寺辨经。就像青海的塔尔寺一样,大昭寺除了供人顶礼膜拜之外,另一大功能就是佛教学府。在此学佛的年轻喇嘛们黄衫紫袍,鱼贯而出。围观的人虽然很多,他们却丝毫不感到羞涩,想来是司空见惯的缘故。随着游客们拿出摄像机,照相机,录音机等等先进摄录装置,喇嘛们也一个个拉开了架势。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领略到,他们都对这场即将开始的辩论充满热情。

我只能猜想喇嘛们争辩的内容一定很是有趣,那辩辞也一定很是精彩,然而可惜得很,我一句也听不懂。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场精彩的佛理之辨在我这个外行人的眼里,却宛如天桥的把式。喇嘛们三五成群,或站或坐,说到兴奋之处,那演讲者右手从身后抡起,直扑听者的面门。我正自暗想:喇嘛说急了也打人?却见其人左掌向前与右掌相交,“啪”的一声响亮,伴随着加重的语气,居然振聋发聩。那听者虽然稳若泰山,我这个观者却如遭当头棒喝,仿佛大梦初醒,有所顿悟。至于悟出了什么,直到此刻,我也不知道。

(四)

去拉萨旅游的人,布达拉宫是必去的。这座海拔3700余米,世界上最高的宫殿式建筑始建于公元7世纪,据说是松赞干布为了迎娶文成公主而建。从顶层到底层,从红宫到白宫,

按功能不同可分为存放各世达赖遗体的场所,和现世达赖日常起居及办公地点两大部分。

一般人只知道布达拉宫的政治和宗教意义,以及宫殿里面镶满了奇珍异宝的灵塔,却不知道这里是一个蕴藏西藏壁画的宝库。这些壁画除了描绘藏传佛教中各种各样传说故事之外,还记载了很多风俗和史实,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绘图百科全书。

可是这一切,于我这个对西藏文化一知半解的人来说,太过深奥了。我很难看懂这宫殿背后的底蕴,却很容易被天地之间那浓重的色彩打动。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金色的日光,以及青绿色的大山是这座人间天堂的底色,而深深的乌瓦,浅浅的灰墙,红红的庙宇,和紫袍黄衫的僧侣便是那画中的精灵。挺峻巍峨的宫殿之下,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然而在这肃穆之中,我却能感受到那古老而旺盛的生命力,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于苍凉中怒放。

但是,千千万万,要慎重的转过身来,面向那个宫殿之下的广场。虽然它们近在毫厘,那风韵却差之千里。我在拉萨市滞留了一个多星期,在这段时间之中,这广场之上总是会锣鼓宣扬,各种条幅此起彼落,内容却很相近:庆祝XX胜利会师。仿佛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商业机构出于宣传目的而在这雪山之巅大吹大擂一番,有时候,甚至上午一家下午一家。 我见过最离奇的,是天津市一家生产微型汽车的公司。

从青海的格尔木到西藏的拉萨,全长1300多公里。对于驾车者来说,除了地势高,人烟稀少之外,另一大问题就是降雨。雨水不仅让河流暴涨,冲垮了桥梁,还使很多没有柏油的公路泥泞不堪,进那曲的公路就是其中的一条。大型载重车把泥泞的道路撵出许多沟壑,而且,随着车辆的通过,那车辙越陷越深,最深的有半人多高。我的吉普车只能挂上四驱,小心翼翼的沿着沟与沟之间突起的地方通过。这些地方很滑,如果不小心掉下去,陷在沟里,那就只有望“泥”兴叹了。很多拖拉机都在这地方搁浅了,何况那些家用型的微型汽车?!

所以,当我在布达拉宫广场碰到那个天津人的时候,我的诧异是无法掩饰的。然而北方人豪放的天性让他没有丝毫遮遮掩掩的藏拙心态,反而大大方方的告诉我:“那小车根本过不来,我们租了几辆平板大卡车,把车队完完整整的驮来了。”我听后不禁大笑,指着头上的横幅说:“那你们这个‘胜利会师’中的水分可太大了,这不是欺骗全国人民吗?!”他也一笑,指了指旁边店铺门口的挂饰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施主着相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上面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如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半晌愕然。

(五)

八廓街(八角街)那个八字型的顶端就是大昭寺前面的小广场,一撇一捺环绕着大昭寺的围墙,而转经的信徒们就沿着这围墙顺时针游走,一圈为一轮回。藏传佛教是崇尚自然的宗教,天地间万物无不蕴藏佛心,而又无可不用来修行佛法。从手持的转经到庙前的经桶,再到河边借助水力而永不休止的经轮,人声,风声,水声,雨声,甚至雪花无声的飘落都蕴含着佛理和智慧。而这大智慧又被归结为简明的六字真言:??、嘛、呢、叭、咪、?恕?

