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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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引分二2

其实那天蛋炒饭他做得糟糕无比,炒是炒的,但不该画蛇添足加那道油。他那不听使唤的手,往一锅饭里乱加油,结果碗底整出好大一层难以下咽的油腻。他们在厨房里吃的,吃到最后连婕婤轻轻抱怨了句“油放多了”,然后他们都没吃完。再然后,他们回客厅坐下,随便聊了会儿,又出了个妖蛾子。

他眼睁睁看着本来正正常常的女班长,坐着坐着突然变色,有一种食物中毒的表情。终于在一阵异味之后,连婕婤风一般冲进厕所里,然后唉声叹气与某种水声,在厕所里此起彼伏了好一阵……这么乌烟瘴气了大半个小时,她这才手脚酸软一步一摇扶墙出来,开始埋怨他,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大。那小混蛋当然不服,女班长怒不可竭的,终于撕下平日里的温和假面具,暴跳发作起来,两人旋即为滑肠蛋炒饭乱打了一架——

没有,没有的事,我乱讲的。连婕婤没假面具的,那锅蛋炒饭也没事。不开玩笑了,那天那妖蛾子与屎尿屁无关,是圈子里另一个比较熟的女同学惠璐也奇怪地来到他家。

当时班上有那么一圈同学,男生女生优中差生都有,彼此比较熟悉,互相看着亲热说得上话聊得起来,算是一个相对来说朦朦胧胧、分界极不明显的圈子,和平时完全搭不上话的同学有区别,但和真正成年以后那种泾渭分明的圈子也不同。我猜圈子里的同学看外面的,都和他是一样的感觉:一群书呆子,按现在的话是做题家,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但大家嘴上不会明说出来。惠璐是他们一圈熟的,曾带《红楼梦》来学校看,他就找惠璐借了看。他当时早偷偷翻了N遍此书了,但《水浒传》他都不肯当人面看,主动捧出这扭捏腻歪的痴情绝本更是不会。所以这时他是趁惠璐有书就借来再看一会儿,然后假装看不下去还给惠璐,继续大摇大摆看他的武侠,好避免被指认出是书呆子,虽然他也不会做题。惠璐和他住得也近,上学放学常碰到他一起骑行一段,但从来没来过他家。那天他们三人瘫沙发上,他给大家放玛丽亚凯莉的《Butterfly》,花蝴蝶那张专辑,记忆里三人就着英雄那首歌闲扯了一阵,就回学校上课了。

三个青春期高中生聚一起膜拜音乐女神,听听流行天后聊聊天,为啥这叫妖蛾子?打架才是妖蛾子,这天这三人很正常嘛,对不对?

不对。在看的大家,你们不妨看完这一句后眼睛离开屏幕,仔细想一下,这可疑点在哪儿?

在,三个人——很明显啊,这天,这天中午,惠璐是不该出现的嘛。尤其是惠璐跟他既没好到常来他家玩,也没事先约过那天吃过中饭要来,这实在太突兀了。

关于那天惠璐来他家这一点,我一直没搞明白到底是为啥。肯定不是他约的惠璐,那就只能是连婕婤。我现在确实想不起,当时是不是连婕婤给惠璐打电话叫人家过来。我也不知道她们之前就说好的,还是没明说,或者惠璐到底是不是知道什么。在看的各位,如果你是惠璐,会知道吗?

应该会,是吧?毕竟,只要不是傻子,这种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就算没明说,惠璐也大概率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在我记忆中,那天惠璐进门那场面,总有一种麝月篦头般的、又似是而非的怪异感。我想,连婕婤貌似画蛇添足地邀惠璐来他家的,害怕打不赢邀个助拳的可能性不大,嗯,可能就是女班长单纯地觉得只有两人不好玩。

但,也有可能,只是那个十七岁的女孩,事到临头没有了勇气,进退不得,尴尬了。

所以某种意义上还是助拳对不对?

