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当年老爸去当兵 -- 禅人

我以为，凭你父亲17岁参军，19岁上抗美援朝的战场这一事实判断，没有一颗英雄的心，是做不到的。

不必谦虚。

49年我祖父一家在长江南岸一个小城市，渡江那天晚上，全家睡在地上，怕被流弹误伤，他们回忆说：远远听到炮声，第二天一开门，已经换了人间---但是全城“安堵”，“秋毫无犯”。

我外公一家，也在上海，住在南市区。在兵临城下时，这些没有办法的小百姓，天天打探内幕消息，想知道解放军的进攻方向，好避开锋芒。最后他们判断：南市必打，苏州河北不打。按照金融学家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的理论，我外公的母亲带着我母亲和姨妈转移到北边，外公夫妻带我舅舅留守。

结果北进部队正好碰上巷战。我母亲那时候还小，只记得解放军从他们身边一阵风似地跑过去，口里喊着：老乡，当心！老乡，当心！---南方人叫老乡的少，这么多年，她还记忆犹新。

此路不通，只能回头，小脚老太太带者两个小姑娘提心吊胆地回到家，看到我舅舅在地上玩木马，留守部队平安无事，一老两小突然放声大哭，我外公外婆受感染，也哭了出来，我舅舅接着被吓哭了。。。。

上次回家，我母亲还说起此事：打起仗来，老百姓真可怜---希望中国再也不要打仗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校，位于南京汤山，俗称汤山炮校。要说南京解放不到一年，正规的炮兵学校就建了起来，这共军效率还真是高，其实也不尽然，那里原先就是一所炮校，不过是国军的炮校，接收过来，门上换面旗子，门口换块牌子，教室校舍连教官都是现成的。学生尼，部队保送，那时解放军中有个高小文化程度的就算小知识分子了，城市入伍上过中学的学生兵，部队上更是当宝贝疙瘩一样，舍不得立即分入一线部队充作战斗兵，炮兵士官生要求一定的文化程度才能达到学习要求，所以新兵训练一结束，与老爸情况相似的新兵们几乎都被挑了出来，送到炮校和其他军校当学员。

老爸是炮校第五期的，学制两年有余。炮校到底教了些啥本事尼？正式考试课目，有战术、射击学、兵器及弹药、观测器材、地形、射击操作、通信、马驭术、筑城、防毒化学、条令、制式教练、狙击学、体育、卫生，奇怪的是，还有一门政治教育居然不属于考试科目，不算政治课和体育课的话，主课全属于专业课，这比之于讲究“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早年黄埔军校，这共军的炮校硬是不讲政治而“白专”得多。老爸的毕业证书后面附有毕业考试成绩表，十五门课，他的成绩九门5分，四门4分，一门3分，还算不错。最差的3分是筑城，主要是动手修工事，老爸入学时才虚岁十七，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长开，个头矮力气小挖坑挖不快，所以这门只能混个及格，要是换作如今河里牛气冲天的大牛们，根本不用费力，挖坑这科得5分也是小菜一碟了。小时候见过老爸保留着的一个课堂笔记，大大一本硬皮封面，看得出老爸属于认真的好学生，至少课堂笔记做得整整齐齐，比我的大学笔记顺眼多了，里面画有许多三角图形抛物线角度什么的，还有计算题，看着有些像我们的数学笔记。难怪学校喜欢招学生兵，这要是没有正经上过学的，学起来真的会比较吃力。

炮校的老师，专业课教官大部分是原国军炮校留用人员，是投诚还是起义过来的我没考证过，反正进了炮校也算是解放军了。可是这些人毕竟在国军浸泡了半辈子，不是军装领章一换脑袋里就有共军政治水平的，上课有时讲得忘形了，不免稀里糊涂政治不正确起来。有次上课，一个教官不知道怎么扯到自己抗战打日本的炮战经验，又顺嘴说到当年血战身上还留有日寇的炮弹片云云。老爸这种新兵蛋子，常年在国统区受教育，听了也不觉得啥，他们的班长是个有几年党龄的老兵，当场站起来对教官大拍其砖，总之就是蒋匪军不抗日摘桃子你还为他们唱赞歌一类义正词严，那教官自知失言，被学生班长拍得满头冷汗，嗫嚅着低头认错，不久他就消失了，再也没来上过课。这种事情发生在五十年代初也属平常，当时蒋匪军还没剿完大家赶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哩，有谁会说“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那是半个世纪后高瞻远瞩的胡主席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怪不得班长。

两年过后，老爸正式毕业，毕业证书竖版从右到左一口气这样写着：

学员某某系上海市人现年十九岁在本校第五期军事队修业期满经国家考试成绩合格准予毕业特发此证

校长签字页署名万毅，还有副校长管淞涛等，后页则盖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校关防”，关防大印足有一个拳头大小。

证书上的毕业日期是一九五二年八月十三日。五二年的八月，朝鲜战争还在打着，军校毕业理所当然是要上战场的，尤其是紧缺的炮兵。军校生们是什么想法尼？老爸说，除了坚决要求分配去朝鲜的前线部队参战，没别的想法，大家都这样。那时部队里表决心的形式就是写决心书，老爸说还真有同学咬破手指写血书的，不过他自己没那么夸张。最后宣布毕业分配方案时，大家紧张万分屏声静气，教室里鸦雀无声，结果大部分同学如愿以偿各自分入在朝鲜的战斗部队，于是好一通欢呼雀跃，少部分留校和分配留在国内部队的同学，有的当场抱头失声痛哭。对于在半个世纪后人欲横流物欲横流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们，有人可能会对此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那个年代，不管您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一部电视剧的篇名说，就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而老爸所选择的人生道路，也注定会把自己的青春在激情中燃烧殆尽。

在老爸的旧相册里，贴着一张炮校五期他那个大队的全体毕业照，密密麻麻人数有百多个，一个个身着戎装头戴大檐帽，他们多数是才二十上下的大男孩，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我对这张照片印象很深，因为它就贴在旧相册的第一页，小时候每每一页页当连环画一样翻看相册，这一页总是首先进入眼帘。长大一点后我明白，拍完照之后，这些大男孩们就将离校奔赴战场，但是我不知道，当我在床上靠着老爸肩头用小手一个个点着他们的脸寻找老爸位置的时候，这张照片上的大男孩们，究竟有多少还活着回来，是否都有机会搂着自己的孩子回忆当年燃烧的青春岁月？

土鳖扛铁牛

注:网友逸云三洲补遗如下,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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