这六字真言据说是佛教秘密莲花部之“根本真言”。它包含佛部心、宝部心、莲花部心及金刚部心等内容。“??”,表示佛部心,谓念此字时,自己的身体要应于佛身,口要应于佛口,意要应于佛意,认为身、口、意与佛成一体,才能获得成就;“嘛呢”梵文意为“如意宝”,表示“宝部心”,据说此宝出自龙王脑中,若得此宝珠,入海能无宝不聚,上山能无珍不得,故又名“聚宝”;“叭咪”,梵文意为“莲花”,表示“莲花部心”,以此比喻法性如莲花一样纯洁无瑕;“?恕保?表示“金刚部心”,祈愿成就的意思,即必须依赖佛的力量,才能得到“正觉”,成就一切,普渡人生,最后达到成佛的愿望。关于这六字真言的汉译有多种说法,最主要的有以下两种:“啊!愿我功德圆满,与佛融合!”和“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大昭寺前的小广场是八廓街的中心,里面除了遍布叫卖各种藏饰和法器的摊贩之外,还聚集了嗑长头的信徒们。从十三四岁的孩子,到六七十岁的老者,善男信女们面色庄重,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为自己和家人祈福。但也有些 人的行径颇为怪异,他们在膝,肘等关节部分装上了木板或其他保护装置,一个长头嗑下去,身体竟然能够借助保护装置向前滑行数米,而声音也颇为响亮。我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否真的出于修行,因为这些人偶尔会向游客祈求些施舍。既然不懂,也无从考证,就姑且认为这是化缘的一种方式吧。

摊贩手中的藏饰琳琅满目,足可以让最有品位的女人挑花眼睛。我对于五颜六色的石头缺乏兴趣,但各种各样的藏刀却是让我眼热心跳。这些刀长短不等,但都锋芒必现,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刀是能够杀人的。刀鞘上的雕刻大都颇为粗糙,间或有些古朴高雅的,那价格却另人咋舌。有些刀的弧度很大,而且方向和常见的相反,几个小贩争相向我兜售,纷纷说这些刀是尼泊尔人抗击英军入侵时候的古董。虽然一再克制,从八廓街出来的时候,我的背囊还是沉甸甸的,装满了凶器。心中有些发愁,这些刀能被我运到北京吗?!

(六)

一个人出游的好处之一是可以碰到各种各样的人,而且有机会和他们接触。说实在的,到拉萨之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人”。而到拉萨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正常得甚至毫无创意的凡夫俗子。这种感觉虽然让我多少有些沮丧,但是却不得不心服口服。

碰到的“神人”们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大概可分为两类:小资类和愤青类。小资们大都小有所成,或者是小业主,或者是收入颇丰的自由职业者。小资甲是个装修公司的老板,也是北京人,而且居然和我住在同一个街区。他的那辆切诺基是我见到的,零碎最多的一辆。车轮加宽,车体升高,前防撞,后防装,侧防撞,脚踏板,装饰条,电力绞索,卫星定位,前雾灯,后雾灯,外加车顶上齐刷刷一排的超亮度防雾远光灯。我只觉得在我面前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一驾插上翅膀就能飞的外太空探索器。

小资甲也很善谈,而且有北京人身上的通病,那就是没什么是我们不懂的。只要你说的出来,我就能接得下去,而且保证砍得你目瞪口呆,只是偶尔会把自己也砍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他,我好像看到了面镜子。从此别人再说北京人贫嘴,我只能乖乖地听着。他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把这辆车和家里的房子通通卖掉,然后买一辆红岩箱式大卡车(国产载重车中最大的一种),再把后面改装成房子,饮食起居就在里面,放了假就连车带房子一起开走,走到哪算哪。所以他留给我的地址后面加了个备注:迁移中。他还告诉我,如果回北京之后有急事找他,他又搬了家,电话又打不通,就直接到华威桥停车场(北京很出名的大型载重车专用停车场)找一辆最不正经的大卡车,那就是他的家。

小资乙是个令人羡慕的专业摄影师,不是拍风景的,而是拍珠宝的。被国外某家很大的公司聘为也不知道是几席摄影师,看样子很有钱。我忘了他是哪里人,只记得他说话有些结巴,很时髦的那种结巴,就像姜文和张艺谋那种,有女人说结巴的男人很性感,我吐!我小时候为了改掉结巴,不知道挨了多少回打!!对了,他还是个秃头,也是很性感的那种秃头。这家伙对照相机很精通,把被我视为经典的尼康FM2钛联黑机贬得一钱不值,张嘴闭嘴莱卡什么的。我对摄影纯属业余爱好,所以只有愣科科听着。

其实我最羡慕他的有两点,第一是他那辆车:老款Land Rover。在这之前,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这种驰名欧洲,从二战开始就享誉全球的越野车。这车的乘坐空间很大,而且前排座椅很高,坐在方向盘前,确实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就像在开公共汽车。第二点让我羡慕的,不是很好意思说,是他女朋友。这位小资女是学画的,上初中开始就和家人去了美国,十九岁那年来西藏体察民情,发现青山碧水,民风淳朴,于是在八廓街的拐角处开了一间画廊,专门贩卖唐卡。那时候正赶上小资乙进藏采风,于是郎才女貌,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这女人才貌双绝,nnd, 便宜了那个结巴!