随便吧,不重要。因为这勇气后来还是来了的,一共来了三次。

蛋炒饭后,那男孩慢慢回味那依在门框上的眼神,慢慢回过味来,但他认为自己不能想太多。因为他始终觉得,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他不知道是什么,他只知道这里有个东西,和他那个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问题相关。

高三上期课程骤紧,他面临每天下午一门模拟高考测验试卷。这等于是先扣瞎关笼子里的愤怒人熊的半边眼睛,再给它穿上女人内衣拖去戏场中央,逼它在一分钟内学会在钢丝绳上倒立吐火。于是那渣学生加大了旷课频率,每天上课更加随意起来。

那一阵他常逃课去网吧玩即时战略游戏,当时暴雪的星际争霸还没大火,魔兽更是影都没有,网吧流行榜排第一的RTS大名是《命令与征服之红色警报》,俗称红警,他玩得颇有心得,至少同班没人打得赢他,年级上也能排上号。但有一天他逃课时,遇到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哥哥,是真正的高手。两人联机,从中午到傍晚的N局坦克大决战,他一局没赢的。于是现形的弟弟灰头土脸逃回学校,回教室取书包,突然发现抽屉里,书包右边,莫名多了一份家庭作业。

是三盒磁带。

我现在只记得其中一盒,是张智霖的一张专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个张家歌手颇罕见。和现在层出不穷的网络歌手不同,当时全国几千万中学生,一起主修的主科男老师不是张学友就是张信哲,至多口味老一点选修到张雨生张国荣,张智霖他则是从未听过。讲到这里我刚刚翻了翻某狗,张智霖的专辑一张张排除,每张专辑点开第一首歌听。旋律响起,我回想起来了,是张智霖的《爱情开了我们一个玩笑》——摇头,这时候女班长显然已经摸索着借音乐女神姐姐双关了,但还没明白,这歌名是对不上的。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爱情女神不过是就着他开了她一个人的玩笑。

回家后,他把这三盒磁带挨个放,一边听,一边琢磨。当然不是琢磨坦克大决战,也不是思考书桌抽屉长出磁带的原理,他知道这磁带是哪儿来的。他第一时间就明白,变出这磁带的女性显然不是音乐女神,而是某个他认识的人。他琢磨的是该怎么办。三盒磁带他没有听完,就觉得那首《爱情开了我们一个玩笑》还不错,多听了两遍,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办法。

已知,女班长是那意思,书桌抽屉也不会自动长出磁带。

求:处理磁带。

答:第二天一个课间,他晃到一个曾经的同桌,一个叫齐真的短发女孩那里,大摇大摆地在人家前面位置坐下。一段时间班上曾有传言齐真喜欢他,但对此他毫无感觉。现在我只想得起有一次上课时同桌时,齐真曾有分康师傅夹心饼干给他吃的片段。

这事于他其实也不算太罕见。我回想着数了数,中学六年,学校里自己看出的或者有他人转告喜欢自己的,统共也就那么——尼玛,居然又扳了阵手指——八九个女孩左右。靠。这么说起来那小渣渣跟个特么万人迷一样。唉,其实不是,八九个听起来好像也不少,这里必须澄清一下:当时他就知道这种事无风不起浪,这样的传言多半是真的。但从他及我均认为,类似齐真的这种好感,跟连婕婤这种明显认了真的,显然不是一回事。这个在看的人们,你们有这经验的,应该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他找人家齐真干什么?当时齐真同桌是另一个女孩也在场,他一屁股坐在人家前面,侧过身嬉皮笑脸地问斯斯文文的齐真:你喜欢张智霖哇?齐真很惊讶,没有啊。他心说知道你没有,但为把事情敲死,又问:你是不是有张智霖的,爱情开了我们一个玩笑?

齐真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搞错了吧。他笑了笑,起身走了。

十七岁的男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拒绝连婕婤,又能不伤害对方,还能大家继续有一份友谊。那时候的他还不明白,这个办法不是十七岁能胜任的。这是人活一世能碰上的最难的几个问题之一。即便是现在的我,面对爱情女神给出的这个难题,也没法给出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当时他就知道女生有多八卦,他还特意选了齐真同桌也在场的时候。他知道,就着张智霖这首暧昧不清的歌名,他这么演一出神神叨叨,女孩们必然会传一阵叽叽喳喳,这番对话最终肯定会传到连婕婤那里。这样女班长就能明白,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这放磁带的勇气,他是以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回答:别多想了 。嗯,对,就是这句话,别多想了,呵呵。

果然,过了两天,从未打过交道的男班长肖洲突然找到他。肖洲用上坟一样的凝重面色、念悼词才能的低沉语气对他说了一番话。不听内容,那表情是在说:朋友,刚刚在老师办公室看到通知,你终于被学校开除了,中午大家还是一起吃个饭,现在去收拾书包吧。然而肖洲那内容是说:那天下午做清洁,看见他桌上有三盒磁带,以为是他的就帮他放抽屉里,现在发现搞错了,人家找上来,磁带是别人的。

