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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苍狼与白鹿4中的历史 -- 五藤高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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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英国,剧本二 : 群狼的咆哮 1

亨利三世:这位就是著名的英格兰王国金雀花王朝第四代国王 亨利三世(Henry III of England)。尽管他在中文互联网上名气不响,但其实他是金雀花王朝一位非常重要的君主。此君为人昏庸迷信,眼高手低,既无手腕也无气度,做事瞻前顾后。他的这些性格弱点让他在不会做仁君的同时,连其他的大政也做得不好,导致英国的王权遭到极大损害,进而促进了议会权力的崛起,为日后英国实现议会和君宪制度提供了基础。

无地王约翰的长子,1207年生于温彻斯特。所以史书上多叫他温切斯特的亨利。早年生涯不太详尽,但可算“长于妇人之手”。因为约翰王一来也比较喜欢找情人,二来约翰王实在是治世无能,缺乏威望,加上12世纪的欧洲王廷还保留一些游牧性质的传统,所以很多时候约翰王要带着自己的王廷到处跑现场处理事务,因此很少带着儿子在身边。因此亨利三世大多跟自己的母亲伊莎贝拉-德-昂古莱姆(Isabelle d'Angoulême)呆在一起。1212年亨利三世正式拜了自己的太傅彼得••••德罗切斯,同时还请了腓力-达奥白尼(Philip D'Aubigny)当自己的太保。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的太傅太保都是法国人。或者至少是法系诸侯。而他的母亲又是个法国人。法系诸侯对于亨利三世的巨大影响就是这个时候打下的。

1216年亨利三世九岁时,不幸丧父。此时是第一次诸爵战争的末期。亨利三世的老爹约翰王虽然玩弄权术玩脱了,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无能。他延续了金雀花王朝的“权臣年代”,保留了以沃尔特和马歇尔为代表的一批元老宿将,并成功说服他们给儿子保驾。因此在他死后各位权臣游说英系贵族不要接受诸爵战争里反对派要拥立法系国王的要求,而站在亨利三世这一边。同时以老将马歇尔掌兵,连续击败叛军,最后终于结束了第一次诸爵战争。让亨利三世顺利登基。但登基后的亨利三世发现内战已经极大地削弱了王权。他的国家已经事实上已经陷入瘫痪。首都之外的地方已经被各种来路的私兵集团甚至盗匪山寨把持。同时威尔士崛起,让英格兰的边患加剧。所以亨利三世作为新任英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有义务和任务来恢复王权和秩序。当时在英国恢复王权的方法有两套方案。一套是狮心王那种凭着武力出去打,打赢了王权就树立了。另一套是他爹无地王那种利用自己是封建主之首的地位来玩弄权术,挑动贵族斗贵族,然后国王作为中人而有权威。亨利三世倾向于他爹的方案。而且一玩就是一辈子。虽然以这种方法恢复王权在中世纪欧洲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是亨利三世比他爹还不如——他爹虽然不懂大政所在,且又喜欢玩弄权术。但只要不是利令智昏,脑子总得来说还是清醒的。而且到晚年的时候多少对政治懂了一些,所以还知道利用下层来制约上层。但因为没时间管孩子,所以教子无方,导致亨利三世毕生都没学到他爹的这点经验。亨利三世在幼年时,就表现出他有着感情丰富,却城府太浅的性格弱点,史载他幼年时被认为“和蔼可亲,但很容易流露情感”,尤其是在听教士布道时“往往落泪”。这导致亨利三世一生都很痴迷于宗教。而借助权臣登位平乱的过程又养成了他依赖别人的习惯。所以他既继承了他爹的性格弱点,又没学到他爹的成功经验,而幼年经历又放大了他的缺点,这就注定了他这套玩弄权术的手法很容易玩脱,他的治世的自然也不会顺利。

