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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淮阴候的救赎---评韩信的心路历程 -- 机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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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六---离间(2.正名)

蒯通,原名蒯彻,史书中为避汉武帝的名讳,故改为蒯通。此人在《史记》中没有单独列传,相关的记载散落在张耳陈余、韩信、田氏兄弟等人的列传中,且缺乏连贯性。要从这么一点点资料中概括出这个人的全部是不可能的,所以以下的关于蒯通的表述除史实之外全部为本人的推论,诸君姑且听之。

蒯通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秦末大乱,群雄纷争的年代,是时陈涉首难,派武臣率三千人北略赵地,而张耳、陈余当时还只是武臣的校尉。武臣率领的这点兵力想要攻城略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张耳陈余利用他们在赵地的影响力,秘密召集各地的豪杰少年,让他们各自起事杀尽故秦守吏,献城归降。这一手果然毒辣,不久有十城归降武臣,兵力暴增至数万人,而其余三十多城由于种种原因并未取得同等的效果,于是武臣打算用武力来解决,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东北方向的范阳。

大战眼看已经不可避免了,蒯通却在没有人授意的情况下站了出来,用华丽的辞藻劝服了范阳令徐公开城投降,又孤身闯入武臣大营取得武臣的口头允诺,保证归顺的范阳令的身家和性命不受侵犯。一场血战转瞬间就被蒯通化解于无形,并取得立竿见影的示范效果,原先不肯归降的三十余城不战而下,避免了生灵涂炭的命运,仅此一项,就足以授予蒯通首功。

让人感到蹊跷的是,蒯通在这以后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了好几年,史迁在评价田横的时候带到一句“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筴。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直到韩信奉命攻齐的时候,蒯通又一次冒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韩信的首席幕僚,且看上去韩信对他相当的信任。这就更让人感到蹊跷了,我始终对蒯通的个性和身份抱有浓厚的兴趣,我觉得如果把这个搞清楚的话,应该能让我们更清晰的把握和了解蒯通种种行为的动机。

史迁对蒯通的评价也在《田儋列传》中,“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从这个评价来看蒯通属于战国纵横家一类,但值得注意的是,秦汉时期的儒生思想往往相当复杂,杂糅各家之长的比比皆是,因此在归类其类型的时候往往非常困难,高明如史迁者对此也无能为力,比如汉初思想领域的重要人物贾谊,史迁在《自序》中谈及汉初思想大势的时候说,“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闲,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摆明将贾谊和晁错同列,而晁错在〈艺文志〉中被归纳为法家,由此看来在史迁心目中贾谊定为法家无疑,殆因贾、晁二人皆激烈主张削弱诸侯王的共同点言之。但是,贾谊身通五经六艺,对儒家典籍也是颇多研究,思想上也有继承阴阳五行学说的传统,主张“色尚黄,数用五”,认为汉当尚土德。凡此种种,都证明贾谊的思想具有极大的包容性,融各家精华与一身,如果仅仅因为史迁将其归纳为法家,就单单以看待法家人物的思维解析贾谊,那是不可能真正了解贾谊思想的精髓的。

对于蒯通而言,史迁的评价也只能作为参考的一个方面,不可否认其人的某些言行正如史迁说的那样,“欲令此事长,则长说之;欲令此事短,则短说之”,是非并无原则,一切都是根据实际需要而定,是为诡辩之术。纵横家四处游说的目的,和其他思想流派的信徒不同,不是为了推销自己的了理念和抱负,而只是为了谋取实际利益,因此纵横家游说是不看对象的,只要对方能有利于我,就可以为之服务;纵横家也没有原则,今日可以合纵六国抗秦,明日就可以翻过来连横秦国欺压六国。因此纵横家在历史上的名声很不好,史迁将蒯通归入纵横家的行列,也是对其的鄙夷。但蒯通是否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辩士呢?我认为没有怎么简单,从字里行间应该可以看出一些关于蒯通思想的印迹。

