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勒石燕然”和人头买卖---历史的正面和背面 -- 曹仲德

西元87年，鄂尔浑河上游的匈奴单于牙帐遭到了鲜卑人的袭击，一场混战过后，连单于的脑袋都被鲜卑人洗劫走了。对于匈奴人来说，这当然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对于汉朝人来说，它也未必全是好事。东北边境的地方官员开始扳着指头计算仓库里的余钱，他们知道马上就会得到报告，满载而归的鲜卑人，已经按照老规矩带着割来的匈奴人脑袋，聚集在边境外等着拿赏钱。

东汉开国皇帝光武推行一种让外国人攻打外国人的办法，他用赏钱驱使鲜卑人劫掠匈奴人，这在当时就叫做“以夷制夷”。劫掠邻近各族的财物和人口本身就是游牧民族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连死人脑袋都可以换成钱，那更是何乐不为。所以这个政策一推出，鲜卑各部落便纷纷响应，三十多年时间里，靠近鲜卑的幽并两州平均每年需要从指缝里抠出二亿七千万，用来向鲜卑人买人头。

二亿七千万是什么概念，我们可以用当时的财政收入比较一下。东汉时成年人每年缴纳一百二十个税钱，幽并两州登记在册的人口是二百七十五万，也就是说就算把老人和小孩统统算上，一年征收的总税钱也不过才三亿三千万。刨去老人和小孩的话，那就很可怜，差不多连赏钱都不够给。幸好东汉有十三个州，幽并两州拿不出来的部分，可以由内地贴补。

宋朝人的笔记说，宋太祖曾经另设了一个钱库，打算等到存满五百万，就拿来向辽国赎回燕云十六州。如果辽国不愿意，就用这笔钱来买辽国的人头，二百五十买一个，五百万就可以消灭掉辽国二十万精兵。宋太祖是大兵出身，别的东西不好说，人头买卖给的价码想来不会太离谱。宋朝人计钱的单位用“缗”，一缗也就是一千个钱。按照每个人头二百五十缗钱粗略估计，被鲜卑人割去换赏钱的匈奴脑袋，常年保持在一万出头。考虑到匈奴的总人口也不过数十万，这个“以夷制夷”的成果，还是很显著的。

鲜卑人之外，东汉政府每年还要拿七千万给西域诸国；拿一亿九千万给一个臣服于汉朝并居住在汉朝北方边境以内的匈奴部落联盟，汉朝人称之为“南匈奴”，相应叫塞外的敌人做“北匈奴”。

那时候做个北匈奴人的感觉很奇怪。他从自己的国土上往周围望，右边是西域诸国，左边是鲜卑，前面则是南匈奴，大家都瞅着他的脑袋看，准备找机会割去向汉朝人换赏钱。随着单于的脑袋被割走，他们的灭顶之灾也到了。西元88年南匈奴提出组织一支远征军，分三路出塞，于涿邪山会师，目标直指北匈奴单于牙帐。这个作战计划被窦太后采用了，除了总指挥，换成窦太后的弟弟窦宪。

次年，窦宪率领远征军出鸡鹿塞，向北匈奴龙庭开进。汉朝历史上上一次以匈奴单于为目标的远征，还要上溯到一百多年前的西汉汉武帝时代，那一次光调发的骑兵总数量就超过了十万。而东汉的这次远征，却仅仅出动了八千人，事实上连这区区八千人甚至也没能找到用武之地。在他们投入战斗之前，窦宪帐下的一群军官，就指挥着南匈奴骑兵在稽落山击溃了北匈奴主力。窦宪率领远征军一路追赶北匈奴残兵，直到距离汉朝边境三千里的燕然山才止步，并登山刻石纪功。

“勒石燕然”，这次著名的战争甚至已经作为典故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进入了汉民族记忆的最深处。从一举消灭两百多年夙敌的象征意义上讲，它的显赫声名是不过分的；就作用于各方力量对比的实际效果而论，其战略意义却是大可质疑。如果不嫌极端的话，我们甚至可以说是在窦太后的安排下，窦宪首先伸出手，摘到了北匈奴这颗熟透的果子。千年之后我们重读这段历史，当然不能说这场战争不值得纪念，但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它本身上面，甚至放在它的指挥官窦宪上面，恐怕才是一件真正危险的事情。

班师还朝的窦宪拜为大将军，封二万户武阳侯，其他人也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南匈奴掠走和收降了大量北匈奴部落，人口扩充到六十万，现在在他们居住的汉朝边境八郡里，汉朝人才是真正的“少数民族”。鲜卑人则收降了北匈奴的剩余部分，在失去北匈奴这个生财之道后，它们逐渐把目光转向了比北匈奴更富裕的汉朝。北匈奴的灭亡不仅仅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更长时代的开始，这一点，是东汉的执国者所始料未及的。

与北匈奴的战争是一个缩影，透过它我们很容易发现东汉帝国军事策略的特异之处，就是更依赖外族人打仗。汉朝人不但用匈奴人打匈奴人，也用羌人打羌人。西元163年的一次战争里，羌人一边攻打汉军营垒，一边大喊“湟中义从在哪里，出来决一死战”，喊得汉军人人心惊。这里说的“湟中义从”，就是汉军里面的羌人。东汉末年有人这样描述这个国家的精锐军队：“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及匈奴、屠各、湟中义从、西羌八种”，这里面匈奴和屠各是匈奴人，湟中义从和西羌八种是羌人。追述这种情况的形成，则不能不提到光武帝的开国方略。

(待续）

• 2，秦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