肖洲是个老好人,好学生,不是他们一圈熟悉的,平日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肖洲压根儿不提磁带具体是哪些、也不说主人到底是谁,他也压根儿就不问。一听这话就压着心里的笑,连连点头,哦哦哦,好好好,心里是直摇头:自己不来,让人家肖洲来干这出,等于是一头老牛去找玷污了自己女儿贞操的独眼人熊讨说法,嗯,多是觉得肖洲同志可靠、嘴牢不会乱说出去吧?但除了这个出乎他意料的人选和要回磁带的方式,事情大体还在他盘算以内。于是隔天他就领着张智霖等人给肖洲,然后觉得自己的计划居然这么顺利就完成,自鸣得意了一番,继续和他的女班长说说笑笑。

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做人莫装逼、装逼被雷劈”这句雷公亲口警告般的教诲。不过以当年那臭小子的年轻气盛,听了这句话也未必听得进去。于是很快他这番自鸣得意就受到了沉重打击,直接被打愣了。

被他的高中女班长的第二次勇气打愣了。

那是一次课间完,他回到座位,陡然发现他那中了邪的抽屉又乱长东西出来,是书包上又多了一个物事。

他的书包上面有一封信。

抱歉抱歉,那么多年没有回想,我现在确确实实想不起这封信具体内容到底写了什么。但可以肯定这封信其实写得并不太出彩,寻常大白话,直抒己意。因为从他及我一直对文字敏感,如果写得文采飞扬声情淋漓,我当然会留有很深刻的印象。现在搜罗半天记忆了,我只搜得其中一个句式,是“看到你怎样怎样,我就怎样怎样”,大约可能是看到他胡作非为鬼混,写信人就不好过。

信没有落款,但他看第一眼就知道是连婕婤写的,这娟秀笔迹考试抄了无数回,早看熟了。

他看着信的感觉,不可名状。与其说是这封信的内容,与其说是这封信的写信人,倒不如说是这封信本身。

这是从他及我,人生第一次收到的情书。

是他的高中女班长,写给他的。

信不长,只一页纸,不比废话一串一串的他。他看完第一遍,很快从头再看了一遍,没看出更多的东西来。他没有再看,但他的眼睛还是盯在纸上。他看着纸发呆,思维在空转,而脑袋里常年大量阅读的那部分已经自动分析出,写得不出彩,多是因为连婕婤自己亲历所以情绪激烈,觉得已经写到位了,无关之人看着则无感——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确实是没那个心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的不出彩,反而让这封情书,无比真实。

他一动不动,因为连婕婤,就坐在他左边,在他看的时候。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什么反应才是正确的。如果是后来,想都不用想就会回她:高考完了来说吧。也许还会开她玩笑: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你要考好哦,算是替我考哦……如果是再后来,某个叙述者必然会搬出文学女神姐姐当救兵,把人从爱情女神那里抢出来,于是可能一节课没完就凑出一封回信,类似这样的:

寄世一生,飞杏野陌,踶马致奔;

邙山沉沉,飘茵落落,灵犀真真;

似由玉衡,仿佛冥命,如是我闻

……

要旨是堆砌一些似是而非的怪话,故意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把人家搞得云里雾里的,拖到特么大学毕业了都还整不明白到底瞎说了些啥,才好不了了之。

但十七岁的男孩哪里有这本事啊。最后,他只能放下信,看向他的女班长,默然。他看到她低眉垂目,看到她揣揣不安;他看到她期待的神色慢慢有了失望,失望的神色中慢慢有了委屈;他看到坐她左边的韦司绮也一样陪着她垂着眼睛,应该也是知道的。他突然惊觉,她其实一直是坐闺蜜左边的,只有当他们每个月有机会坐一起的那一周,连婕婤会和韦司绮换位置,为了和他紧挨着同桌一周。

他知道这信的心意,他一直知道。拿着那封情书,他知道,某个乖巧优秀的十七岁女孩的心,就放在那张又薄又小的纸上。

但那张薄薄小小的纸,放上了她的心,某个十七岁叛逆男孩浪荡不羁的心,就无论如何都放不上去了啊。

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抬起头,看向黑板,看得无比认真,好像他真特么看得懂那上面的一堆堆鬼画桃符。

已知:女班长未退缩,并当面传递情书。

求:处理情书。

答:……

没答出来,白卷。

自鸣得意面对黑板上的超难问题,被雷劈般打击得灰飞烟灭。不仅没解决,反而越整越严重了,简直了。

一会儿,一只手从他左边伸过来。

那只手拿走了那封情书。

他没动,任由情书被收回去,也没吭声。

连婕婤也再没有吭声。

猜猜这之后,他怎么办的,在看的大家?他怎么应对,他的高中女班长?

