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有一类战犯叫“参谋”（一） -- 冰冷雨天

千算百掐终成虚，阴差阳错铸和局 --- 日俄朴次茅斯谈判演义 by 云儿

1）：

话说1905年8月1日，日军攻陷库页岛，俄国守军投降，日俄战事终于以沙俄失败而告终。本来态度强硬的俄国，在美国总统老罗斯福斡旋下，终于答应讲和。8月9日，双方代表于美国大西洋沿岸新罕布什尔州的疗养胜地朴次茅斯，展开正式谈判。俄国代表团领头的是总理大臣维特和驻美大使罗森，日本代表团则由外相小村寿太郎和驻美公使高平小五郎率领。

最初一个星期，双方讨论朝鲜地位、旅大租借权和南满铁路权益转让等等，差不多都达成了协议。到了8月17日星期四，最棘手的问题摆上了桌面：日本首席代表小村，要求俄国割让库页岛，并且赔偿军费；俄国首席代表维特，嘴硬，根本不承认俄国战败，寸步不让。谈判陷入僵局。

这天晚上，维特致电圣彼得堡，汇报谈判情形，并且警告说，如果双方都不让步，谈判就会破裂。考虑到库页岛已经在日本手里，未来十年内俄国也不见得能夺回来，他建议俄国可考虑割让库页岛，但不赔款。

与此同时，小村致东京的电报，却十分担忧维特可能在谈判中强硬到底，一根筋，不转弯，完全拒绝割地赔款。为了挽回和局，他准备撤回另外两条要求(没收俄国舰只和限制俄在远东海军力量)，以此换取俄国在割地赔款方面作出相应让步。小村还紧急致电身在纽约的驻美新闻负责人金子坚太郎，要他赶紧求见罗斯福总统(当时正在纽约附近牡蛎湾休假)，请罗履行诺言，劝说俄国让步。

金子坚太郎半夜里接到电报，第二天一早就去见罗斯福。罗斯福答应给沙皇写信。他告诉金子说，在发信之前，得与俄国谈判代表通个气，咱总不能伤害他感情不是？因此，罗斯福发了一封电报给维特，请维特派罗森或他所信任的其他人来牡蛎湾，有事相商。

这封电报不知怎么耽误了。等电报到达维特手里，已经是8月18日星期五夜半三更，黄花菜早都凉了。却原来，这天上午，纽约那边厢，金子还在求罗斯福介入劝说沙皇哩，朴次茅斯这边厢，小村与维特已经在举行秘密磋商，并且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秘密磋商是维特要求的。在上午谈判中，小村首先将了维特一军。他说，日本准备撤回没收俄国舰只和限制俄国远东海军两项要求，如果俄国愿意在割让库页岛和赔款方面作出让步的话。维特随即开始起草正式答复，写到中途，他忽然提出与小村单独会谈，不让秘书在场。小村答应了。

两人单独相对。维特先大吐苦水：俺俄国，政局复杂啊，政府要是接受任何割地赔款的条件，立马就得垮台。俺们要和平，可也不能太伤国家体面了对不？然后他说：这样吧，咱两家二一添作五，把库页岛对半分了，南面归你，北边归我，如何？

小村就说了，我的政府也不容易啊。战胜国人民，可凶霸霸了，我要是拿不到赔款，他们还不把我脑袋揪下来啊？不行，不行。要不这样吧，库页岛还给你们一半，但不能白给，你们出点钱，算是把它买回去，不算赔款，如何？

维特回答说，出点钱买库页岛北半，那是自然喽。就不知贵国开价几何？小村开口说12亿日元。维特吓了一跳，当场就说，不干，不干。这不是变相赔款吗？你叫俺怎么接受呀！两人争执半天，最后都疲了，决定妥协，先把这个数目写入草案，看圣彼得堡怎么说，再从长计议。

维特得到这个妥协方案，心里总算有了点底，知道谈判不致于破裂了。第二天8月19日，是星期六，代表团的人都轻轻松松外出游玩休息，俄国驻美大使罗森却比较倒霉。半夜两点接到罗斯福电报，说是有要事相商。他大清早就往波士顿赶七点火车，到桥港(Bridgeport)换船，紧赶慢赶，到下午三点才抵达牡蛎湾，见到罗斯福，他老人家正在优哉游哉打高尔夫球呢。

本来，小村与维特刚一达成妥协方案，就给金子发去一电，让他赶紧告诉罗斯福总统，请他老人家暂缓介入。金子却没去找罗斯福，更没让罗斯福知道任何有关妥协方案的事情。结果，罗斯福见到罗森后，就提出了罗自己拟就的妥协方案：俄国割让整座库页岛给日本，至于赔款问题，则通过仲裁解决。罗斯福特别告诉罗森说，其实，仲裁过程费时费力，到最后肯定不了了之，俄国不用赔一分钱。

罗森与罗斯福讨论半天，在许多细节上大费斟酌，却也没告诉罗斯福知道任何有关妥协方案之事，始终让他蒙在鼓里。最后，罗斯福把自己的意见写成信件，称之为他以个人身份对沙皇的建议，由罗森带回朴次茅斯。

