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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吃 的 故 事1 -- 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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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吃 的 故 事1

内蒙篇

父母在大学毕业后去了内蒙,于是我也出生在那了。那年月没什么好东西吃,80%的粗粮,大米想都不用想,过生日能吃上煮鸡蛋算不错了。过年时,也不记得吃过肉,父亲不知从哪儿弄了一麻袋羊头,用铁通条烧红之后处理羊头上的角角落落,然后放进大锅里面煮熟,把羊脑盛在碗里,放上酱油、葱花,这就是我印象中最好吃的了。没零食怎么办?弄个小面团穿在铁条上,放入炉子里烤熟了吃。

中秋节父亲拿攒下的白面和白糖请邻居打月饼,用铁桶装着拿回来。这种月饼实际上就是烤的面饼,焦焦的,上面还有一个小的红五角星,挺好吃的。最有特色的是莜面,类似荞麦面的一种,在家里光洁的木柜上搓成细条,再蒸熟了,配着炖土豆吃。吃的时候用筷子夹起莜面,在菜汁里蘸一下再吃,招呼客人时父亲很热情:“蘸着吃、蘸着吃”,结果客人莫明其妙地站了起来,全家大笑。莜面好吃,但不能吃多,更不能在吃过后多喝水,因为会涨死人的。想像一下,六十年代,好吃的东西又不能放开吃,真是痛苦。

济源篇

1975年,父母调到河南济源,在一个地处山沟沟里、代号“五三一”的单位教子弟小学。回到河南,红薯是常吃的食物,母亲发挥她的聪明才智和想像力,做出无数的花样,蒸红薯、煮红薯、烤红薯,做成红薯干、红薯块、红薯泥吃,最好吃的做法是炸糖糕,母亲用煮熟的红薯和面揉在一起,包一点糖在里面,用油炸来吃。附近的山坡上种了很多的红薯,农民们收获以后,地里还会有一些漏网的红薯,于是大人和孩子们全部出动,带上工具,在地头一字排开,重新挖掘一遍,我们管这叫“遛红薯”,那场面极其壮观,而且收获也颇丰。可是如此吃下来,肠胃受不了了,据说那几年河南的制药厂最畅销的药就是胃药。

总体吃的水平已经好于在内蒙的时候了,因为偶尔可以吃到白面,但最常吃的还是玉米面。窝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母亲又做成发糕,放点糖精,蒸熟了还真不错,吃剩下的发糕下一顿时再放到炉子上烤一下,味道好极了。由于住在山沟里,所以买面、买油都要坐车到县城里去,有一次很晚了车还没回来,嗷嗷待哺的我们兄妹三个就吃了好心邻居送来的包子,那是我觉得最好吃的食物了。

虽然主食不怎么样,但我们居然有水果吃,山上长满了柿子树。每当柿子成熟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纷纷爬上树,又软又甜的柿子好吃极了,如果柿子还没熟,我们也有办法,将青柿子放在瓦罐里,盛一些温水,然后放在炉子上,第二天就变成能吃的了。当地人会做柿饼,上面有一层白色的糖霜,好吃极了。

那时候为了改善生活,家家都会养几只鸡,于是鸡蛋便成了我最爱吃的,一盘炒鸡蛋就算得上好菜了。我最喜欢看邻居杀鸡,隔壁有位董叔叔一次杀鸡,小孩们围拢过来聚精会神地观看:只见董叔叔刷的一刀,放了血之后潇洒地把鸡一甩,那鸡站起来拔腿便跑!我们目瞪口呆,随即一阵大笑,董叔叔很没面子地追上鸡,然后恼羞成怒地一刀砍下了鸡头,最后轰走了我们这些观众。

开封篇

1979年,父母调到河南大学工作,那时的生活条件已经大为改善,虽然一家五口按粮本供应,但还是好多了。我和哥哥经常到粮站里排队,帮助父亲把白面、食用油等买回家。那时买副食还是凭票的,几口人就有几个副食本,买鸡蛋、买肉、买豆腐都要票,因为供应的油很少,所以我们一般会买些肥猪肉来炼油,炸出来的油渣放点盐,香极了,哥哥和我都抢着吃。白面馒头天天可以吃到,而且母亲还会做很多种面食,擀面条、烙葱油饼、蒸包子,我最喜欢吃母亲蒸的包子,用油渣剁碎了掺上韭菜,往往是蒸熟了一下笼,就被我们兄妹三人风卷残云般地消灭掉,这时父亲都会笑咪咪地看着我们说:慢点吃,别烫着,还有呢。而母亲又在忙着蒸下一锅了。家常的菜当然少不了萝卜和白菜,这可是主力部队,饭桌上总是萝卜、白菜、粉条、豆腐等。有位邻居据说有四色拿手菜:炒萝卜丝、炒萝卜片、炒萝卜丁、炒萝卜块,被老师们传为佳话。