亨利三世治政初期承袭了他爹和他伯父开创的“权臣年代”的传统,比较依靠权势大臣组织的内阁会议来治政。在这些权势大臣们的努力下,虽然说各地还有很多的不满者,而且他们的不满表现的十分直白,但第一次诸爵战争导致的混乱仍算是差强人意的应付下来了。不过在收尾的这个时期里,亨利三世开始第一次玩弄权术 —— 虽然说权臣之间也经常相斗,但他故意用拉一派打一派的方法挑逗权臣之间的斗争。而且他还开始通过看背景来进行赏罚,以赏罚来增加和削弱权臣的实力,这促使权臣逐渐进化为朋党来相互斗争。他治世的第一个大权臣彼得-德罗切斯和他的对手休伯格(Hubert de Burgh)就是这么开始结党相斗的。而他们分别代表了金雀花帝国的两极——大陆领地代表的法系贵族和不列颠岛上的英系贵族。两个派系利益的不一致,让他们孜孜致力于相互斗争。而亨利三世则用偏心法系贵族的方法助长这种斗争,以此来削弱本土不服管的英系贵族,原因也很简单——英系贵族们一直致力于让亨利三世像他爹一样承认《大宪章》,来保护英系贵族的利益。但亨利三世则认定《大宪章》是一个犯上作乱的文件——事实上,亨利三世一生都认定任何《大宪章》类型的文件都是大毒草,是王权不振的祸根,必须予以铲除。所以他对于坚持《大宪章》的英系贵族们很不喜欢,任何能帮助他铲除这种大毒草的力量,他都想借一借。加上他本来就是在法系贵族的环绕中长大成人的,所以他在金雀花帝国的党争中就颇偏心法系贵族。他不但引进一批大陆领地出身的法国人来英国做官。而且亨利三世还通过他妈改嫁的关系,和大陆领地里的法系贵族勾搭上,引为外援。后来他最大的政敌西蒙-蒙特福,就是通过这个关系来到英国的。

亨利三世这个做法起初确实让他恢复了一部分的威望。由于英法两派贵族相斗,演了一出牛李党争,所以当昔日的老臣凋零过后,亨利三世一度确实有了国王应有的权柄。但权术并不是大政,而且亨利三世在借用法系贵族的力量的同时,也要承担法系贵族给他带来的重担,比如他的后爹——吕西尼昂的于格十世。于格十世的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基于反对法国中央集权化的而结成的贵族阴谋集团。这个集团和法国中央政府在各个方面都对着干,而为了借用这个阴谋集团的力量,亨利三世就必须跟他的党徒们一起反对法国中央政府。虽然金雀花王室一直是卡佩王室的对头,但如果亨利三世是单纯的英王的话,法国王室还是可以谈谈,或者讨论讨论能不能用通婚之类的手段来制约。然而亨利三世如果是阴谋集团成员,就会导致他就很容易被其他成员的盲动拉下水,同时让法国王室更有动力收拾他。事实上随着英格兰国内的内乱的逐步平定,外部军事压力立即接踵而至。一方面以小卢埃林(Llywelyn the Great)为代表的威尔士起义军,借助英格兰的内乱,迅速壮大起来。并开始逐步蚕食英格兰-威尔士边境。而此时的英格兰王室没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1218年,英格兰不得已跟小卢埃林达成了《伍斯特条约》,把小卢埃林封为威尔士地区的司法官。这等于在封建秩序上承认了小卢埃林对威尔士的管辖权。这导致之后如果英格兰想消灭小卢埃林,小卢埃林就可以打出“封君擅夺封臣封地”的旗号。中世纪时期尚没有现代的民族主义思潮,所以一旦小卢埃林打出这种旗号,英格兰的诸侯们是合理合法的可以不为王室出力的。这就导致英王很难集中足够的力量对付威尔士。与此同时,本就仇恨金雀花王朝的法国卡佩王室,因为亨利三世成为阴谋集团的一份子,立即就开始加大对英属大陆领地的攻势。而亨利三世所青睐的法系贵族在陡然增加的军事压力面前表现的实在不行。亨利三世虽然利用法系贵族来压制本土的英系贵族。但是英格兰的得失,根本上还是英系贵族的得失。法系贵族再亲,领地在法国,出了事要先顾自己家。所以为了对抗外敌,亨利三世还是要依赖英系贵族的军事力量来平定各地的混乱和威尔士的挑战。但目标和手段的不匹配,和过于糟糕的操作手法,让亨利三世对于外部挑战的应对搞成了一泡污。1221年,休伯特和德罗切斯正式翻脸,休伯特直接表态有我没他,而英系贵族们则表示国王办不好他们就不打仗了。手头没兵的亨利三世被迫妥协,德罗切斯见势不妙,立即宣布自己要参加十字军,离开英国刷头衔去了。满意的休伯格遂集合起来军队继续和小卢埃林的威尔士起义军作战,最终终于在1224年左右压制住了起义军,恢复了英国的稳定。