我这么问,显然他开始捅娄子乱来了,对不对?

为什么?因为他有一种被攻击的感觉,就在拿到那封情书的时候,就在他人生第一次收到的一封情书,又被拿回去的时候:

尼玛!我勒个去啊!连婕婤疯了吧!交张卷子也要百十来分钟吧?天大的问题,两分钟就收卷?我要先摆平那个问题,同时要照顾你的感受,我已经很难了好不好!

错乱的思路一跳,难道之前自己以为的知道全是错的?女班长在逗自己咩?他倒抽一口冷气,已经判定:很好,这是爱情女神的进攻。

当他被攻击,他会干什么?心灰意冷么?怅然若失么?悲悲切切么?

不会的。

十六岁之后,当他面对他认为真正值得重视的攻击时,他有且只有一个反应。

激烈的反应。

反攻。

所以那十七岁的男孩怎么反攻的?

当时他们一圈子里,有个转学来的漂亮女生叫洪丽,性格外向,爱笑爱玩,大家挺说得来的。和他熟悉乃至投缘是因为患难之交:洪丽也不喜功课,大家同为差生。这一点尤其对他胃口,觉得简直是囚禁在教室角落垃圾堆里的少年犯,冷不丁从身旁垃圾里翻出一个漂亮妹纸做狱友,洪丽就是难兄难弟中那个女兄弟。

于是日常间他和洪丽两人常说笑,说笑调侃从小到大都有。小的比如说洪丽炫耀女厕所里的香皂、或者揶揄他每次考试排名都在她后面——虽然排名榜两人都是排最后那几行的——或者在他面前抱怨女人会老,说简直不能想象女人会有三十岁,自己到三十岁不如去死了好,当时听得那男孩目瞪口呆的。有一回是洪丽坐在他身后的时候,突然好没来由把他叫转过头,问他讨论男女对“帅”的不同理解。他想都没想张口一句郭富城,洪丽噗嗤一声连连点头;他又说金城武,洪丽笑着摇头;他皱眉想了想,试着说吴奇隆,洪丽抿着笑埋眼摇头,却不发一言。

还有一回,是他看见洪丽戴了个装饰戒指。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但那年月高中生戴饰品进学校的极罕见,他出于新鲜就找人家要来赏玩一番。玩就玩吧,他作死病突然犯了,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套,一套上去就像被上了洪丽的金箍圈一样再也取不下来。洪丽还没来得及,连婕婤见了第一时间就过来查问,问明是洪丽的戒指,马上动手帮忙,又是拉又是拽的就差用牙齿,那满脸着急,让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及时取下来,他自己会怀上洪丽的孩子。洪丽先在一旁笑骂了几句他脑残,还想一起帮忙的。但见连婕婤抓着他的手不放,洪丽就不言不语回不远处自己座位上等着。费了半天功夫才搞定,一会儿他还戒指,洪丽没看他也没说话。

这些小事应该还有,现在我确实想不大起了。大的玩笑倒记得清楚。那次起头是他们一圈人逃课在红瓦寺街头闲逛,洪丽说起她转学前的同学,说人家办了个班级报纸,叫性J日报。本来逛得昏昏欲睡的他,一听到这种事马上来了精神:好哇好哇,我们也办个口J晚报。于是轰一声,一圈男女同学在他们周围听得哈哈大笑。

然后洪丽开始调戏他。有一天课间,洪丽跑过来笑嘻嘻地问他,喂,到底什么叫口J,说一下嘛。他开始没反应过来,直觉不对,不想理她。谁知看他不说,她兴高采烈追着缠着他,他当时就随便说了两句,见洪丽笑吟吟地穷追不舍问到底,才猛然反应过来洪丽在整他:特么的,你能不知道口J是什么?是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下描述口J吧?这女人真是坏!太特么坏了!就是那种存心要把男人肚子搞大的坏——小流氓反被调戏,于是怀恨在心。

说小流氓也不是夸张形容,是当真的。比方说,之前他跟个叫宣嫜的妹纸同桌。宣嫜长得乖巧可人,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他看人家上课很专心,就凑过去挤眉弄眼问人家“电视广告上天天说的那个会增多的白带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故意讨人家粉拳。不过,虽然彼时他也是小流氓,毕竟和洪丽还是好朋友。面对洪丽这一手,总不能反击说,来来来快跟我进男厕所我马上教你什么是口……这太过了,这种事他干不出来。混归混,当时这小流氓还知道点到为止,把言行放在某条底线以上的,所以这场调笑就这么不了了之。