当然最开心的时候还是过年,所有的孩子都盼着过年,因为过年不仅有新衣服穿,最重要的是有很多好吃的。炸麻花、麻叶、油饼,都是母亲的保留节目,这可是平常吃不到的。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买一条猪腿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那猪腿也不包起来就招摇过市,要的就是这效果,逢人便打招呼:年货置齐了吗?真是风光无限。那时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还有带鱼,学校供应科的黑板上通知了:某日某时有带鱼供应。说是供应,去晚了就没了,我和哥哥经常自告奋勇一大早就去排队,为的是能吃上带鱼。那年月,谁家要是有人当售货员,那简直不亚于现在的银行职员。带鱼买回家,通常是父亲来炸,拌好面糊下油锅,刚炸出来的带鱼真香,当然躲在一边偷吃的一般都是我。过年那几天,连空气里都是煮肉、炸鱼的香味。

过年少不了吃的当然还有饺子,全家一起动手,包上几大锅排,可以从年三十开始吃好几天。在当时能吃上饺子,就差不多等于过年了。我们家乡还有一个关于饺子的笑话:爱吃饺子的老张过年去走亲戚,在亲戚家狂吃了几碗饺子,回家的路上一打饱嗝,居然从嘴里掉了一个饺子出来,老张用脚一踩:哟!还是猪肉馅的呢,早知道再多吃两碗了。

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会带些糖果给我们吃,当然一般都是很便宜的水果糖,偶尔会有高粱饴,已经算是好糖了。那时一提起上海货就是品质的象征,童年的我总会想到大白兔奶糖和糕点等各种好吃的。从学校放学的时候,我们都会你一分我两分的凑点钱买零食吃,三分钱的一根冰棍,也要一人一口,经常会为了谁咬的一口太大了之类发生点不愉快。物质文明的不发达,造就了一代馋嘴的孩子,所有的孩子仿佛都在为好吃的努力奋斗。

大学篇

馋嘴的孩子也能上大学,然而馋嘴的定义已经悄然不同了。在武汉上大学时,刚到的新生不约而同地熟悉地形,首先摸清楚了食堂的位置。一开饭,所有的学生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食堂,打四两米,一份菜,甩开腮帮子就吃。可苦了我们北方的学生了:这里所有的菜通通放了辣椒,辣得我冷汗直冒,而且只有早上才有馒头供应,对于我们爱吃面食的同学来说,简直无法忍受。有同学立即制定了应对措施:早上买六个馒头,一天三顿各吃两个。有时食堂里也有包子卖,那可是我们这些北方学生最想吃的了,但那馅也太小了点:一口下去,没咬着,再来一口,咬过了。时间一久,我终于愤怒了,写了个小段子发表到学生会的报纸上,文中写到:一日张君正在想念家乡的包子,忽闻食堂今日有包子供应,而且据说比以前做得好,张君立即冲向食堂买了几个回来,果然比原来的大,张大嘴狠狠地吃了起来,可吃了半天,还没吃到馅,继续吃!又吃了一会,发现了一张小纸条,张君奇怪地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此地离馅三百里。

大学生之所以是大学生,还因为胆子也大,学校规定不准在宿舍里用电炉,而我们为了改善生活,也会在嘴馋的时候偷偷地煮面条吃,清水煮面,完了再放点盐,简直就是令人垂涎的美食了。有一天晚上,我们有位老乡的亲戚来看他,带来了自制的豆瓣酱,于是我们几个象鬼子进村一样搜遍了整个楼层,只是为了找谁还有珍藏的馒头。

在武汉,不可不吃武汉的名吃——热干面,于是在周末,我们四个同学下了回馆子。热干面是二两一碗,我们一般打饭都是吃四两,于是要了每人四两,那店小二也可爱的很:一碗二两,我们四个人每人四两,店小二用他那不亚于P4的大脑一算,来了……!整整齐齐上了八碗摆在桌上,我们刚开始吃,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周围的食客们好像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身上,指指点点还不时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我们开始不自在了,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面,逃也似的跑回了学校。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们再也不敢贸然下馆子了,如果要去,也要把情报工作做到最好。又过了一段时间,和我住一间宿舍的开封老乡小李,表情严肃地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还左右观察了一下,那神情就象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不敢出声,小李说:“你猜我发现什么了?”我差不多都已经晕了,小李又说:“我发现卖水饺的地方了!就在离学校两站路的地方,真的是水饺,饭馆的墙上写的很清楚,怎么样?咱俩去撮一顿行吗?”当时我差点坐地上,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呢,神叨叨的,原来发现卖水饺的了。我定了定神,咽了咽口水问:“情报准确吗?”小李说千真万确如果我要是说瞎话我就请你吃饭。于是我们两个决定去吃水饺,跟着小李坐车到了那家饭馆,还别说,真的有水饺卖。我们接受了上次的教训,直接让店小二上两碗水饺。等水饺一端上来,我和小李面面相觑:这不是馄吞吗?哪是水饺啊。小李急着说,错了,肯定是上错了!气急败坏地叫来店小二:“我们要的是水饺!这是水饺吗?”店小二奇怪地说:“这就是水饺啊。”我冲他连说带比划:“水饺啊,就是那个样子的……”,我用手比划了一个月牙形状。“啊!明白了”,店小二说:“你们要吃那种北方人做的饺子,对不起,那种叫北方水饺”,说着他用手指了一下另外一面墙,上面写着:北方水饺。原来这里管馄吞叫水饺,管我们想吃的那种饺子叫北方水饺。我和小李对视了半天,爆笑。

