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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春雨·瞬间·记忆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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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春雨·瞬间·记忆

春雨·瞬间·记忆

龙神将

上海的街道上又飘起连绵的细雨,天色也灰暗的好似陈旧湿润的中国画一样,一层一层浓淡不一的残墨重叠着,彼此覆盖着,却又总是不能完全遮挡住已有的底色。我借着一把旧伞的遮挡出门,在清晨的轻轨车站月台上早已排起了长长的人龙。不久之后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在本来已是超载的车厢内奇迹般的再创造出一批乘客。这让我想起钱钟书老先生形容老上海市民挤车的情景:“不分男女老少大家一拥而上,奋勇争先的情景充分说明了国人大有不怕死的精神,只是没有用在战场上而已。”我每次总是夹在队伍中间被后面人发出的一股超自然的力推上车,而后在车厢中前胸贴后背的站立着,我的皮鞋上牢牢的踏着其他人的数只脚板,这倒使我立得更稳免去了跌倒的危机。在这每天必须的上班旅途中,我有时候感觉车厢就是巨大的烤箱,乘客便是那会说话的三明治。在车上听到的多是相识者之间的沪语对谈,而且是很高声的喧哗着。仿佛他们的聊天是重大的新闻,一定要全车厢的人都知晓才好。

无论是在雨天还是晴天,走出轻轨车站的那一瞬间总是令人愉快的。就像是玩那种日式RPG游戏的时候,历尽艰难终于步出迷宫的感觉一样吧?我在小弄堂里穿行的时候,那些总是湿漉漉的狭窄水泥路面看起来似乎已经历过百年的风雨锤炼。路边的高墙上也厚厚的涂上了一层水泥,一片片的青苔便无声的爬上去,就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让人一看便知道什么叫做沧海桑田。每当这个时候,故乡的景致便奇妙的渐渐浮现在脑海里面,就好像是一缕清风一般的在黄土高原掀起一丝尘埃,随即那万年积累的粉尘便轻扬直上晴空。风愈大,尘愈大,江南的人们操着吴侬软语清谈的时候,是不会想的到此刻的华北大地正因为春末夏初的浮躁气候而饱受狂风暴尘的袭扰。虽然我的祖籍也在江南,生身之地却决定了北方的风格在我的血脉内奔涌流淌。

游戏,最初对于我而言便是街机里面的色彩单调阴暗的人物在快乐的跳跃。这是我在8岁的时候在儿童公园中所见到的情景:很长的一队人龙从一间花厅里排出来,孩子们奔走相告:“是游艺!”那时候的太原城中还没有这种后来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洋玩意出现过,家长们还是乐意让孩子们花一角钱去操纵一个蹦蹦跳跳的忍者上下翻飞或者是去操纵另一台机器里的坦克在砖墙之间横冲直撞。我的一角钱换来一个又大又圆的铜片,当它被塞进机器里的时候,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当我还在紧张的听着的时候,忽然一声沉闷的电子音乐响起来了,这一刻的感觉似乎如同基督徒初次聆听福音书一般,按照官方版的说明应该是:电子构成的堕落天使引诱我幼小的心灵坠入深渊。我依稀记得走出花厅的时候,才发觉门口挂着一个写的歪歪扭扭的纸牌:“电子游艺”。这便是孩子们所谓的“游艺”称呼的来历了。那个时候,是中国刚开始开放的年代,人们还普遍穿着蓝灰色制服,可手腕上有时会忽然出现一块电子表,这是从香港贩运进来的洋货,是西方现代化的象征物。于是乎懵懂中的家长们对于挂着电子招牌的事务都报以尊敬和支持,包括儿童公园里的“电子游艺”。

我很快发现自己对于电子游艺机有了深切的好感,以至于和朋友们玩耍的时刻也不忘记约定:“有了压岁钱咱们一块去玩电子游艺!”很快的这类电子游艺机满大街的散布开来了,甚至于连电影院、俱乐部之类的地方也忙不迭的开辟出游艺园专场出来,一群群的孩子们围在发出刺耳电子噪音的简陋机器前花光手里的每一分钱。

随着时间的流逝,电视游戏机这一名词也出现在我们的耳中。雅利达等简陋的游戏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一些先富起来人家的孩子手中,我们这些买不起的孩子一边羡慕一边认为这种游戏机太简陋,和大型游艺机根本没法比嘛。那时候的游戏是“大战波斯湾”之类的简单射击游戏,过一关等于过一百关,很快就会令人生厌了。就如同任何一个乱世中总会诞生救世英雄一般,一台划时代的机器终于出现了:任天堂。我们这些初中学生一致认为:任天堂=天堂。我们虔诚的向父母祷告:“主啊,请赐予我一台智力宝(当时最早的国内任天堂红白机仿制品)吧。我保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认真读书,用功学习——某某家就买了,那盒子上分明写着:开发智力呢!”可惜的是当时电子表风光的时候早已过去了,华而不实的电子表的使用寿命严重打击了“电子”这块招牌的声誉;而大型游艺机所带来的负面新闻也早令家长和老师们对此类售价不菲的小电器毫无好感。于是,祷告归祷告,奇迹归奇迹:如果每一个祷告都有求必应的话,奇迹便会贬值到不值一提了。归根结底,除了极少数幸运儿之外,广大的男孩们还是只能在幻想中体会“魂斗罗”、“赤色要塞”、“双截龙”、“坦克大战”的酣畅淋漓了。精神胜利法也被经常使用:“我们去玩大型游艺机,比智力宝好玩多了。”话是没错,可怜孩子们基本上都是无产者,于是最后可怜兮兮的在白日梦中和山内老头子的红白机相会了。

