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儿子的爸爸不是我（上） -- 夏翁

妈，她决定要把孩子送人了。说完我盯着母亲的脸，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怒斥，这个女人，毒蛇心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你还想她以后再继续折磨你？！

采访对象：Mike（化名）

性别：男

个人档案：2003年初登陆多伦多，来自中国东北某城市，原为机械工程师，现为安省某大学在读研究生。

星星生活记者：薇尘

采访时间：2005年9月29日

（在今年的3月，倾诉空间曾经分两期刊登了“儿子的爸爸不是我”这个故事。大概因为这件事太不寻常，当时引起了颇多关注。

故事的大概是：Mike（化名）发现太太刚生下来的小孩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因为那孩子有着明显的混血儿特征。后来太太承认曾经酒醉后和一同事发生了一夜情，但是她也没想到让她怀孕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丈夫。Mike提出离婚，太太苦苦哀求并主动提出将孩子送人。就在Mike有所犹豫之时，他的母亲知道真相后却坚决要求他和太太分开。采访的最后，Mike仍旧处于这种两难之中，无法做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这个故事牵动了很多读者的心，他们的命运会如何？那个孩子会得到怎样的对待？我经常会收到询问。一直到现在，事隔半年多，还会有善心的人提及这件事。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故事后面的状况告诉大家。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Mike一家已经离开了多伦多。走之前他曾向我告别，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但是却不很详细。我给他发去E-mail把想法告诉他，问他愿不愿意再讲讲。后来知道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没看到这封信，而我以为他不想再谈及此事。计划搁浅。可是上个周末我却收到了他的电话，原来他才看到。在接下来的“煲电话粥”中，他语气基本比较平静，往日的那般低沉痛苦似乎已在岁月里滤去。）

上次讲到，我太太生产出院后，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和她再住在一起，我就只好又在外面给他们母子租了一套公寓。开始的一个月里，我每天两头跑，在哪边都是一种煎熬。那段时间我一直失眠，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

一个月后，也就是你的采访稿刊登完的那个周末，我太太又提出把孩子送人这件事。对这个想法我也一直都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这样对孩子来说比较残忍，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可能只有这样我和他妈妈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她看来已经下定了决心，说可以找到附近的教会，那里的人应该可以帮忙为孩子找到领养家庭。我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她说是。我说如果你把孩子送人了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分开了你会不会后悔放弃了孩子，她说不会。既然这样，我想我没有理由反对了。

于是，我们抱着孩子去了附近的一个教堂。在那之前我们从来没去过这样的地方。我们不知道该找谁，但是很幸运刚进门就遇到了一位来自台湾的华人，他是一位牧师。我们说想寻求帮助，他说，OK，主会帮助他的每一个孩子。他把我们带了进去，我太太开始简短讲述事情的始末。

这对她来说是很艰难尴尬的，她一向自尊心比较强，之前我都难以想象她会在人前讲自己的“丑事”。她开头说了三个字“我忏悔”，然后就哽咽了。我觉得自己的心也似乎被抽动了一下。牧师静静地看着她，这似乎给了她一点勇气。但她讲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没有了勇气去听，便说了抱歉走了出去。是的，我仍然不能平静地面对这件事。

我站在教堂外面，看着车来车往，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她走了出来，有点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我说，牧师想和你谈谈。我点点头又走了进去。我大致能猜到牧师会讲什么，果然他开始讲仁爱的道理，说实话我根本不愿听，但是又不能无礼地打断他。

我太太在旁边可能看出我神色隐忍，就在牧师谈话间断的时候说，对不起，请不要再劝说我的丈夫，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决定。牧师又劝说了几句发现无效，就问我，你真的也决定了吗？我说，是的，我尊重她的意见。他点点头说，好吧，我帮助你们。