但英系贵族的成功,就让亨利三世非常没面。因为亨利三世的之前的表现过于直白,加上他的出身大家也都了解,所以贵族阶层都知道他亲法而敌英。所以英系贵族的成功,就等于是打亨利三世的脸。亨利三世迫切需要他依赖的法系贵族们扳回一城,但他依赖的这些法系贵族并不可靠。因为金雀花王室本身就是一个有着双重臣属的贵族家庭。以封臣序列来说,金雀花家族算是法王的臣属。而法系贵族们就算和金雀花王室是一党,但他们往往也是法王的臣属,他们找金雀花王室一来是为了外援,二来是想拿“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作为抵抗法王扩张中央权力的口实。但法王如果不夺他们的地,他们并不一定拒绝在法国的旗帜下履行封臣义务,比如参加封建混战扩大自己的地盘——包括金雀花家族在大陆的领地。尤其是此时金雀花家族的大陆领地基本上现在只剩下了南部的阿基坦和加斯科涅。这俩地方本来只能算是金雀花家族的嫁妆,历来独立性极强,其封君实际上是和金雀花国王平起平坐的地位。因此这里来的法系诸侯其实并不太愿意替亨利三世出力,而更愿意夺地自为。就在英军压制下国内反乱的同年,于格十世和法王路易八世联手抢夺英属大陆领地的普瓦图和加斯科涅。由于英国长期的混乱,这两地的英军兵匮粮乏,所以普瓦图迅速失守。作为金雀花王朝的国王,亨利三世有义务收复故地。这就让亨利三世必须继续依赖英系贵族的军事力量。但英系贵族则提出如果想借用他们的力量,就必须继续承认《大宪章》,而且还要承认以《林法宪章》为代表的几个《大宪章》的延伸法案,这就犯了亨利三世的逆鳞。但是亨利三世并不是一个擅长武力的君主,因此他也没有自己的一个班底,只能依赖别人。所以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英系贵族们的要求,继续承认《大宪章》,还不得已的写上这个承认是“纯粹发自内心的自由意志”。心愿得偿的英系贵族遂同意出钱出人,替亨利三世保江山。

1226年,法王路易八世逝世,法国的圣王路易九世走马上任。路易九世登位的时候年纪不大,权势操于其母布兰歇太后和一批摄政诸侯手中。于是情况对于反法王阴谋集团变得十分有利,这使得阴谋集团开始广泛的活动起来,导致法国国内叛乱频发。同时阴谋集团成员给亨利三世发消息让他来助拳。于是亨利三世号召起来英系贵族的支持后,率军来到法国配合阴谋集团搞叛乱。但是亨利三世不会打仗,只能依赖以休伯格为首英系诸将来打。而休伯格虽然愿意打,但不愿意大打 —— 亨利三世玩弄权术的做法结出了第一个恶果——作为党争首领,休伯格信得是“寇不可不剿,亦不可全剿”。把朋党利益看的更重,所以休伯格没有什么动力去帮助法系贵族这些自己看不顺眼的政治对手。而且他的对头法系贵族们,也不是都对亨利三世十分拥护,忠于卡佩王室的诸侯大有人在。而布兰歇太后是法国史上的一位著名女主,深谙政道,手腕高超。对法系贵族们又打又拉,成功分化了阴谋集团阵营。所以亨利三世来到英国大陆领地里面之后,发现军队在当地只能获得支持者提供的并不充足的供应。而休伯格则借着这个口实提出既然无力大打,那就不要大打,只要对旧领地巡幸一番以示宗主尚在,再对弱敌小打小闹一番就行了。亨利三世没主意,就听了休伯格的意见,于是英军在昂热,乌东等地都未能得手后,遂向南方的加斯科涅前进,然后他们在加斯科涅收获了一些封臣的贡赋后,就草草签了个和约,结束了这次征伐,于1230年10月回到了英格兰。

亨利三世这次军事行动在虎头蛇尾的结束后立即引起不满。法系贵族虽然领地主要在法国,但是这并不妨碍党争攻讦。尤其是亨利三世草草回国,导致他参与的这个阴谋集团顿失臂助,这导致阴谋集团被迫也签约向法王臣服,路易九世顺利度过继承危机。事态平息后的阴谋集团里的人就要秋后算账。由于休伯格的搞党争的做法过于赤裸裸,没有公心可言。加上原来法系贵族一党的党首德罗切斯在外面刷了头衔回来。德罗切斯在和休伯格政争失败后,跑路去了圣地,刷了一个朝圣者的头衔。所以他回归后,英格兰教会对这位前任首辅或表支持,或至少官面上不好公开反对。因此德罗切斯回来后法系贵族一派有了主心骨,在阴谋集团的指使下,法系贵族开始向休伯格发难。英军这次征伐是花了很多钱的,但是战果如此寥寥,所以法系贵族就指责休伯格花钱打水漂,甚至上升到质疑他是不是卖国贼。休伯格一来有些年纪了,二来也确实是有点亏心。三来他给自家闺女办婚礼时触犯了法律,一女嫁两夫了。加上亨利三世本来就不喜欢英系贵族,看见自己喜欢的法系贵族动手,也就表态对休伯格的行为不予认可,同时宣布休伯格不遵守法律,不配为首辅。在王室和法系贵族的攻讦下,休伯格不堪压力,不得不辞职退隐。这样朝政暂时落入到德罗切斯为首的法系一派之手。