工作篇

1990年毕业了,自己也挣钱了,虽然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85大元,但可以完成很多学生时代的梦想了。我在开封市一家大型国企的财务科工作,由于工作关系,经常不回家吃饭,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应酬。很快就吃遍了厂门口的大小饭馆,也开始和狐朋狗友晚上去喝酒,当时在开封,20块钱可以够两个人去地摊喝酒。那时候年轻,酒量也不错,来个砂锅丸子,白菜炖豆腐,再来两个凉菜,一瓶白酒,就开喝了。

我最喜欢鼓楼夜市了,卖什么的都有,开封烩面,兰州拉面,山西刀削面,西安泡馍,朝鲜冷面,陕西凉皮,炒凉粉,小笼包,烧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早餐也很丰富,有豆浆、油条,豆腐脑、胡辣汤、羊肉汤、牛肉汤,我最喜欢羊肉汤,那汤用羊大骨、脊骨和羊肉一起炖一大锅,汤色呈奶白,两块钱一碗,再来五毛钱的馍,往汤里一泡,那滋味,简直是超值享受。冬天喝羊肉汤最补,无论天气多冷,肚子多饿,一碗羊肉汤下肚,保证你头上冒汗。在开封,这些牛羊肉类的食物基本上都是回民经营的,开封有个清真寺——东大寺,尤其是那寺门一带卖的最好。

我和同学们经常聚会,大家展望十年后的理想,众说纷纭,小李问到我时,我描绘到:十年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一辆奔驰600风驰电掣般地疾驰着,随着一声急刹车的声音,车停在东大寺门口,这时我从车里下来,冲着羊肉汤馆大喊一声:“老板,来碗汤!加五块钱的肉!”于是展望未来的众人皆倒。后来回到家里吃饭,越来越埋怨母亲做得菜没味道,几十年如一日的,也不会变变花样。每当此时,母亲总是笑着说,就是这样的饭把你们养大的。

1995年,我辞职了。从此浪迹天涯,下过海南,到过深圳,1997年来到了“吃在中国,味在广州”的花城。我一下子爱上了广州的早茶,那种吃法吃出了另一种文化境界。妹妹从北京来广州出差,我请她喝茶,她也一下子迷上了,恨不得一天三顿都喝茶。我后来也在公司混了个财务部经理的职务,也有机会出入高档酒楼吃海鲜,公司的司机小姚是广东人,经常和我吹他吃过燕窝、鱼翅,终于把牛皮吹破了。有一次请一个重要的客人,小姚开车送我去酒楼,并在席间陪酒。上来一道菜,小姚小声对我说:“这么高档的酒楼还点粉丝?”我差点踹他一脚:“这是粉丝吗?啊?是鱼翅,笨蛋。”等会又上了一道菜,小姚又冒充内行了:“嗯,这蛋花汤还不错。”我差点喷了。“闭嘴!这是燕窝羹。”小姚终于识趣地不说话了。后来我每次看见小姚,就说:为什么天空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什么牛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

然而最近几年我却越来越想念家乡的饮食,越吃不到就越想吃,所以我每次春节回去的时候,都会猛吃一顿,直接的后果就是消化不良。还有一年到深圳出差,小李开车来车站接我,此时的他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财务经理了,小李说想吃什么我请客。我坐在车上把手一挥:宝安南路嘉宾桥对面河南烩面馆。小李笑我有羊肉情结,我们又回忆了在武汉的大学经历,大笑不已。

我觉得还没来得及孝顺父母呢,他们已经老了。2001年,父亲过早地走了。伤心的我在今年春节把母亲接到广州过年,让老人家住上儿子在广州买的房子。母亲依然象以前一样,每天早早起床,给我做饭,一天三顿都是,还饶有兴趣地和我学煲汤。母亲仍然做着那几十年如一日的饭菜,而我却吃出了不同的感觉,有母亲在家,是多么幸福啊。我终于明白了:吃了三十多年的饭,原来还是母亲做的饭最好吃。

当我和母亲谈论起儿时的记忆时,母亲骄傲地说:那时候你们三个就象小猪一样能吃。我也笑着说:那你这辈子就是个模范饲养员。母亲开心地笑了。是啊,一个成功的母亲这一生为儿女付出了太多太多,也许她没有取得什么工作上的伟绩,但把儿女养大成人,不正是她所取得的伟绩吗?我明白了,人的故乡情结实际上是对故乡饮食的情结,更是一种亲情。吃的故事在经历了三十多年后,还是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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