在情书被没收以及口J事件之后,有天晚自习,他隔着过道和洪丽聊天说笑,越说越高兴,越笑越开心。前排的易竹本来回过头想找他说话,一看他和洪丽热络着,就像理解啥了一样笑笑回过头。他问易竹怎么,易竹笑着摆手说没啥没啥你们聊你们聊。易竹这暧昧一笑启发了他。他知道易竹误会了,但这反而让他猛然灵光一闪,想起洪丽调戏自己的事情,一个妙手顿时来了:连环计,连消带打,一箭双雕。

第一,小小地反击洪丽。

第二,是他自认为的,怎么小小地反击连婕婤授予又收回,如果女班长逗他的话;同时怎么回答那一封情书又不伤其自尊,如果女班长是认真的话。

他笑眯眯地又和洪丽说了阵,等她说完回头,开口把她又叫回转头,突然袭击!

没有前后铺垫,没有任何迟疑,他直接对洪丽表白:“我喜欢你。”

原话,就这四个字。然后他说完,当场就有个人傻逼了。在看的大家,猜是谁?

他这么做,是拿洪丽开涮。因为凭他自认为的、对洪丽的了解,洪丽多半要笑着啐他一口:滚尼玛的、快去死吧、信你是猪……之类之类的。当时的他认为,她显然是比较爱说笑爱玩的那种,心脏很大,大家又那么熟,她肯定能抗得过这个,就像自己抗得过“什么是口J”一样。这样反调戏一把,大家就算扯平了。

然后连婕婤也是他们一个圈子里的,肯定很快会知道这事。他当时认为,他是有校外女朋友,还和洪丽这样乱说一场,这样以女班长的聪明,应该会得出他这个人太荒唐太不值的结论,然后连婕婤应该能放下他这茬。

他还想着他的女班长呢,他还觉得他这计划相当牛逼呢,他还傻逼呼呼地以为当有一天他把这精彩一手的原委讲出来后,走进教室会受到全班同学鼓掌、女生献花男生拍肩呢。这边厢,完全出乎他意料,听了他所谓的表白,洪丽面色变了。

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妙,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洪丽翻脸!

洪丽一听之下,脸上乍然变色!

愤怒了?不,不是。

是红了!

洪丽居然脸红了!尼玛!青天白日大街上研讨性J日报,你不脸红!教室里当着所有同学追着缠着问口J,你不脸红!你这阵脸红是想整什么妖蛾子?想喷劳资鼻血?

面对通红着脸的洪丽,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比希望被小姐姐吐口水,心里不停地念:啐我一口啐我一口,骂我几句骂我几句……

洪丽红着脸开口了,没有啐他,没有骂他,她用从未有过的、异常温柔的声调,只说了句让他备受打击的话:

“真的啊?”

当然不是!但洪丽的表情让他已经不会思考了,他已经变成纯傻逼了——“啊……”他只会僵着一脸蠢笑,心中猛然发现这话一说出居然不能改口 ——这当再改口,男女两边都不要再做人了——于是下意识点头。

洪丽自认为确定了,回过头,没再说话,也不再看他,红透的脸上却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波光流动。

见女孩一脸验孕棒两道杠的样子,他差没点一头栽在过道地上,只觉得自己思维乱跳,已经在癫狂的边缘:不是吧!难道、原来、你也?你你你你……

说好的女兄弟呢?他发现自己要花力气忍住,才不会一溜烟冲过去打开吊扇,再冲回来踩上桌子把头塞进旋转的叶片里……转而又想尖叫起来:尼玛!我勒个去啊!洪丽疯了吧!剧本封面标题分明是患难之交,一翻开原来特么是患难见爱情啊!这爱情女神姐姐真是个P婆娘,劳资的事不管怎样发展,见缝插针都要来插一脚啊?

——挠头,咋整呢这?怎么会搞成这样?一个还没按平,这里又冒一个!为什么事情一涉及女人就会这么麻烦?太难了太难了!

关于“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个问题,我插一句总结:从那男孩及我的这人生剧本安排,生来是要和这世界不对付的。不论在人生哪个阶段,自己做了个计划,自认为安排得妥妥当当,结果总是要在想不到的地方给横生枝节。看看,是不是这样?一切都好比精心策划准备了好久做一顿饭,香肠煎好丸子炸好,火候咸淡无可挑剔,色泽香味全然具备,等到饥肠辘辘举箸一尝,发现当初买的是牛鞭羊卵。好吧好吧,捏着鼻子准备用辣椒酱补救,打开酱罐子淋上了才发现是马屎酱——特么不把劳资反转折腾、情节逆转,就不精彩不过瘾哇?