但是德罗切斯虽然去圣地刷了头衔,不代表他就真通了圣灵了。作为党争领袖的他,他最通的乃是结党就是为了营私的道理。自德罗切斯秉政后,他迅速化为英国版的严嵩,心里想的就是“国库需要我的人去填补,皇上需要我的人去对付”。所以德罗切斯上任后把严嵩的手段全来了一遍——他一方面自己收受贿赂,一方面纵容党徒收受贿赂,并与此同时想方设法壮大自己的朋党。由于他的代表的是法国来的法系贵族,所以作为外来者,法系贵族们在英伦三岛的根基很浅。德罗切斯为了增加自己的朋党势力,就开始利用各种手段从英系贵族手中夺取土地,转封给法系贵族。而土地权作为封建时代最重要的权利,任何大规模的更改都必然引起祸乱。因此德罗切斯又要急着见成效,因为他在接连政治盟友的时候许诺了重利。因此他不择手段,既不守法也不合规,甚至采用诬告手段来没收土地。为了立威震慑反对者,德罗切斯决定打蛇要打死,遂指示党徒继续罗织罪名攻击已经下台的休伯格,最后以“挥霍公财”的罪名要把他抓起来,然后要借此把英系一党一锅端。休伯格见势不妙,就跑去了默顿修道院求庇护。当时西欧很多国家里地位较高的大寺院都有“避难至圣”权。即如果有人到寺院求庇护,而寺主方丈又同意的话。国家和教会之间如不打一场大官司,官差往往连山门都进不去,敢擅自进去的,社会公认是要被诅咒天谴。而默顿修道院就是英格兰的这种“至圣避难所”的一员。所以休伯格觉得他在修道院呆着,能争取时间布置自己的党徒来应付局面。但德罗切斯看出来他的算盘。于是乎德罗切斯就游说亨利三世把事情闹大,在原来的“挥霍罪”上面又加了个“引发骚乱,图谋不轨”,定性成了反逆。亨利三世一来城府太浅,不懂帝王术。没看出来这样做会导致朝局失衡,二来心里厌恶英系贵族一派,于是乎就卖出自己的老脸来——他作为一位十分亲教会的英王,在很多方面很得教廷的欢喜 —— 他给德罗切斯的弹劾案背书了。拿了国王圣旨的德罗切斯就让人冲了默顿修道院,把休伯格抓出来关大牢。这下就捅了篓子。英系贵族眼见党首蹲大牢,自己土地又逐渐被夺,还有可能被以“朋党”罪名关起来。而亨利三世同意德罗切斯去冲“至圣避难所”,等于把一个造反的大义名分送到手上,这让英系贵族们就可以以“维护传统,替天行道”的口实来打击法系政治对手。于是乎一些英系贵族立即开始串联结党,打算作反。他们很容易的就找到了一个带头的首领:理查-马歇尔(Richard Marshal, 3rd Earl of Pembroke)。理查的爹威廉-马歇尔(William Marshal, 1st Earl of Pembroke)一生连续侍奉金雀花王朝的五代君主。位极人臣,德高望重。后来他作为约翰王的托孤大臣,亨利三世的太保,凭借自己的军事能力平息了亨利三世继位时期的混乱。因此这个家族在金雀花王朝的政坛上举足轻重。由于德罗切斯收了他人贿金后,想牟取理查在爱尔兰和威尔士地区的地产,理查自然不甘,遂结连了威尔士的小卢埃林,和德罗切斯对着干。1233年,德罗切斯派人来捕捉理查一党的吉尔伯特,理查为了给党内同志出头,举兵作反,跟德罗切斯派来的官兵大干一场。官军不敌溃败,理查遂横扫威尔士南部,割据一方。

