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爸，等着我！ -- 喜欢

整整四年了！爸，您在那边是怎么过的？人间的四年可是天上的一天？那么四天的时间就不会那么令人难熬了吧？而且，据说那边只有欢乐没有痛苦，那么，您是不是过得比较舒适而轻松？

不孝的女儿一直没有给您写信，或者说一直不曾完成一封信。不过，您应该知道，我实际上写过很多次，即使没有完成，那也没什么分别，不是么？圣诞节要到了，孩子们寄给圣诞老人的信都有人给传送，幸运者甚至还能收到圣诞老人的复信。可是，我给您的信将如何发出？我可能指望收到您的复信？

不行，这样写不行，我会再次停笔的，我不要再次半途而废。多少次就是因为受不了喉咙里哽得让人窒息的痛，以及擦也擦不干的泪，而只得作罢。我已经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要写成功，哪怕只是千言万语之一小部分，也要写完一篇。那么，我就不说我几年来如何经常以泪洗面，如何经常一个人做着事情就忽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如何经常在梦中紧紧地搂住您的脖子，不肯放手，庆幸老天终于开眼，让我再见您一面，也不说梦醒之后更深的伤痛、自责……

爸，我们这儿下雪了，今年第一场像样儿的雪，连下了三天。（今天不下了，据天气预报说要改下雨了。也许雨水的象征意义更强一些，老天只会在这个地方耍一点小伎俩。）爸，那场雪好大，那天的天真冷，您一定记得，而且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天。每当下雪的日子我就会想起那一场雪，那一场令人冷彻骨髓的鹅毛大雪。

那天我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这么多亲友，人们关心着我的异国生活。我跟他们打招呼、说话、聊天。我想我是露出了笑脸的，在那个不该露出笑脸的日子，在那个应该悲伤、至少肃穆的场合。爸，您能理解吧？您知道女儿开口必笑的毛病吧？您知道女儿把心事深埋的本事吧？说起来这可是得自您的遗传，您在这方面的功力强得都令我嫉妒呢！

不是么？我回去，迟了四天。您就这么一言不留地走了，再不给我机会。我小心地不敢多问，因为恐怕问也不会有其他结果：您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每念及此，我就肝肠寸断。您就这么吝惜表达一下？您就这么怕触及内心的真情？

我毫不怀疑您是爱我的，从我所能记得的点点滴滴（我的记性在某些方面出奇地好，这个也许您不曾料到），在在说明了这一点。问题是，我也是爱您的，这个您知道吗？我竟不能说服自己那答案是肯定的。我甚至怀疑，您是带着对我的不满离去的！您是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在我为您洒下的泪水中，有好大一部分来自这样的令人痛不欲生的念头。（这悲伤好像有点不纯？）

求您，求您告诉我您一言不留只是因为要表现得坚强。因为几年前那两次分别时的泪水让别人窥见了您的真心，这令您不自在。

哦，爸，当您出乎所有人意表（相信包括您自己）地burst into tears时，我真该紧紧地抱住您！我的本能却让我不可能做出令情况进一步恶化的动作。我当时已经涕泪难忍，只能哽咽着答应，一年，一年后，我还回来。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转身出了门。

您不肯出门相送，想是因为前一次。那次，您本来送了出来，却匆匆止住脚步，一个人转身回了家门，为的是不让人看见您没有忍住的泪水。可是，我记得，那天，我并没追回去多说什么，就这么和别的送行的人一起继续往前走。我是后来看见了您的日记，才知道您暗中流淌的泪水（就像我现在一样）。

求您，求您告诉我您心里其实在盼望我的归来。我唯一听到的跟我有关系的您的一句话是——听说我要回来看望您了，您在呼吸器的覆盖下说了一声：“好！”

就一个字！

谁都没料到您走得这么匆忙，以致谁都不曾料到我会赶不上见您最后一面。可是，您自己呢？您有没有过预感？您为什么不开口叫我回来？我出来这么多年，唯一担心的就是您的身体，唯一不想错过的就是陪您度过最后的日子。我嘱咐过家人，到时候一定要叫我回来！在我们避讳谈及此问题的习俗里，我这么说已经非常说明我对它的重视了。

结果却还是错过了。我不能埋怨别人，我只能怨自己在移民生活尚未最后安定下来时，对您的情况有点马虎，绝对没有料到这已经是分秒必争的时刻了。当我打过电话去，得知这实际上已经是最后的日子时，我才慌了。我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跺着脚大哭起来。哭过，连夜筹划回京事宜：定飞机票，办签证，安排别人代课……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悄悄爬起来，写信。窗外，夜空风雨交加，室内，斯人涕泪横流。我冲着您喊：“爸爸，等着我！！”

他们说，放心，爸爸一定会等着你的。可是，我终究没敢问：他们可把这话说给您听了？也许他们没传到这话，所以您没有等我！

当我经过了此生最孤独、难熬、焦灼的25、6个小时的旅程，终于赶到北京时，当我试探着问可否得到通融，立刻在晚间去探望您时，我得到了这个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的消息：您已经走了，四天前！

“我不要奔丧！我要活的！！”我哭喊。什么叫绝望？那是直痛到心底的绝望！

当我独自在太平间拉开一个又一个沉重而冰冷的铁柜，终于再次见到您的容颜时，哦，爸，您可听见了女儿绝望的饮泣？

当我用双手捂住您如冰一样的面颊，以方便妈妈给您化妆、请您参加告别仪式时，哦，爸，您可看见了女儿绝望的泪溪？

您的容颜那么安详，甚至比平时熟睡时更加安静；您的面庞虽然僵硬，却是我所熟悉的脸型。

我的手感觉到了我所熟悉的胡茬。似乎就在昨天，这些胡茬曾亲昵地扎得我边躲边叫；似乎仍是每天，我在这张脸上做着一整套您发明的“贴巴子”仪式。哦，爸，我真后悔后来长大了就不再好意思履行这仪式，我真笨啊！好像，我长大后偶尔也做过吧？其实只要您再提出要求，我就会做的，尤其是在我有了自己的女儿以后。我多希望我每次跟您分别时都曾履行这仪式，那样也许我今天想起来心里就不会这么痛得难以忍受。