粗看上海市容的魅力十足,高楼大厦琼楼玉宇构成沪上风光无限,然而老上海的真实却隐藏在小弄堂之中。昔日十里洋场中数不尽的风花雪月里只有它们才存留了最后一抹淡淡的风流。我上班所经过的小弄堂中有很多家小铺子,其中有一家在柜台内摆放着29英寸彩色电视机和一部PS游戏机。每天晚上我去轻轨站的时候总能看到店主在寂寞的玩着PS上的足球游戏。就这样,日语的解说和虚拟的球迷欢呼经常飘荡在小弄堂中,和家庭主妇们彼此的谈天汇合在一起。更有趣的是那家铺子附近每天晚上都有一个老先生在街道边点燃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弥漫的青灰色炊烟和昨日黄花的过气游戏音乐构成一幅绝妙的大上海小市民的生活图片。

我也曾在深圳工作过,在繁华的八卦岭工业园区的高楼背后便是打工仔的群居宿舍。漫步在打工者的宿舍楼中,只能感慨蚁穴也不过如此而已吧!社会草根阶层用辛劳建筑起这个繁华的都市,他们的血泪和汗水却无人知晓。深圳所有的打工仔宿舍的阳台上都像监狱一样包裹着铁丝网,每一个阳台上都悬挂着居住者的衣物,这些五颜六色的衣物就像他们那些月薪四五百元人民币的主人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鲜活而生动的向每一个过客无声的诉说自己的心酸。

深圳高楼后的是异乡人的伤心地;上海小弄堂里的却是小资情调横行。北国来的人常常诧异上海人在如此小的空间中竟然搭建起蜂巢一样错落有致的小窝。好一个玲珑世界!小小的米粮店、袖珍的理发铺,甚至于低矮的小二层楼也挂出某某旅社、内有空调的招牌来招徕生意。当我看到那些老年人们慢悠悠的走过街道的时候,会恍惚间感觉到时光的威力在小弄堂面前完全失效,只有居民自己的生活方式决定着它的未来。

黑色的世嘉看起来比小巧玲珑的红白机笨重了许多,而它的卡带则比任天堂的游戏卡要小几圈。听游戏店的老板说这是最新的十六位游戏机,日本的最新产品。在任天堂上玩一小时游戏只要3元钱,而在世嘉游戏机上玩游戏竟然需要6元之多!虽然时值通货膨胀的经济大环境,如此的高价也令人咂舌。店主拿出一盘卡说道:“你们看看效果。”卡带是“街霸” 效果自然是惊人,我们议论纷纷觉得和街机(这时候大型游艺机已经改名为街机了)几无差别。同伴中有个科长家的公子,每月的零花钱一向是属于“中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水平,于是他大无畏的作了本游戏店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又过了几年,我到了上高中的年龄了。这时出现一本杂志叫做《电子游戏集中营》的,这本杂志无疑是教坏小孩子的反动书籍,因为它居然让身处内地的少年们得知了游戏机世界是如此的辽阔:我从它那里得知了家用游戏机的起源和发展史。得知了原来八位的红白机是任天堂的老产品,世嘉也不是最优秀的十六位游戏机,真正的王者是:超级任天堂!杂志顺便告诉我北京地区它的售价:1600元……我还是只能通过游戏杂志的彩页来看看这台梦幻般的机器了。幸好这时候我早已拥有了一台仿制的红白机,并且从画面简陋的动作游戏中把注意力投入到SLG和RPG游戏当中了:“三国志II霸王的大陆”、“圣火徽章”、“最终幻想I、II、III”。玩这种满屏日文的游戏需要费力的借助中文说明书,并且画面一般比动作游戏更差,不过我喜欢。纵横在三国时期的大地上进行艰苦卓绝的统一战争,或者是扮演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逐步锻炼成为拯救天地与万民的勇士,通关后的感慨与喜悦化成一种难以磨灭的成就感。