在朴次茅斯，维特与圣彼得堡函电往来不断。沙皇尼古拉见到妥协方案，一点儿都不高兴。他早就说了，和议的原则是“寸土不割，分文不赔”。这个立场，他没有丝毫想改变的意思。妥协方案，又割地又赔款的，与此原则相去万里，沙皇毫不感冒。为了说服沙皇改变强硬态度，维特伤透了脑筋。所以，他一见罗斯福的信件，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发往圣彼得堡。他要以他自己的方式，好好利用一下罗斯福的介入。

2）：

日本方面于8月20日批准了妥协方案。但圣彼得堡那边，沙皇的意见却是决定性的。8月21日星期一，维特终于接到电报，告知大臣会议的决定：彻底拒绝该方案。电报说，沙皇第二天会给维特发来最后指示，内容将是立即中断和谈，代表团打道回府。

维特不甘心，回电说，世界舆论都认为俄国有权不付赔款，但在库页岛问题上却须妥协。要把和谈破裂的责任全部推给日本，俄国就不能在这两个问题上都强硬。至少至少，在拟定最后答复时，总不能不考虑一下罗斯福总统的意见吧？

其实，早在星期一之前，就有来自欧洲的报道，指圣彼得堡已决定拒绝日本的条件。为了挽回和局，罗斯福总统决定再给沙皇写第二封信。在牡蛎湾，从21日上午11点开始，好几个钟头，罗斯福总统都在与驻美新闻处负责人金子坚太郎紧张讨论，逐词逐句地敲定信件文本。内容是，建议沙皇割让库页岛南部，并且“在原则上”同意为收回北部支付一笔钱。

小村和金子基本认可这个方案。然而他们却不知道，罗斯福建议中的“在原则上”这几个字，深藏玄机。罗斯福曾经在一封私信中解释，在和平协议中，俄国只须“原则上”答应付钱即可。至于付多少钱，待和平协议签署后，另外再协商。看起来，这还是他当初对罗森说过的：如果俄国实在不想赔款，可以使一个拖字决，一拖再拖，最后拖完了事。不过，这层意思，当着日本人面，不便明言，只在文字中暗藏玄机，就看沙皇能否领悟了。

罗斯福将此信传给美国驻俄大使梅耶，嘱托他亲手交给沙皇。同时他也将信件副本发给了巴黎和柏林，期待法德两国助一臂之力，劝得尼古拉二世回心转意。

梅耶立刻求见沙皇。沙皇却推称有事，一连两天躲起来不见人。22日，罗斯福得不到沙皇回音，又写信给金子。他劝日本大幅削减赔款额，甚至于可以考虑放弃赔款。“日本的利益所在，就是结束战争”，罗斯福说。日本已经控制了朝鲜、满洲，又得了旅顺、大连、库页岛，捞得也不少了，再为几个钱打仗，怎么也说不过去。

金子坚太郎读到罗斯福提议，惊诧万分，立即答复说，日本要求已经很合理很公道，无可更改。不过，小村却表现了相当灵活的态度。他已经得到日本政府授权，可以决定削减赔款，以保全和局。得知罗斯福提议，他就指示金子坚太郎，感谢总统的好意，并且表示，赔款数也不是没有再讨论的余地。

罗斯福还在为保全和局而殚精竭虑时，朴次茅斯那边，22日下午，维特已经接到了一连串电报指令：除非日本有新的让步，否则立刻中止和谈。电报要他感谢罗斯福的盛情款待，然而却正式拒绝了罗斯福第一封信中提出的和平方案。

到了这个地步，维特还不想放弃。正巧这天上午，他得到了罗斯福的第二封信副本。他立刻将此信发往圣彼得堡，并且以等待进一步指示为借口，将立即中止和谈的指示，抛在一旁，不予执行。

8月23日下午，梅耶总算见到了沙皇尼古拉二世，亲手递交了罗斯福第二封信，介绍了信件内容，并且与他作了讨论。沙皇早已从维特电报中得知了信件全文，讨论中随口引用信中文字，显得对其内容十分熟悉。这让梅耶大吃一惊，还以为俄国截获了美国电报并且破译了美国密码。

起初，沙皇固执其“不赔分文、不割寸土”的立场，既不赔款，又不割让库页岛。梅耶说得口干舌噪，沙皇就是无动于衷。后来梅耶指出，库页岛其实与俄国固有领土不同，本来就是1875年与日本一纸协定，才拿到手的。这句话说动了沙皇，他作了让步，答应割让库页岛南半。等到梅耶进一步想说服沙皇出点赎买钱，沙皇就再也不听了。

梅耶很失望，只好回报罗斯福。他形容尼古拉二世为一个没有魄力、固执而愚昧的人。罗斯福一看汇报，立刻就知道，梅耶也没有领会他方案中的玄机，没有向沙皇点明，钱的问题不过是一个原则上的表态，其实是可以拖的。他马上给梅耶发去一信，叫他再向沙皇说明此点。

可惜再说也无用。沙皇的态度，并不因此而有丝毫改变。罗斯福的玄机，变成了对牛谈琴。

虽然如此，罗斯福的信件，起的作用还是巨大的。它不仅令沙皇第一次答应割让库页岛，更重要的是，它还使得沙皇隐含地收回了中止和谈的指令。已经破裂的和谈，到底被罗斯福被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