在游说范阳令徐公的时候,蒯通一上来就说,“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一下子就把徐公的胃口吊起来了。这种模式在春秋战国时期很盛行,先用夸张的语调吸引别人的注意,再慢慢铺展发挥。接着蒯通仔细分析了徐公目前的处境,从正反两方面阐述了徐公目前的唯一出路,在成功说服徐公之后,又以辞藻说服武臣接受自己的提议,“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对双方而言,这种结局都堪称完美,但操盘手蒯通却没有从中获取什么利益,如果他在此时被张耳或陈余所吸纳,那就不会有后来与安期生一起拒绝项羽的封赏之行为了。如此费心费力却又不取分毫,决不是纵横家的风范,蒯通的目的应该不是象郦食其那样为求得自己的利益,郦食其是在先晋见刘邦后,再去游说陈留的,而蒯通的次序与之相反,或许有人说蒯通是为了保证游说成功更改了次序,是这样么?象郦食其那种情况,陈留能不能说下,关系到他在刘邦阵营中的前程,容不得有一点疏忽,如果首先说下陈留再去觐见刘邦,这段时间陈留完全可以撇开郦食其单独行动,那功劳可就没郦食其的份了,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再说,如果先下陈留再向刘邦献言,那已知的结果就缺乏悬念了,对刘邦来说也无法看出郦食其在这个过程中真正起到的作用。拿现代企业来说,同样两个人做一件事,一个人在老板看不到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做好了,然后将结果呈现给老板;另一个在老板的注视下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得到的结果和前面那个一样,老板究竟会对谁另眼相待呢?是后者,因为后者的一举一动都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发生,在结果相同的情况下,过程就很重要了,这影响到老板对两人的评价,前者的努力没有被老板看到,印象分就大打折扣了。郦食其给刘邦的初次印象很好,接着趁热打铁,说“臣知其令,今请使,令下足下。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将自己的作用凸现无疑,通过献策和成功的游说活动,就此奠定了他在刘邦心目中的地位。做事情不但要让别人看到结果,还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如何做的,这是打工一族安身立命的法宝,古今中外概莫能是。蒯通却恰恰相反,他所有的策划和行动都是单方面的,没有那种待价而沽的市侩之气,在私下沟通后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仿佛是武臣和徐公直接沟通的结果,而蒯通的功劳却被双方都忽略了。

蒯通是个聪明人,如果他想求得富贵的话,那么就不会如此操作了。不过有一点蒯通和郦食其是相同的,两人都不是那种一心专营之人。郦食其遁身高阳之际,“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食其闻其将皆握龊好荷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食其乃自匿”。联系前面说过的,战国乃至楚汉之际,人才的流动和使用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各种人才基于自己的理念挑选合适的服务对象,除了博取安身立命的报酬之外,能否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政治主张也是考量中的重点。法家重要人物在六国得不到重视,而在秦国就能得到发挥,这和秦国的国人特性是相融合的。孔子周游列国,也是选择能实现自己主张的国君为之服务。郦食其基于自己的理念认定刘邦是能实现自己抱负的真主,于是义无返顾的投奔刘邦而去,那么蒯通没有接纳武臣,或许也是因为认定武臣为人不堪为之服务,于是宁可弃而去之。古人那种对价值观和信仰的尊崇,足以令现代人汗颜。

说了半天,蒯通的思想理念究竟属于何派呢?从春秋到战国末期,诸子百家中比较出名的有阴阳﹑儒﹑墨﹑名﹑法﹑道(黄老)等流派,其中法家是其余诸家之公敌,且经过秦以来法家的重刑主义泛滥造成的灾难,法家思想逐渐成为思想学术界的末流,虽然汉继承了秦的衣钵,政治体制皆由法秦楚,但实际生活中公开声明是法家信徒的并不多见,综观蒯通的言行,也找不到法家重“权势”的思维模式,因此法家可以从名单中排除。道家司法古朴,甚至发展到杨朱的“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极端个人主义,除汉初由于特殊原因成为主流之外,一般只在下层流传,且强调自我的完善,缺乏推己及人的慈悲心和责任感,也不是蒯通的精神支柱。名家好正名,流于哲学思辩一派,虽然语多诡辩,但诡辩之术却非名家所独有,孔孟老庄韩非墨翟等各派典籍中,一旦遇到扬己抑他的学术之争,到最后往往会以诡辩收场。所以名家的思想是为器,而非能持之为信的道,名家也可以从名单上排除。阴阳之说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剩下的惟有儒、墨两派而已。