眼见有人作反,亨利三世立时麻爪,这时候他又不得不依赖英系贵族的兵马来应对造反者。不过他的首辅德罗切斯虽然目光短浅了些,到底也不是饭桶。立即出招让英格兰教会出面游说。英系贵族们虽然不满亨利三世,但是亨利三世如果只是要他们中立,并要教会的各位主教们出来说和的话,也不是每一个贵族都愿意随便跟着去作反。于是乎亨利三世凭着自己和教会之间的良好关系,动员英格兰的各地主教去游说自家的领主不要跟着反。这一次游说教会表现的很好,说动了很多英系贵族,所以理查-马歇尔作反后虽然到处发帖,号召“同去”。但响应者委实寥寥,大多都是两不相帮。而王家军队则坚守堡垒抵抗反乱军。这导致马歇尔的反军没有战果,徒糜军资,马歇尔本来造反就有点临时起意,事前没有太多准备,所以几次拿不下关键据点后,粮秣资金眼看不够了,因此只好跑去自家在爱尔兰的地盘,试试看在哪里能不能打点草谷,结果他在打草谷的过程中被人给打死了,手下遂一哄而散。虽说这个叛乱本身算是亨利三世的乱搞引发的,但叛乱被镇压的结果到底还是提高了英国王室的威望,也给了亨利一种“我也许还行”的错觉。于是他在战后决定自己要亲政,遂之后以“引发叛乱,见敌避战”的理由拿下了德罗切斯。然后他和理查的弟弟达成协议,同意保住马歇尔家族的家名和地权,进而安抚了英系贵族,1234年,亨利三世临朝治政,英格兰的“权臣年代”也就此告一段落

亨利三世自己临朝治政的决定,总的来说是合理但错误的——他作为英格兰真正的君王,自当临朝治政。但他这个人既没有君主的能力,也不懂帝王的心术。所以他自己亲政就必然失政,而失政的结果,就是天下之怨皆归咎于他。然而他又是一个常年依赖权势大臣来治国,以至于自己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君主。如果1234年之前的失政,亨利三世还可以通过撤换权势大臣来搪塞遮掩,但现在没有权势大臣为他遮风挡雨了,那么天下的风雨就得对着他直吹了,比如他上任伊始就要面对的对法军事问题。1230年时亨利三世是依靠签临时和约结束对法军事行动的。时间到了1234年,临时和约要到期,此时法王路易九世正好亲政不久,面对各路敌人,正打算拿个脑袋来祭旗。于是乎路易九世开始指挥法军试探性的攻击自己的各路敌人,其中就有昔日亨利三世在大陆领地里的反卡佩家族的那些法系诸侯。1234年路易九世开始进军布列塔尼,攻势颇猛,面对法国军事压力的增加,法系诸侯们纷纷要求亨利三世来帮忙,这让亨利三世不得不想办法筹措军资,同时出兵协助抵抗法国。不过幸运的是路易九世随后扭头向南对付其他的诸侯去了。由于路易去法国南部去忙活了,亨利三世算是逃过一劫。但这暴露了他的能力实在有限,很难应付内外的压力。在暂缓了外部压力的同时,亨利三世开始改革内政。亨利三世的治政很有点他的东方同行嘉靖道长的味道,而且还远不如嘉靖——由于他亲教会,而且确实痴迷宗教,所以他居然不相信天下人熙熙攘攘都是利来利往,而是真的天真的相信如果人人虔诚,国家就可以国泰民安。为了促使人人虔诚,他主要的内政就是到建造教堂、施恩穷人、定期朝圣、还重金收购“圣物”。这种做法的确得到了英格兰教会的青睐,也确实推进了英格兰国家在某些方面的发展,而且中世纪的英格兰不是中国,这种作秀法确实是能一度赢得社会的口碑的。但嘉靖道长的作妖搞得国家家家皆净,亨利三世的作妖情况虽然烈度不如,但也让国家财政背上了极为沉重的负担,而作为英格兰国王,他要应付的情况需要他又有钱又能打,但在搞钱方面,他跟历代的金雀花国王一样,治政粗疏。亨利三世在任命王室官员上只问关系亲疏,不看能力高低。而且很少思量政治后果。比如传统上英国的地方官要收税,也要管治安,但亨利三世则让他的官员赤裸裸的以搞钱为唯一目的,把管治安,维持秩序都看作是杂事而不予重视。结果导致官厅中迅速出现大量的“郑必昌、何茂财”,民间怨声载道,社会秩序日坏。而当官员们把钱收上来运进国库后,亨利三世又毫不爱惜,不是拿来修庙盖楼买“圣血”,就是慷慨放贷/赏赐给自己的亲信。而到期要钱的时候,亨利三世又耳根软,抹不开面子追债要钱。到亨利三世朝后期,亲朋好友,当朝廷臣欠国库银子不还已成为危及财政安全的重要问题,甚至她妹妹还利用他只好要面,不乐要钱的个性做担保,让他莫名其妙背了债。而亨利三世却很少愿意去“追比国库欠款”,结果造成严重的坏账。这大大削弱了王室的力量和权威。