所以那男孩还没搞定白女班长,洪丽又冒了出来,这下让那小傻逼开始怀疑人生,懵了好一阵。他被自己架上了表白人的身份,只好对所有知道的人说这是真的。连最熟的铁哥们易竹都信进去了,还私下给他聊过觉得他和洪丽不错。不错你妹的!他不敢说实话,有苦说不出,心中只觉是叉了狗了。勉为其难约了一次洪丽出街,洪丽没有出来,可能是看出他不对头。不出来正好,他长出一口气,稍微对洪丽释然,对洪丽他只好持着抱歉心理。洪丽对他也冷处理,少说少笑,大家朋友淡了去,眼见只剩路人,他心有不甘也没办法。

当时他确实是已经忙不过来了——之前说了同期他还在校外那一档子三个纠结的,就在此刻正是搞得一团糟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满腹狐疑的狡诈大老婆派遣的心腹闺蜜在试探中发现大猪蹄子对着另一个女孩假作移情别恋而气得想剁手指的时候弄假成真多愁善感的沦陷了……所以此刻他无论如何分不出精力再来理顺洪丽。对连婕婤,他们还是保持着好朋友的关系,有说有笑,给他的感觉,似乎女班长并没有介怀。

她不介怀,他却有点不是滋味了。

那一封情书又是啥意思来着?

给出来又收回去,好玩么?玩就玩嘛,你一点考虑反应的时间都不给,我看两眼没来得及回答你就要收回,有这种玩法么?他开始不耐烦了,体谅一下人行不行?要玩另找时间行不行?没见我忙么?特么的!考验即时战略多线操作么?你们这些女人是暗中都商量好的、要来搞事一起来?

——天寒地冻闲得无聊,各位姐妹,本宫决定对那家伙上上手段。今晚我不回家出去找个人嗨。

——蛤?好姊姊!不如干脆双管齐下,我去勾搭戏耍他一回,看他中不中套,若他上钩了大家一起收拾他。

——妹妹们好计策!这厮臭不要脸对我表白,就该收拾收拾。我配合给他来一出割席断义鸡飞蛋打。

——他心脏蛮大,姐姐你这不够狠,不如我再同时去勾搭他铁哥们儿。不过戏弄他的妹妹仔细着,可别自己进去了。

——各位姐妹都行动,那我就反着来。我来一个假装失忆,啥事都没有发生过,让他以为这是逗他玩的。我们大家一起看戏,看这浑球这么鬼混得到几时?

于是一脸囧像的浑球,就对着一干互相认不认识的小姐姐们,在可不可能的阴谋操作下,这么稀里糊涂鬼混到了1999年那个春节。那个春节的大年三十晚上,他像还嫌自己不够颠倒错乱一样,鬼混到他们一圈里另一个还算熟的女同学,伊苇诗的家里,在人家那儿睡的,过夜。

这话一说出来连我自己都笑了。这话一说,足够让人认为当年那小混蛋真特么是个Playboy,贾宝玉附体,专门跟女孩玩,花花大少得标标准准的。

唉,其实不是,真不是。澄清一下,他和伊苇诗也就介乎于他和武侠书与他和垫手书之间,关系一般,至少到互相看着不讨厌,至多到不会太诧异当晚对方的出现,其实和伊苇诗话都没咋说过,没啥事的。前面我说过他们是文科班,都知道的,这个就像古龙说的:“女人!好多女人!”算是占了文科班的便宜,本来就女多男少嘛,一圈熟悉的同学,自然也是女多男少。而且那天晚上他是和易竹一起去的伊苇诗家,另外伊苇诗的男朋友就是他们同班同学彭胜,那天也在,所以那天其实像是个同学聚会一样的性质。

但,当晚,他确实是又对另一个女孩上了手段。

当晚,伊苇诗家人除了一位之外都不在,男生就彭胜、易竹、他,女生有伊苇诗,开始还有其他几个女同学,后来都走了,过夜的同学就上面四人。

但过夜还有第五人,是伊苇诗唯一在场的家人,伊苇诗的表妹。

伊苇诗的表妹不是他们的同学,但这我有印象了,因为伊妹妹是挺漂亮的一个小美女,面容姣好身材高挑。当晚在伊苇诗家里,显然没有什么值得留在脑回路里储存起来的有趣把戏,否则不至于后来他、易竹和伊妹妹三人又半夜下楼到街上闲逛了一趟。伊妹妹长得漂亮,他对着个美女,看着看着就有小色狼毛病发作,花花肠子梗阻不畅,就通过调戏人家来自我治疗,但只是玩笑。当时是走了一段路,伊妹妹想上厕所,他使坏,看路旁刚好有个那年头还尚在的公共电话亭,于是一脸热烈真诚地力邀人家蹲进电话亭解决。女孩居然就信了,当真进去蹲下——没有!人家当然不肯!于是他舔着脸坏笑说,未必你怕我蹲下来看咩?杏眼圆睁的伊妹妹怼他道,就是!然后接着闲逛都是他和伊妹妹说笑,易竹拖在后面都不咋说话。再后来伊妹妹说幸好你们来了不然今晚好难玩。