从教堂出来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跟他们母子一起回公寓。把他们送到楼下时，我说我想静一静就不上去了。她很紧张地拉住我的袖子一个劲地问，你又不高兴了吗？你是不是要去想不要我了？我叹口气摇摇头说，没有，我也不知道要想什么，我只想透透气。她好像还是不相信，继续哀求地看着我。我不愿再看到她的这种眼神，就转身往车里走，她就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看着我开着车离开。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身影，发现她真的瘦了很多，穿着羽绒服站在寒风里还是显得那么单薄。想起她刚怀孕的时候还担心生产完体形不容易恢复，经常撒娇似地问我，老公，如果我变成一只小猪你会不会嫌弃我？我笑着说，怎么会。她会撅起嘴故意地说，哼，也许到时候你都不愿看我了。我摸着她头发心里想，你是为我生孩子，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介意。

此时，想起这些，我觉得命运真的喜欢捉弄人，当初她不会想到自己生了孩子后根本都不用减肥，我也绝对不会想到生出来的孩子不是我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烦恼的时候可能是在自寻烦恼，而我们开心的时候可能正要大祸临头，我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事情本来的面目。

那天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回家，母亲要么不理我，要么就是骂我无用。去逛街去玩，又哪里有那个心情。最后只能去了一家中餐馆，好好请自己饱餐了一顿。好像从产房看那孩子第一眼以后，我的胃口就再也没有了欲望。不过这次吃得挺舒服，那个时候还不是正式吃饭的时间，所以餐馆里就我一个客人，非常安静。吃完了以后，我似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点活力。

我给她打了电话，说晚上不去她那里了。她在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说，好吧。我还是回了家，母亲正在客厅看电视，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盯着电视上那个说话的女人，觉得她怎么这么吵，然后意识就渐渐模糊……

等我醒来时，发现身上已经披上了一条毛毯。屋里没有开灯，电视屏幕的光打在母亲的脸上忽明忽暗，我知道她心里一直也是极不平静。但是我是个很不习惯跟父母家人谈论感情的人，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我内心的彷徨，不知道怎么能取得她的谅解。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让她知道一些，逃避总不是办法。

我伸了个懒腰，嘟囔一句，好久没这么好睡了。过了一会，母亲才接了一句，还不都是你自找的。话还是这种话，但语气比以前和缓了很多。我决定趁热打铁，就说，妈，她决定要把孩子送人了。说完我盯着母亲的脸，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怒斥，这个女人，毒蛇心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你还想她以后再继续折磨你？！

我知道此时此刻母亲肯定恨不能一掌打醒我。我从小调皮捣蛋没少闯祸，她都很少对我声色俱厉。我没想到自以为找了一个有转机的借口，却更激发了她的怒气。我只能在心里哀叹，看来无论如何母亲都不会同意我和太太继续在一起。我突然有点烦躁，我真的已经够烦了，难道我愿意这样吗？我招谁惹谁了？我抓起钥匙冲了出去，到了一个酒吧。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太太公寓的床上。

她坐在床边，看到我醒来，摸着我额头问，头疼吗？然后很自然地出去给我端了一碗粥过来。我胃里难受不想吃，她就亲我一下说，乖，喝了就好了。以前也是这样，每次我生病或是醉后不想吃东西，她都会奖励性质地亲我一下。这一招一直都挺管用。这一次又不例外，我喝了那碗粥。看着她又端着碗出去，那一刻我似乎忘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我闭上眼睛，有点满足感的想再睡一觉。

突然，外面厅里传来小孩的哭声，然后听到她跑过去的脚步声，听到她嘴里哼着儿歌好像在喂奶，然后慢慢又没有了声音。我的心却又不复平静了。过了一会，她走了进来。她这段时间一直很小心的避免让我和孩子在一起，比如如果我在客厅，她会把孩子放在卧室，出门抱孩子、上下车安顿都是她自己。以致我几乎都忘了那孩子的样子，脑子里只有那最初一眼的印象。