愤青们大都比较朴实,怎么进藏的都有。走来的,骑自行车来的,开摩托车来的,五花八门。但是他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很敏感。我在澳洲的导师说过,悉尼的公共汽车司机是一群敏感的人。我看他们和做客西藏的愤青们有很多相似之处,那就是看不得别人有钱。尤其是千万不能在他们面前谈什么莱卡相机,Land Rover,否则人家的眼色立刻青中带白,好像被别人身上的铜臭气熏得呼吸不畅,眼看大小便就不能自理。

我在这些人面前特谦卑,我知道我就是一个农民,要不,怎么来了澳洲?!

(七)

到拉萨之前,把这里当作终点,到拉萨之后,才知道这里只不过是起点。从这里沿着中印公路往南,可以进入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尼泊尔王国。那里不仅自然风光旖旎,气候宜人,人文资源也十分丰富。尤其是首都加德满都,更是手工装饰品的摇篮。拉萨街头叫卖的藏饰,很多出自尼泊尔人之手。定日是去尼泊尔的必经之路,这里也是向海拔七千余米的珠峰大本营进发的最后基地。

从拉萨向西行,就是驰名于世的阿里高原。如果说西藏是世界的屋脊,阿里则是屋脊上的屋脊。有人描绘阿里的高原风貌好像外星风景,不可思议的纯净、至美。那里的神山圣湖在虔诚的藏民心中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古格王朝遗址、扎达土林、托林寺等都是绝对值得造访的景点。

从这里继续往北,就是号称全世界最艰险的公路,藏新公路。据说这公路上最险要的地方不是狮泉河,班工错,而是界山达坂。达坂不是藏语,而是维语高山之意,而这里也不再隶属于西藏的喜马拉雅山,而是新疆的喀喇昆仑山。界山达坂终年积雪,气候恶劣,而且道路状况极差,驻守在高原哨所里的军队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条件最为艰苦的军队之一。这支队伍中几乎年年有人牺牲,很少有人知道,这茫茫雪原居然是他们没有硝烟的战场。翻过界山达坂,地势便开始向下,据说在大红岭滩附近有一片风光绝美的树林。这片树林比被老谋子在英雄里面蹂躏过的那片胡杨还要美。

很想对你夸口,以上的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但是很遗憾,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我的这次西藏之旅与它们失之交臂。曾经有一段时间,拉萨这个往日的终点变成了一个出发方向不明的起点。我在金顶大昭寺的阳光里斟酌再三,还是下不定决心。终于在一天夜里,钟敲十二点,我突然觉得已经没有继续留在拉萨的欲望,于是叫醒服务员,结了账,带上整整一箱矿泉水,回家。

从拉萨出发的时候天气晴好,可是刚一出市区,天空中便有雷声隐隐,半个小时之后,大雨倾盆。我开始感觉到,这次不负责任,毫无准备的出发将会让我付出代价。很不幸,这一次,我的感觉很准。

(八)

进藏的愿望之一,就是要在这片离众神最近的土地上好好看看天上的星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拉萨的时候,这件事情被我彻头彻尾的忘记了。而在离开拉萨的这个晚上,那些在夜色中闪闪的精灵终于吸引了我的注意。可是不巧的很,我那时的心情一点也不浪漫,这不仅是因为当时所在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是因为我连人带车,掉进了一条不知名的河里。

出拉萨不久,西藏的夜雨就在我和车的四周布下了水做的帷幕。远光灯虽然大开着,但是前方除了亮亮的水帘什么也看不见。没有路,没有山,什么都没有。我很担心就这样和青藏高原的泥土融为一体,因此把车速放得不能再慢。终于,一辆载重车超了过去,我于是盯着它在雨中掩映的尾灯,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

那尾灯红红的,像烛火在风中摇曳。雨水被高原上的冷风幻化为根根利箭,乒乓作响地撞在前挡风玻璃上,跌得粉身碎骨。车的密闭性很好,车窗内外仿佛两个世界,望着那亮闪闪的雨箭迎面而来,方向盘前的我似乎和时空脱节,灵魂也脱壳而出,默默地在一旁审视这个不自量力的躯体。雨刷器节奏均匀,像呼吸,像心跳,而我一生中无数个瞬间仿佛就在它摇动的臂膀中一一展现在车窗前。那一刻,我突然间知道了,什么事情对于我来说最重要,有哪些人留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和女人的爱情相反,雨的消失和它的开始一样,突如其来而又嘎然而止。那辆和我同行虽短,却相濡以沫的“旅伴”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用看,不用想,我知道她眸光一样的灯光在我的后视镜中仍然依稀可见。

不多久,面前出现了一条大概有七八十米宽的河流,河上的桥已经被冲垮了,几辆车排在公路上,最浅一处可以涉水而过的通路被一辆抛锚的大车堵住了。不知道是哪一种心理作怪,也许还没有从刚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我恍惚中做了入藏以来最为鲁莽的一个决定:另辟蹊径。

一分钟之后,我和我的车静静地停在河里,车轮卡在了河底碎石之间。好在入水不深,我勉强打开车门,爬到车顶坐下。空谷无声,流水潺潺,为寂静打着黯然的节拍。

一仰头,天上繁星点点,仿佛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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