不过亨利三世虽然挥霍公款,但早期引起的反对倒不是很大,因为一来他这个人生活作风还算可以,他一生很少出游,主要痴迷祈祷和盖庙。二来他虽然仇恨《大宪章》,但对于封建传统还是尊重的。他挥霍的钱都是国家公款,在传统封建体系内,这种公款本来就是属于国王的。诸侯们自己在自家领地上的收的钱,亨利三世并没有去谋夺。而中世纪国王自己的开销和国家的公款本来就是一回事。所以诸侯们见他不花他们的钱,自然也不是很反对。三来是他花钱以现代标准来看的确是挥霍浪费,但在中世纪这个迷信流行,民智未开的时期,他这种花钱求神问卜的做法,其实在民间还是有接受度,不算不正经。所以英系贵族虽然依然讨厌国王,但是也不愿意动他。而民间则继续“反贪官不反皇帝”,对亨利三世意见也有限。所以这个时期的亨利三世还算成功。为了进一步扩大权力,钳制英系贵族,在1235年,亨利三世又开始玩弄权术——这一年他娶了老婆,新娘是著名的“普罗旺斯四姊妹”的老二埃莉诺。通过和普罗旺斯伯爵领结亲,亨利三世一方面扩大了自己反法王的阴谋集团的实力,另一面又通过封赏王后带来的贵族随从,搞出来一个“后党”来继续和传统英格兰贵族党争。埃莉诺王后为人颇有个性,随着她带来的随从逐渐成为党徒,一时间亨利三世等于有了一套外戚班子替他行政,这让他很多事上可以不用靠跟英格兰封建主们商量,直接下令去做了。这增加了英格兰的王权,不过也因此引起了英系贵族们进一步的猜忌。而这种猜忌到了1242年,因为英法争端的再次爆发,又一次成为亨利三世的阿克琉斯之踵。

1242年,亨利三世那个不省心的后爹于格十世再次和法王路易九世干了起来。起因是路易九世的弟弟阿尔方斯(Alphonse de Poitiers)要去封地就封。他的封地普瓦捷,跟于格十世的老窝吕西尼昂很近,甚至某种意义上吕西尼昂属于普瓦捷伯爵领地的封臣。而且这个普瓦捷领地原来是英国大陆领地的一部分,是约翰王时期丢给法国王室的。只是法国王室一直没真的派人去接收。路易九世跟他老娘布朗歇太后一直忌惮着以于格十世为代表的诸侯阴谋集团,所以在路易九世巩固了基础,内外大定之后,就要秋后算账,收拾阴谋集团成员。所以故意让阿尔方斯去就封。阿尔方斯当时十分年轻,他一个年轻人当了于格十世这样的老人的封君,还要于格十世去向宗主致敬。于格十世顿觉没面子。加上亨利三世的老娘,于格十世的媳妇伊莎贝拉对丢失普瓦捷给法王一事始终视为耻辱,因此一见到机会就怂恿老公动手把普瓦捷抢回来。而其他阴谋集团成员经过串联后也愿意撑于格十世,于是乎于格十世在1241年宣布拒绝效忠阿尔方斯,还写了一封口气十分不逊的信嘲讽阿尔方斯的要求。路易九世立即宣布于格十世犯了封臣不服宗主的罪,指挥法军向吕西尼昂进军。圣东日战争就此爆发。

圣东日战争的爆发给亨利三世出了一个大难题,作为阴谋集团成员和英格兰国王,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下场撑自己的后爹。甚至他媳妇也在努力推动他下场,因为他老丈人已经公开宣布挺于格十世。但他挥霍公款盖庙,让他掏不出什么钱来打,而在打这个方面,他一直表现糟糕,他玩弄权术党争,导致他也没有能干而可靠的将领帮着他打。所以没钱没兵的他,只能依赖英系诸侯的封建军事义务来辅助他打。这就导致亨利三世必须一战定乾坤,因为贵族服役是有条件和时限的。于是他领着兵来和他后爹的人马汇合后,选择了塔耶堡作为决战之处,然后他就输了——法军的重甲骑士更多更强,而英军这个时候还没有足以克制法军骑士的部队。因此在塔耶堡被法国骑士击败后,亨利三世慌忙逃亡波尔多,留下了群龙无首的败兵和艰涩至极的财政——仅仅是从英格兰出兵到塔耶堡兵败,英格兰就支出了超过8万英镑的经费,接下来亨利三世又让英军和造反军在英属大陆领地的剩余部分继续抵抗法军,这让军费继续剧增,亨利三世不得不依靠贷款来解决军费问题,但连续的战争使得他本就不丰的府库根本存不下钱来。而随军的贵族们一方面见君主光烧钱不能打,导致自己损失也大。贵族虽然服从封建义务跟着君主参与军事行动,可是君主也应该以军事胜利和战利品来回报贵族们。而跟着亨利三世混只能赔钱的事实,让英系贵族们纷纷撂挑子不干,呼吁停战。1243年,亨利三世承认失败,在谈判后英法再次停战。并在之后的和约中正式将大陆领地割让给法国。而亨利三世参加的反法诸侯阴谋集团也因为丧失了外国的支持,被迫解散。英格兰在欧洲大陆的势力大为衰退。