儒、墨两派分别为先秦的两大显学,流传甚广。在秦灭六国之前,墨家的势头独一无二。墨家的崇尚节俭,兼爱非攻的理论盛行一时,在各个层次中都能被广泛接受,这是与其他流派皆不同之所在。墨家的思想极为庞杂,糅合和诸子百家之精华,其在军事理论、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学中的造诣更是其他诸家皆无法比肩的。然而墨家的团体组织严密,且得到下层民众的支持,逐渐成为威胁上层统治的强大力量,因此秦灭六国后对墨家的组织横加取缔,用恐怖手段加以摧残。墨家学派就此势微,但一个强大的学术思想体系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摧毁的,一定有众多的信徒在民间广为流传。比较蒯通和郦食其行事言谈风格的异同,我发现一些迹象,或许可以证明蒯通曾接受墨家思想,行为模式带有墨派的一些风格。

蒯通和郦食其一样精于辩术,但两人辩论的风格却完全不一样。郦食其言谈中掩饰不住对夏周的尊崇,往往站在道义的角度去折服对手的意志,动不动就说“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通过抬高自己贬低他人来使对手屈服,这种做法是儒家的经典做派,将自己视为高人一等,言必周公行必礼仪,用“君子之道”将自己和普通人划清界限;这种说辞虽然动听,但往往显得苍白无力,到最后不得不用诡辩的方式来替自己掩饰,郦食其说田广的时候,颠倒黑白,将处于困境中的汉军说成“蚩尤之兵”(〈汉书〉中改为“黄帝之兵”,应该是班固认为蚩尤为战败之恶人,用来形容刘邦不雅,故为尊者讳改之)好象刘邦旦夕就可取得天下的样子,完全置事实于不顾,吓得田广犀利糊涂就同意跟刘邦结盟了。蒯通的辩论风格和郦食其不一样,他从来不以天地道德来压对方,而是仔细分析相关的形势,丝丝入扣的解析各种行为的可能性,最后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从逻辑的角度来说,蒯通的言辞逻辑性更强,更易被大多数人所接受,而这种以理服人的态度正是墨家的一大特征,正是基于严密的逻辑和思维,墨翟在论战中几乎打败了儒、道、名等各家辩论高手,当然墨翟的辩论并非都具备严密的逻辑性,有时候为了突出自己学派的特点压制其他学派,墨翟也会偶然用一点诡辩之术来为难其他学术流派的代表人物。蒯通很好的继承了这个特点,在史书有限的篇幅中,蒯通辩论的场景几乎占了90%以上,且言辞相当严密而出色,几乎没有漏洞,只有最后向刘邦乞命的时候小小的偷换了一下概念。正是由于蒯通的辩论太出色,掩盖了他的其他特质,史迁才毫不犹豫地将其列入纵横家的名单。

墨家和儒家同为先秦之显学,但相互之间却彼此仇视,互相攻击。盖因墨翟在学儒的过程中,发现儒学虚伪的一面,从而抛开儒学创立自己的学说,进而反儒非儒。墨派和儒派在许多方面都格格不入:儒家努力维护尊卑贵贱的观念,墨家却号称自己是“贱人之学”,大儒荀子将墨派学说称为“役夫之道”,与儒家的“君子之道”相对立;此外墨家宣扬兼爱,而儒家宣扬亲亲;墨家重视农工生产,儒家却将其视为“奇技淫巧”加以排斥。正是由于学术观念的不同,两派自成立以来就相互攻讦不止,比如墨翟和儒生巫马子的论战就曾经名噪一时。在这种情态下,两派之间势成水火心结很难解开。蒯通在说服韩信偷袭齐国的时候,用“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这样的言辞来挑逗韩信,虽然其用心在于鼓动韩信独立,但言辞之中包含对儒生的轻蔑和敌视,伏轼、竖儒这样的词汇不可能出自一个信奉儒学之人的口中,因此蒯通是否属于墨派,这也可以作为一个旁证。