爸，直到他们要把您送入火化炉前，我才终于脱口而出：“爸！爸！！”我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多久我没叫过“爸”了？今后我再也没机会叫“爸”了！多日以来憋在心中的悲伤随着这一声呼唤决了堤。爸，您可听见了我们对您最后的呼唤？

天，阴冷非常，鹅毛大的雪片纷纷飘落。另一种xue，也以少见的方式大量坠落，若不是我平日里就经得起摔打，那天是不是本该虚脱？老天就这样惩罚我，让我在那几天里脸上不现一丝血色。

家里人来人往，我还得撑着，强睁着酸涩沉重的眼皮，强打着疲惫萎顿的精神。终于，因了一个借口，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恸哭起来。我难受啊，爸！我是这么想您，可是我没表达过；多年来梦想着在最后的几个月陪伴您，却落了空。

记得那次，您被病痛折磨得一下子瘦了十几斤。您让我看肥出来好几寸的裤腰，我竟没心没肺地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爸，其实我怎么会真的没心没肺，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与其空洞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还不如开个玩笑幽您一默，这是我所能做到的表达方式。而在真心里，爸，我宁愿抱您一下，那才是我真正想做的。然而，我竟做不出！我真后悔啊！悔恨的感觉太难受，以致现在，我想抱谁就要求抱抱谁，哪怕对方觉得莫名其妙，不管！

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过生日，您亲手给我包饺子。您说：“女儿过生日爸爸给包饺子，那以后爸爸过生日呢，谁给包饺子？”您还记得我的回答么？我可记得清楚着呢，因为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急智，得意于自己能把您气得哭笑不得——我说：“您过生日的时候就让您的爸爸给您包饺子咯。”哈，我至今都记得您当时的反应，嘬起嘴来“且且”连声，您对这个贫嘴的女儿是不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仍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有一次别人给了电影票，您让我去看。您把我送到车站，给了我往返的车票钱，嘱咐我到某某站下车。然后自己骑上自行车，跟在汽车后面（交通规则说了，不允许骑车带人）。不料，售票员报站和站牌上都用了新名称，您告诉我的是旧地名。等我打问清楚，汽车刚好从我该下而没下的那站启动。没人肯为一个小孩子临时停车，哪怕她急得要哭了，下站下吧。这可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坐车。下了车赶紧往后跑，没跑几步就看见匆匆赶上来的您。我试图解释原因，可是一张嘴，嗓子眼儿里就发紧，眼睛里有液体要往外流。您一边下车掉头带我往回走，一边握住我的一只手，只那么一握，我就明白我什么都不必说了。您说，“我一看哪个车站上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没关系。”我的心里立刻踏实下来，就像被您握住的那只手所感到的，那么温暖。哦，对了，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夏日。当我跟着那个朋友叔叔看完电影，被护送回家，已经困得迷迷瞪瞪的我，一眼就看见您拿着蒲扇站在车站上等着我呢。我从来没问过，您这是等了多久啊？一定很久很久，因为我记得那个叔叔带着我去跟他的朋友聊了好久才送我回来呢。这件事您一定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从来没人再提起过这样一件小事。可是我记得，我永远记得您温暖的大手带给我的安慰。

爸，我什么都记得。记得您总是夸张地仔细看看我，然后摇摇头：“我女儿不胖。”于是我就认为把自己吃得胖一点是一个任务或者责任。等我明白自己太胖而必须减肥的时候，却没办法把这多年前您灌输给我的概念拿来跟您算帐。

记得您在我第一次出差住在外地时，您在姐姐写给我的信上亲笔附给我的几个字：“爸爸想你。”多年后，当我收拾旧信时重新看到这几个字，竟然因了里面的真情而泪流满面。从此我要求您每次不必多写，只要写了就行，比如，写信封。于是，以后多年，在并不频密的通信中，更多看见的是您写的信封，是我多年学也学不像的漂亮的字体。

还记得什么？哦，爸！我若还想写，一天怎么写得完？刚才去教课，一直担心学生会不会看出老师今天有些异样？希望六、七岁的孩子没那份闲心。可是，还见到些大孩子呢，还见到些熟悉的老师的面孔呢。哦，他们一定一眼就看出今天这个人怎么变了，变得这么难看，连眼睛都睁不开。爸，我不能再哭了，我的眼睛刺痛了一整天，脸色也难看了一天整。

爸，天晚了，不写了。写了这么多，您多少也明白我的心意了吧？您一定要原谅我，不要再让我认为您不要我了，不然这个念头害得我想起一次哭一次，您本来已经不再漂亮的女儿就会更不漂亮了。虽然您从来没在我身上用过“漂亮”这个词，但是，您总不希望您的女儿越来越丑吧？（哎，虽然这个也难免……。）反正我喜欢笑，我只有笑起来才好看……（唉，我不是为了好看啊，怎么越说越不明白。）

我是说，我不能生活在痛苦中，那样我活不了。我只能笑，我只能快乐地生活。但是您必须知道，我心里面有您，从来都有您，永远都有您。您一定要注视着我，陪伴着我，保佑我快乐。

您还要等着我，在这个世界您没等我，在那边一定要等着我。将来我一定会去陪伴您，我永远是您的女儿，而且那时我们将永不再分离。

爸，请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