大败而归的亨利三世甫一回国,就要面对极为严重的形势——军事失败,和军事失败引发的政治经济危机,让英系贵族对他长久以来的不满再次公开化。以自己的妹夫西蒙-蒙特福为代表一些贵族甚至放话要把他抓起来关。王室的威望如沙城遇大浪,尽付东流去。但亨利三世面对这样的局势却没有太多的好方法。由于行伍之事他实在不通,所以他也只能继续依赖权术党争来应对英系贵族们的不满,这导致他做出来一个政治后果极为严重的轻率决定——由于路易九世的成功,导致以吕西尼昂伯爵领为代表的阴谋集团解散,很多集团成员不能待在法国,无处可去。而亨利三世则把这些人引入英国,纳为封臣,赏赐财货和利权,其意是要恢复昔日德罗切斯的法系党,让法系和英系的牛李党争再演一次,以此来制约英系贵族。但两个严重的缺陷,让这种做法之前或行得通,现在则行不通。第一个缺陷是现在英国已经有英系贵族和王后党之间政争了,再引进一个党进来,等于把牛李党争演成明末的楚党浙党东林之乱。第二是法系党和后党的成员,不是出身低微,就是逃来避难。所以不像之前德罗切斯的法系党那样在大陆上还有自己的领地,因此他们在英格兰得了领地封赏后,是愿意全身心的做英格兰贵族,必要时可以学英语行英法的。这等于变相增加了贵族阶层作为的整体的力量,而亨利三世一旦做了什么损害贵族阶层整体利益,犯了众怒的事情,这些人并不会去做纯臣来保卫亨利三世这位恩主,反倒是更可能倒打一耙,保证自己身为英格兰贵族的利益。而亨利三世这样不通权谋术数,脑袋又不灵光的君主,整点犯众怒的活儿并不难。

1248年,由于法王路易九世去搞十字军东征,迷信很重的亨利三世看着这情况也跟着上头。于是他也想去参与十字军事业。但在准备期间,因为加斯科涅在1252年爆发了严重的内乱,亨利三世被迫动用他积攒下来的钱和兵力去平叛。最后虽然他保住了加斯科涅,却也把已经周转不开的财政彻底弄得回天乏术,并同时逼反了自己的妹夫西蒙-蒙特福。而与此同时,由于西欧谣传路易九世打了大胜仗,使得法国的卡佩王室政治地位一飞冲天,成了西欧诸侯中的“长者”。本来就迷信入脑的亨利三世见了之后受到嫉妒心的驱使,宗教情绪越加上头。随后他就做了一件犯众怒的蠢事——此时教廷正和西西里王国开战,为了消灭西西里的霍亨斯陶芬王朝,教廷向西欧诸国发邀请,打算立一个新的西西里国王。而英格兰就收到了邀请函。亨利三世看见标书后再也按耐不住自己,因为一来他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埃德蒙来接手西西里王国,二来由于教廷背书这次行动是“圣战”,所以如果英格兰参与这次战争的话,金雀花王室的地位就不比卡佩家族差了。情绪非常亢奋的亨利三世立即开始在全国广为进行搜刮,为他的圣战梦筹集经费和人员。但这一次亨利三世的搜括惹恼了所有人,甚至包括作为自己的基本盘的英格兰教会。因为亨利三世想当然的认为教会本身应该对十字军事业奉献一切,于是大肆兜售利权的同时,还向英格兰教会要求金钱,甚至逼迫英格兰各主教开给他空白支票。但是早已民穷财尽的英格兰已无力为他提供什么钱了。而教廷随后又把亨利三世供奉上来的金钱投入到和吉贝林帝党在意大利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钱打没了就朝亨利三世要,而亨利三世一方面既不敢于回绝教廷,也不愿意放弃脑子中的妄执,但他又没有利用这样的局势提出有利于自己的条件的政治能力,这就导致他实际成了教廷的舔狗,而他的国家已经室如县罄的现实,注定了他不但会舔的一无所有,而且还会很快。1254年,实在弄不到钱的亨利三世开始向贵族们摊派军费,要求每家都要为了十字军圣战交出三分之一的收入。这终于引爆了积攒多年的矛盾,接下来无论是那一个党出身的贵族,都选择了团结起来反抗亨利三世。1258年,以西蒙-蒙特福,理查-德-克莱尔为代表的反亨利三世的贵族团结起来,结成阴谋集团发动政变,直接武装逼宫。亨利三世对这种情况完全没有预见,而且也不能理解,于是立时麻爪,在贵族们的胁迫下被迫同意召开了著名的“狂暴国会”,狂暴国会通过了《牛津条例》(Provisions of Oxford),这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限制王权的基本法文书,尽管这个文书的内容过于理想化,十分粗糙,并且在实际操作中表现的也很糟,总的来说其实不怎么成功。但是这是第一次从法律意义上尝试把《大宪章》的精神付诸实操。因此在英国历史上作为“第一次吃螃蟹”的尝试,它还是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历史意义。而且这也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份把英语列为官定语言,写就发布的国家级法律文件(正式文告是英法拉丁三语的),因此也堪称是英国文化觉醒的重要标志。