逛了阵他们又返上楼,大家都困了,伊苇诗自然就和彭胜去自己房间睡,余下三人各自睡一组客厅沙发。关灯没多久,正要睡呢,伊妹妹突然娇声娇气地说了句好冷哦。

他一听,突然心生一计:哎呀,这个好哇!这个隔得老远,完全不会整出其他问题来啊!

脑袋里那灯泡一亮,他马上就又发作了,像被人灌了一斤掺了耗子药的过期春药一样腾地跳起来,兴冲冲地嚷嚷着小娘子不早说呢、这等事洒家正有法子、所谓一人冷睡两人暖眠、不信问问隔壁你那正热乎乎的风流大表姐……总之就是精虫上脑、色入膏肓才会有的一大套疯言癫语。在易竹目瞪口呆的旁观下,他鼻血都带不擦的,不由分说朝正惨呼“其实我已经不冷了”的伊妹妹扑将了上去——

没有的事,又乱讲的。那阵那小色狼乾坤二脉还没打通,这种呼云唤雨、荡气回肠的大招还不会使。再说了,大冬天的总不能赶人家易竹蹲去厕所里听一宿哇——所以,他只是居心叵测地起身,随手找了个什么毯子还是衣服给伊妹妹,听人家说了谢谢后阴险地笑了笑,大家都心安理得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下楼,他突然又心生不安,因为他想起了洪丽。为了上道保险,他打发易竹打车先走,自己折返上楼回伊苇诗家,随口找了个理由。他是想确认伊妹妹,不要像洪丽那回又整出毛病来。果然,如他所料,人家看都没看过来。好!他心里有底了,准备春节一完开启计划第二步,回学校就着手。

着手是在学校后门的茶铺,因为大家都在那里。那个寒假除了春节三天,其余都在上课,高三嘛。但那个寒假的课都水,绝大部分时候,大家都逃,老师估计也整累了,没怎么管。于是大家就当是来学校碰头开同学聚会,充分展现本届特色。我很想说他们那届特色是谈恋爱,其实不是,是赌:打牌打麻将。记得最多一次,学校后门茶铺里集结了十七桌麻将,他们年级承包,上场的以及连他在内的看客一共七十余人,各班都有,好不热闹。

其实从他及我从来不喜赌博,当时完全是本着“这种坏事怎么少得了我”的志愿精神参加的。可能是嫌赌博女菩萨是众位女神中最丑的,或者是嫌脑筋耗费在这上不值得,所以他心意不诚,于是女菩萨姐姐也不喜欢他,让他总输。九十年代中后期在成都一碗面不过两元,而他最多一天麻将曾输过七十多元,特么的,现在想起来都肉痛。不过后来在被一圈渣学生日常当俱乐部的快餐馆里,他也有过玩扑克只一中午赢三十多元的时候。再后来离开校园,他颇为失望地发现麻将扑克原来都不再算坏事,于是就再也不耐烦搞这高九九届特色勾当了。

对了,那时他们学校各届的特点是不同的。他们上一届学长们的特长就不赌了,当真是色:谈恋爱。当时就听到个说法,说一层楼之上的哥哥姐姐们异常投契,把过道都涂成了粉红色:每个班都有三五对,几个班有二十几对,加上跨班组合赫然可以凑一个情侣班出来。这说法没去验证不知真假,但这方面他们也在努力求上进,力争跟上学长们。他有校外女朋友这个不提;本班彭胜和伊苇诗是一对这个介绍过;易竹高二就和本班一位处了一阵,后来又和六班某位处了一阵,被女孩休止了还难过了一阵,转身加入他那癫狂剧本的校外部分搅合了好一阵。年级上本校配的我现在记得的还有,和校外处的也耳闻乃至见过一些,内容完全无关我们就略过算了。本文如果有成都十二中高九九级的老同学看到了,应该都能会心一笑,各自认领。

哎哎,这样说得当年曾经读了个烂得不像话的渣学校一样——不是的!烂的渣的是那臭小子。成都十二中是四川省级重点中学,师资水平相当不错。当年他们读的时候,日常全成都市中学排名前五,动辄会挤进前三的,现在反而还不如当年排名。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搞成这样?呃,也许是……风水好?也许是因为一墙之隔是四川大学,哥哥姐姐成双成对进进出出,也没影响985不是?于是身处风月宝地的学弟学妹就见贤思齐、有样学样?