她是非常敏感的人，走进来的一刻已经注意到我脸上的变化。她的脸上也一下子就恢复到了这段时间的那种神情，胆怯，哀求。我从床了坐了起来，她突然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带着哭音说，别离开我，我们会好的，相信我，我们会好的。我拍拍她的背，不愿继续她的话题。我问她，昨晚后来我怎么到了这里？她说，你醉了，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坐了出租车过去把你接了回来。说完后，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说，你看你心里还是有我的，遇到事情还是会第一个想到我。我苦笑，是的，很多东西一旦成为习惯就很难戒掉。

又过了两个周左右，她接到了那位牧师的电话，告知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愿意收养的家庭，并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她接完电话后，就去了卧室，孩子在那里。然后她很久没有出来，我似乎能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晚上回到家里，我还是告诉了母亲，已经有家庭愿意收养那个孩子。母亲瞪了我一眼，问我，你是我的儿子吗？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就那么离不了那个女人？我无言以对。第二天早晨，我要出门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叫住了我，递给我一个包裹，说，这本来是给我孙子准备的。然后就转身进了房间。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婴儿衣服，有两件毛背心我知道那是母亲亲手织的。我想着当她老人家得知真相以后面对这些小衣服是怎样的心情，那一定是非常难过的。我的鼻子酸了，我是个不孝子。

愿意收养孩子的是一对中年白人夫妻，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面相很慈和。我太太和他们交谈了一下，然后双方约定他们先试养孩子半个月，再决定是否正式办理手续。谈完这些，我太太没有再看孩子一眼，就伸手想把孩子递给他们。

那位女士刚想接过去，这个时候那个孩子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好像被针扎到一样惨痛。他哭闹着扭动着小身体不肯离开妈妈的怀抱，难道他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我太太再也控制不住感情抱住孩子也哭了起来。那对夫妻面面相觑，牧师问我太太，怎么办？她哀哀地看了我一眼，对那对夫妻请求地问，可不可以再约个时间接孩子？那对夫妻很理解的点了头。

从路上到回到公寓，我们俩始终没有说话。她紧紧的抱住孩子，坐在车上也一直隔着座篮抱着。那个孩子却早就安静了下来，小手玩弄着他妈妈的头发。在公寓里呆了一会，我就出来了。晚上，她打电话给我，问我可不可以过去一下。到了后，我发现她换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是她去年生日时我送的。她还化了淡淡的妆，这是她生产后第一次修饰自己。我预感到了什么。

她做了一桌菜，给我倒了酒。她一直都在没话找话说，我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不知不觉中，她依偎了过来，我低下头，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亲吻。然后她哭了，抱着我的脖子说，对不起。她说，我决定不把孩子送人了。我说，好吧。她的眼泪不断地落在我的衣领里，凉凉的。听到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他，我不能再自私地让你和我们在一起，你应该过舒心的生活。

我紧紧地搂着她，喉咙、心口都好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抬起头说，我们离婚吧。

那一刻，我只觉得万箭穿心。我不愿意失去她，不愿意，不愿意……

那晚我留在了公寓里。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收拾，她转头看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十几年来我没有在她老人家面前哭过。她叹口气，走进客厅里，我跟过去，跪在她面前，我说，妈，我原谅她了。母亲不说话，我又说，她会孝顺你和爸爸，我们会给你们生个孙子。母亲似乎累了，看着我说，我和你爸爸都没什么，只要你能过的好……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回了国。走之前她和我说好，对家里所有人都说，我们的孩子不幸死了，为了减轻痛苦我们收养了一个弃婴。我答应了，这样应该对大家都好。而且也正好对家里人解释了这三个多月以来我们没有打过电话的原因，因为痛苦，他们自然能理解。

随后，我带着太太和孩子到了我读书的城市。换了新的环境，我们的心情都更释然了一些。我决心不再旧事重提。对外人，我们也用了对家里人一样的借口。我对太太说，等孩子长大了再告诉他真相吧。

因为太太生产我办了休学。现在，新学期开始了，生活里又有了更多的忙碌、笑声和吵闹声。时间会淡化一切我们不想记住的东西，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