在家里沉浸在红白机的梦幻生活中,在学校则是时刻惦念着校外不远处游戏厅里的街机游戏。“12人街霸”、“三国志II”、“恐龙危机”、“名将”等大名鼎鼎的街机游戏被我和我的同学们玩的滚瓜烂熟,甚至连每一小关出现的敌人数量与名称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惜我们这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对于学业却毫无作用,成绩每况愈下,最后常常被老师单独训话。我的高中时代,教育改革还没有改到教育方式上,训话常常变成了“驯化”,没有被驯化成功的学生便被列为害群之马重点监控。我不幸没有被班主任成功驯化,但是以我的成绩也没有变成名符其实的“差等生”(我到现在也很痛恨这种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的种族主义观点)。可怜我的班主任一直为我的不听话而伤心愤怒;可怜我一直为争取做一个自由的游戏爱好者而被迫反抗到底。

这种拉锯战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为止,我一入学就买了一部世嘉游戏机(我依然卖不起超级任天堂,虽然这时候已经是1996年,是次时代的三十二位游戏机大行其道的时代了)。我玩过的世嘉游戏包括:“真人快打II”、“梦幻模拟战II”、“梦幻之星VI”等等一系列老掉牙的十六位大作。可惜虽然世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半年之后还是伤心退役了,因为我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

工作三年的网络公司一朝解体了,做电子商务还不如在地摊上卖鞋刷子更现实一些。当年风风火火的开张,签下无数变成废纸的合同。那些老总们早已自谋出路跳到更好的单位,留下我们这些中层经理人面对烂摊子。还是得自谋出路,这样我来到了武汉在和网络公司同系统的物流公司工作。

武汉又叫作江城,二○○二年一月份我在那里。初到武汉,看见满街悬挂着标语“春节期间抢劫春运车辆的车匪路霸可被公安人员就地击毙!”、“抢劫银行者可被就地正法!”,再加上武汉人说话语气既快又冲,不明就里的外乡人很容易把它当作芝加哥那样的罪恶之都了。其实武汉是个非常安逸的城市,无论大街小巷处处可以看见在树枝上、在晾衣架上、甚至在变压器下悬挂着的腊鱼、腊肉。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让居民们舒舒服服的吃饭、睡觉而建的。满城的大街小巷中都挤满了人,吵吵嚷嚷喧哗非常。虽然同样有江河穿城而过,但是在上海绝对遇不到武汉那样的浓雾:晨雾一起,满城迷茫。大街上空气似乎凝固一般不再流动,雾气仿佛也变成了固体一样难以散去。我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视线不能看到五米之外的物体。那些平时神气活现的公车和“麻木”(武汉特产的交通工具,为加了车厢的改装三轮摩托车,以其奔跑时颠簸导致乘客双脚麻木而得名)也像蜗牛一样的在路上爬,有些麻木司机干脆停车不做生意了,在路边的小茶馆里喝茶谈天。

武汉的安逸生活沉闷而缓慢,我的人生难以承受这种慢的看不到节奏的生活。于是我辞职了。

刚有电脑的时候,我在战战兢兢的学会了格式化硬盘和安装Windows95之后,就开始肆无忌惮的玩游戏。开始的时候我的胃口是健壮的,无论是《仙剑奇侠传》还是《命令与征服》;从《大航海时代II》到《VR战警II》。只要是没玩过的游戏,我便去买来试试。尽管那时太原的盗版光盘要卖到30元一张的天价。随着食物原来越充足,人的胃也变得娇气起来,那些看起来粗粝的食物竟是怎么地也咽不下去了。在没有接触到电脑游戏之前,没想过国货当自强的道理。不过随着国产游戏在我心中地位的每况愈下,却不由的不在心里呐喊起来。武林之中武功种类甚多,无不以自身之长对抗敌方之短。而国产游戏厂商却偏偏酷爱以自身之短(3D)来迎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当证明此路不通之后又一窝风的上演武侠版本的垃圾肥皂剧,渐渐的我也觉得看不下去。《血狮》之痛,延续至今,以至于看到国产游戏都不会理睬了。我开始想到要用什么来抒发自己的感触。

我很喜欢写作,虽然自己的水平不一定有多高。当我有一天把游戏和文学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我发觉应该关注一下这方面的情形了。自由撰稿人数众多,水平参差不齐。我加入这个行列,总是希望它能步入一个更高更好的阶段。在我去武汉之前我就已经开始涉足这个行当,当我离开武汉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了。

我要继续寻找我的梦想。

夜幕降临,这烦劳的一天又将过去了,我一个人穿越那个日渐熟悉的小弄堂。今天下班已经很晚了,那个有PS的小铺子也已经关门了。一缕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散出来,就像是故乡深夜走在小巷里所能看到的情景一样,令我又在恍惚间产生了回家的错觉。天下的万家灯火都是一样的,就像这又在淅淅沥沥飘下的细雨一样,哪里的天空不下雨?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我的心声又有谁愿意倾听呢?

这是我在三年前第一次到上海时写的短文,三年中我又去了别的地方,有了别的感慨,最后还是回到了上海。时间真是残酷而又可怕的杀手,似乎青春岁月就这么毫无生息也没有光彩的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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