算了,越发说远了,打住。总之那天他一到学校放下书包,转身去茶铺报道,就给易竹说喜欢伊妹妹。易竹了解他,不太信,叼着烟皱眉咕哝,半夜见了一面你就真喜欢上了?好吧好吧,麻将主力选手易竹说自己一会儿聚赌结束,会去给伊苇诗说,帮带个话去。

他是要易竹带话。易竹肯定不至于到处乱说这事,但伊苇诗这种小姐姐肯定忍不住又要八卦,这话一定会到女班长和洪丽那里去。

这才是计划的真实目的。

后来易竹回来说,伊苇诗和伊妹妹讲了。然后让他非常放松非常高兴的,如他所料,终于没有节外生枝,终于没有下文。他当然不会再对伊妹妹有什么动作,他当然不是真喜欢的,而且他忙,他在忙着观察女班长和洪丽。

所谓的表白洪丽之后,洪丽和他曾一度十分尴尬。有次两人在校内碰上,并排上楼回教室,一路并行无言以对,互相眼神都不敢接触,那情形简直就是谁曾把谁肚子搞大过一样。其实他是对自己那张擅长自作主张的烂嘴心怀敬畏,一张口就是拖着自己往阴沟里带的奇言怪语,他实在已经是怕了;洪丽不吭声他揣摩是针对他表白之后毫无作为,看出事情有不对,而这更让他有一种始乱终弃人家的负罪感。此番关于伊妹妹的骚操作后,洪丽开始正常了,看他的眼神似乎没有波光了,两人又可以正常说话起来,当然还是不如以前。不错了,他心里满是欣慰,花了老大功夫,虽然女兄弟最终没捡回来,好歹人家还是正常了。

但,女班长反而开始不正常了。连婕婤开始和他疏远,又值寒假结束,班主任又朋克疯发作,Beta版功能测试一样让零件们自行配对选同桌。他跟连婕婤错开,没机会再每月同桌一周,结果就是,女班长,基本,不再和他说话。

他大约有点知道了,但这又和他预计的不一样。

他大约知道的是,女班长的情书不像是搞着玩的。虽然给予马上又收回,他依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肯定不会是逗他的。如果是逗他不至于是不搭理他,而应该是继续说笑。

但这也正是和预计不一样的地方。如果连婕婤是认真的,如果释然了,难道不应该像洪丽一样么?

如果连婕婤没有释然,那么,难道不应该来话中带刺的询问么?甚至不来嘲笑挖苦么?难道不应该来打击他么?

如果连婕婤既没有释然,也没有那么狭隘,难道不应该来试探?哪怕是差遣另外的人,来听他解释、听他说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来打算就着伊妹妹的事给她说,他搞不清楚喜欢这事是怎么回事。他这人觉得自己一会儿就喜欢一个女孩,转头就觉得又似乎不是,是喜欢另一个;睡觉前情绪波动,也许脑神经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一硬,就突然暴躁起来:不行!全部都喜欢,全部都是劳资的,全部都要要!然而睡清醒了会打着哈欠发现,嗯,确实全部都不喜欢,都不要来烦我,一边儿去一边儿去——这话倒也是有根有据的。他这人一直懵懂,是知道有这么回事,但直到到十六岁上因为一件事,才开始 觉得有必要行动。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这事真就是这个感觉,校外的事也是这样,而且这感觉还随时会变,整着整着脑筋一抽就会想到一边去。这时候无非就是把对着别人的感觉提出来对着连婕婤。虽然对连婕婤不是这个感觉,但彼时两人不过十七岁,他又对着洪丽、伊妹妹演了老大一套可以做铺垫,让他说出这番话来,连婕婤一定听不出个真假。

但连婕婤直接来了个不理不睬,让他准备好的老大一串台词,一个字都没用上,让他的计划,再次无法施展。

而且,看起来,朋友也没得做了。

他心里开始有点不是滋味,看着女班长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不是太知道该怎么办。

他那居心叵测的对女班长的回应,运筹帷幄的对爱情女神的反攻,终于以可耻的失败而收场。

通宝推: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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