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淘书记（四十九）求之不得 -- 履虎尾

1967年的春天，位于东行的沈阳地下书市正式形成了，人也多了，书也多了，各种书籍的交易价格也大体上明确下来。个体一多，就要划分外延，各类淘友以及各种书籍，因此也就分成了若干个不同的小圈子。在俺常去的对古典文学和外国名著感兴趣的那几个圈子里，书籍的成交量每天都有数十本之多。“天下熙熙，皆为书来，天下攘攘，皆为书往”啊。

眼望着好书就在手边，眼看着别的淘友纷纷将好书纳入囊中，俺心里急得火上房一般。可是，俺用以交换的书籍储藏已经消耗殆尽，腰间荷包也干瘪羞涩，已经再也没有淘入新书的本钱了，这便如何是好？

怎样来钱呢？还像过去那样，继续拣废纸拾玻璃吧，此办法无异于杯水车薪，立即被自我否决掉。俺于是继续检点自己现存的家当，俺所拥有能够变卖的，只剩下半导体收音机的零件和工具了。虽说也有点儿舍不得，可是，书对俺的吸引力更大，这玩艺儿暂时用不着，先拿它换钱吧！于是，两只三极管，一只二极管，一只“可变”，一长一短两根磁棒，还有俺自己装配的土法“万能表”，以及一大堆的旧电阻旧电容破烂线包，通通出手抛售了。至于俺颇为得意的土法上马的那支“电烙铁”，不但没换回钱来，反到被人家不大不小地嘲笑了一番……有了点资本，俺又兴冲冲地进入书市，淘入好书，然而，不到三天，资金再次宣告磬尽，而且，是彻底绝望。

怎么办？摆在俺面前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金盆洗手，再也不进书市，再也不想淘书；另一条路则是孤注一掷，无本万利，铤而走险。

俺选择了后一条路，并把目标锁定为附近一所中学的图书馆。凌晨四点多钟，俺翻墙进了这所学校，钻窗进了教学大楼，撬开走廊里图书馆后门上边的横窗，进入了藏书室……

“夜入民宅，非偷即抢”，此种行为同俺自幼接受的教育大大地违背。俺履虎尾从小到大，除了这一次外，从来只有被别人偷，只有丢东西的份儿，从来没有拿过别人任何一件东西。所以在此之后，自己的良心也大受自我拷问。俺今天聊以自我辩解的唯一理由是，这些书籍落入俺的手中，将被仔细认真的阅读学习，将得到良好的保管呵护，是“得其所哉”。否则，它们的命运吉凶难卜，下场无法预料。在此前不久的“破四旧”行动中，已经有大批的图书被付之一炬了。而且，革命小将们是专挑“毒草”来烧的，并不是盲目地烧啊。什么是毒草呢，就是书市上淘友们津津乐道孜孜以求的“洋、名、古”。剩下的这些图书以后是否继续烧，是销毁还是保留，那可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也许有一部分会保留下来，这就是几个导师领袖以及老人家的书，但是那些“毒草”呢，恐怕肯定要送到造纸厂去做原料吧。

图书馆里漆黑一片，啥也瞧不着。俺打开手电筒，书架上基本是空的，几乎所有的图书都扔到了地板上，各种图书都混在了一起，乱七八糟的在地上发霉，在地上被人践踏。在俺来之前，不知已经有多少人光顾过了。等俺走后呢，说不定啥时候，没准儿就是明后天，这些书就可能装麻袋运去造纸厂了……俺弯下腰，从书堆里一本一本地慢慢地挑选着。俺至今还记得藏书室里书香混杂着尘霉直钻你的鼻孔沁人心肺般的那股气味儿，还记得当你从一大堆教学参考和政治读物中沙里淘金般的寻到一本好书时的惊喜，还记得门外窗外墙外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便胆战心惊履薄临渊般的那种感受……

这间藏书室俺一共光顾了两趟，第一次平安无事，第二次有点儿托大出了点小麻烦。第二次去得稍稍迟了点，结束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当时，当俺将选好的几十本书捆好，准备收风走人的时候，走廊里由远到近，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紧接着门外一声喝问：谁在里边！

怎么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俺心一横，从门上横窗就是俺进来的原路爬了出去。俺背对着来人，从两米高处一步步爬下来，落地站稳后，才缓缓地转过身子，与“捉贼者”正面相对。“捉贼者”与“贼”面对面站着，中间的距离不足两米远，对方同俺一样也是孤身一个人。从他的外貌上看，应该是给学校打更看房子的值班工人。他手中提着一根铁链子，这是进攻兼自卫的武器，当然，他对面的“贼”是赤手空拳的，刚才走廊里“哗啦哗啦”的声音，就是这根铁链子在“士敏土”地板上的摩擦声。

俺鼓足勇气，抬头向他的脸上瞅去。当双方目光即将相遇时，打更人把脸稍稍向旁一扭，没有正视俺的眼睛——俺的“贼胆”一下子壮了起来，呵呵，原来，原来你也提心吊胆啊！这真所谓“麻秸打狼，两头害怕”也。

于是，俺镇定了下来。俺用很平静的语气对捉贼者说道：拿两本书，我马上就走。

打更人看了俺一眼，迟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俺回过身，重新钻进藏书室，提起已经选好捆好的书，爬出来，飞也似的悄悄离开……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起来了，她把俺拉到后院没人处，说道：妈知道你喜欢看书，拿书跟拿别的东西多少有点不一样，可是，偷就是偷，拿人家的都是贼，下次可不许了！

俺刚才跟打更人面对面时，还不怎么害怕，离开后，越寻思越害怕，这时候忽然觉得后脊梁又湿又凉，刚才是惊出了俺一身的冷汗啊！俺回答母亲说：妈，我知道了……

就是这百十本书，成了俺当年淘书的本钱。仰仗着这点老本，俺在东行地下书市里混了一年有余，到插队下乡前，俺一共淘到了外国古典名著三十多本。这三十多本世界文学名著，以及其他的几十本中国古典文学书籍，陪伴俺履虎尾度过了那艰难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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