蒯通和郦食其在面临生死的时候,表现也大相径庭。郦食其被韩信偷袭齐国的行为牵连,齐王田广病急乱投医,逼他斥退汉军,说,“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在这个时候,郦食其淡然说,“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在性命和理念交战的时刻,郦生不愿意为了活命而背弃信仰,慷慨成仁;而蒯通同样被刘邦威胁说要下油锅,却从容而言,以蹠狗吠尧的典故向刘邦解释其动机,并偷梁换柱,以“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的狡辩替自己开脱,终得幸免于难。儒家信徒在关键时候往往能为自己的信念而献身,从这一点来看,蒯通也绝非儒生。

或许有人会说,墨派宣扬“兼爱非攻”,反对武力攻伐,而蒯通却鼓励韩信自立,谋求三分天下,这种行为是否跟墨派的理念相被弛,而反映纵横家谋求自身利益的野心呢?窃以为这种看法有失偏颇。首先墨派的非攻理念是建立在兼爱的基础之上的,墨派深知战争给民众带来的苦难,因此反对战争,尤其反对大国对小国的征伐掠夺,更被其视作“天下之巨害”,蒯通在武臣进攻范阳的时候,游说交战双方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最大限度保护了民众的利益,或许这才是他站出来奔走献计的原由。但是墨派的反战,并非不分青红皂白逢战必反,而是主张深谋备御,用积极的防御战争,制止以大攻小的侵略战争。墨家赞颂诛讨,支持以正义征伐无义的战争,事实上墨家的一部分典籍就是关于军事防御方面著作,而春秋战国时期墨家门徒奔走为小国守城的故事多有记载。及至秦灭六国,楚汉相争,此时的战争已经没有明显的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别了,楚汉两集团的争斗纯粹是一场争夺天下的混战,墨家的理念不允许支持这样的派系,正如蒯通劝说韩信自立时说的那样,“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蒯通拒绝项羽的封赏,也不接受武臣或者刘邦,而选择韩信,自有其一番考虑。墨家学说的另一理论是“尚贤尚能”,认为国家应该由贤人用仁义来统一,墨家的理想是建立全国上下一致、高度统一的贤人政治。当然这种想法,空想的成分更多一些,但墨家门徒却始终将其作为毕生的信念去实行之。而从蒯通的言论来看,他也多次提到“贤人之治”,如“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觽,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在韩信拒绝背汉的时候,蒯通失望的说,“夫迫于细苛者,不可与图大事;拘于臣虏者,固无君王之意。”在认定韩信非贤君之后,蒯通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韩信。在刘邦饶其性命之后,曹参将其纳入自己客卿行列,蒯通屡屡向曹参推荐贤良,有人称赞蒯通说,“先生之于曹相国,拾遗举过,显贤进能,齐功莫若先生者。” 蒯通的这些行为,或许也正是其理念的驱使而制。

当然,以上的这些分析只是个人的一些揣测。但正如先贤所说,“必以先正名”。要把握蒯通的动机,必须要先了解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否则离开他的本体去分析种种行为背后隐藏的动机,只能是缘木求鱼,用自己的思想去剥离异化古人,用这样的方法研究人物的行为,只能得到抽象的自我思维的代言产物。蒯通这个人物的复杂性让史迁都没办法完全把握,或许由于史迁的悲情英雄主义情节,让他对“一谋亡两杰”的蒯通无法不抱有鄙夷和痛恨的心理,在赞叹田横的时候,说“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对蒯通的评价自然好不了了。但蒯通这个人物在楚汉之际造成的影响和后果是相当深远的,按史迁立传的标准,蒯通完全可以单独列传,而不是散乱在几个人的列传中。当然史迁的这种做法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有其深意的,班固在〈汉书〉中将蒯通拎出来单独立传,应该不是不懂得史迁的深意,而是另有打算。这方面的话题在后面韩信谋反的章节中会进一步阐述。在对蒯通有一定的了解之后,就可以重新审视当时这一段历史的缘由和前后继承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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