但是这份文件触碰了亨利三世的逆鳞。亨利三世一生都很讨厌《大宪章》和其相关的事物。只不过之前他的臣子们说服了他《大宪章》只是封建传统的文字化表现,而亨利三世还是认同封建传统的。加上《大宪章》本身只是一种精神的宣言,所以他长期以来只是腹诽《大宪章》,反正只要没有实操,而他就算在封臣哪里牟利,也是凭借封君的权力去做的。官面上来说,亨利三世等于是打着传统的旗号而遵守了《大宪章》的精神。但是《牛津条例》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份文件在亨利三世看来那就是彻头彻尾的犯上作乱,而实际上也是如此——封臣们全副武装的跑到君主面前,逼迫其在拟好的文件签字,而且这文件上全是种种造反条款——不准国王对于以大断事官为代表的王室群臣有完全的任命权,王家财政要归一个委员会审查控制,而且群臣的任期只有一年。这样的行为带来的这样的条文,即便是中世欧洲这样的豪强遍地、国权不振的地方,也是标准的作乱。所以亨利三世绝不容忍这样的造反行为,不过由于他实在不能打,因此也只能靠各种阴谋手段骚操作来制约造反集团。结果接下来的四年里,各种骚操作和权术频出。由于亨利三世到处找《牛津条例》在文件上的岔子,于是造反集团觉得亨利三世仍不老实,遂又逼迫其通过了《威斯敏斯特条例》(Provisions of Westminster),加强了造反集团对王室财务的控制。一时无法可想的亨利三世只好先放下和贵族们的斗争,看看能不能在别处找到突破口。结果1259年底他意外的找到了一个支持他的盟友——法王路易九世。路易九世晚年的时候迷信入脑,意识形态上头。而亨利三世正好也是一个意识形态高于一切的主,结果这俩人在1259年底第一次正式见面后,很快就王八看绿豆——对眼了。两人越谈越高兴,互相引为知音,相见恨晚。这导致亨利三世在这一轮的英法谈判中十分大度,直接把北方的祖地割给路易九世以求和,这样英属大陆领地就基本只剩下南方的加斯科涅和阿基坦。路易九世则投桃报李,同意给亨利三世撑腰,给亨利三世慷慨打钱,而且在他主持下,造反集团中由埃莉诺王后的随从组成的后党从造反集团中退出来,转变为支持亨利三世的保王党。这样造反集团就分裂了。造反集团本来就是许多派系的松散联合体,见有人转为保王党,除了西蒙-蒙特福的派系造反精神比较坚决外,其他的派系都开始动摇。1260年,亨利三世在法国宣布勤王。消息一出,造反集团立即内讧,由于各方争吵不断,造反集团的二把手理查-德-克莱尔甚至差点跟西蒙兵戎相见。这导致亨利三世回国后举起大旗,就有很多贵族赶来勤王。亨利三世遂顺利返回伦敦。然后亨利三世通过运作,成功让教廷认证他是“在无理的武力胁迫下,违心签署了非法文件”,1261年,亨利三世通过获得教廷认证,遂正式宣布《牛津条例》和《威斯敏斯特条例》都是非法文件,应予废除。西蒙遂再次号召要闯宫逼驾,但这一次亨利三世在拿了路易九世钱的埃莉诺的帮助下,请了不少雇佣军,成功组成一支比较强力的王家军队,并迅速接管了主要兵权。眼见事有不谐,造反集团各派纷纷宣布拥戴王室,西蒙则逃亡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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