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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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祖国Vaterland(八)

        他从布勒家拿来的包裹平放在副驾驶座上。可能是枚炸弹?马赫发动大众轿车时,这个念头飞快地从他脑海中掠过。这几个月来,邮包炸弹案件层出不穷,好几个政府官员的手或脑袋被炸掉了。他有可能成为 《柏林日报》的第三版:“侦探死于神秘炸弹爆炸……”

        他沿着施拉赫特湖往前开,直到发现一家熟食店。他买了一条黑面包、半块熏火腿和四分之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柏林的郊外依然晴空万里,空气新鲜。马赫掉转车头,向绿林开回去。他要干一件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做过的事。他要去野餐。

        在戈林于1934年被任命为帝国首席狩猎总监后,对绿林地区做了许多绿化工作,栽下许多栗子树和椴树,山毛榉,白桦和橡树。但是在这片森林的心脏地带,就像一千年前一样,仍然被阴郁的松树林占据着。在耶稣诞生五个世纪前,好战的日耳曼部落从这片森林里冲出来,向罗马帝国的边陲发动了进攻。二十五个世纪之后,在每一个周末,带着他们的帐篷和宿营拖车,这些好战的日耳曼人又回来了。在这些人的日耳曼血液里,还保留着他们祖先对森林的狂热崇拜。

        马赫停下车,带着吃喝的东西,还有布勒的邮包炸弹,或者随便什么玩意儿,沿着林间小径走进了森林。五分钟后,他找到一块理想的空地,可以看到哈维尔湖在树干顶端反射的蓝光。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松树和松脂的味道显得很浓郁。头顶上,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正在缓慢下降,准备在坦珀尔霍夫机场降落。当它从视线中消失后,发动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只有林间鸟鸣。

        马赫暂时还不想打开那个包裹。所以他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开始享用他的午餐。

        关于奥迪洛·格洛波克尼克,或者说格洛布斯,马赫知道得不多。过去三十年里,这个人的运气像风向标一样变化无常。出生在一战后从斯洛文尼亚迁回奥地利的德意志人家庭,30年代后期成为卡林西亚地区的纳粹党领袖。然后牵涉到非法外汇买卖,降职,战争爆发时调到波兰总督区当警察头子。他一定是在那儿认识布勒的,马赫想。战争当中他积累了不少财富,战争结束后却第二次走下坡路,调到了哪儿来着?对了,的里雅斯特。负责南提罗尔日耳曼人和意大利犹太人的“重新安置”。不过,希姆莱死后他又回到了柏林,现在在盖世太保里占据着不可动摇的高位,只对海德里希一个人负责。

        那张残忍、充满兽性的脸绝对不可能被人错认。尽管下着雨,光线不好,约斯特还是马上就认出了他。格洛布斯的画像挂在党卫军学校的名人堂里,而且格洛布斯自己有时也在那所学校亲自向肃然起敬的学员们授课,有关帝国保安力量的组织结构和权力构成。难怪约斯特如此害怕。他应当匿名给奥波打电话,在他们到来之前就离开那里。或者更明智一点,在马赫看来,干脆就不给他们打电话。

        马赫吃完了火腿。他把剩下的面包掰成碎渣,朝远处林地里扔去。两只一直在树上眼巴巴地盯着他的乌鸫落了下来,急切地啄着那些面包渣。

        他拿出了那个小本本。每年纳粹党都要向所有党员发放这种日记本一样的空白记事本。开头几页是一些常用资料:党内职务等级划分;政府部长和其他要员名录;Kommissariat(专员)和各大区的党委书记。

        公众假日:1月1日,新年;1月30日,民族觉醒日;2月24日,建党日;3月21日,波茨坦日;4月20日,元首日;5月1日,德意志民族日和五朔节;6月22日,夏至节;7月29日,党领袖日;8月下旬,丰收感恩日;9月下旬,秋分节和纽伦堡党代会;10月3日,二战胜利纪念日;10月20日,元首生日半周年纪念;11月9日,鲜血日;12月22日到25日,冬至节和圣诞节——30多年来,党一直试图用前一个节日取代后者,但是始终没有成功。

        一幅欧洲地图。国际火车时刻表。柏林至巴黎,5小时;柏林至洛夫诺,16小时;柏林至梯弗里斯(第比利斯),27小时;柏林至乌法,四天……

        记事本本身是按两页一星期的格式排列的。马赫最初以为这是本空白的手册。然而仔细检查之后,他发现3月7日那天被标上了一个小记号。4月1日那一栏写着“姐姐的生日。”4月9日的日期旁边也有一个十字记号。4月11日写着“施图卡尔特/路德,上午10点”。4月13日,也就是布勒死亡那天,日期旁边也被划上了记号。就这么多。

        马赫把这几个日期抄到笔记上。很好。约瑟夫?布勒死亡案件。推理。一,意外事故死亡。盖世太保在刑警之前几个小时得到了消息。格洛布斯亲自来检查尸体。被约斯特看到。荒谬。

        推理二。布勒被盖世太保谋杀。格洛布斯指挥这次处决。也很荒谬。1941年颁布的“夜雾法令”在法律上仍然有效。根据这个法令,盖世太保可以合法地把布勒从家里拖走,然后在某个秘密监狱的牢房里把他害死,然后财产充公。归根结底有谁会悼念他、或质疑他的失踪?

        那么,推理三:布勒被格洛布斯私下杀害,后者宣布他的死亡为国家安全案件,然后自己来“亲自调查”。但是为什么一开始允许刑警卷入呢?格洛布斯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布勒的尸体丢在公共场所?

        马赫背靠着石头,闭上了眼睛。由于阳光强烈,能看见眼皮底下一片血红。威士忌带来的睡意开始逐渐笼罩他的头脑。

        他睡了一个半小时。地面上传来一阵沙沙声。有什么东西在碰他的袖子。马赫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只白尾巴和一对高高的鹿角正在蹦进树丛。在离帝国心脏不到10公里的地方,有一头野鹿!马赫摇摇脑袋,开始拿起那个包裹。

        很厚的棕色纸。用绳子细心捆好。专业地捆好。包装纸折叠得很整齐,棱角尖锐。包裹里面填充着防止碰撞的报纸。一个包得非常标准的包裹。马赫认识的人里,还没有谁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儿。一定是位女性。邮戳。三枚瑞士邮票。绿底上有黄色的小花。苏黎士的邮戳,日期是4月13日16点。前天。

        马赫慢慢截开包装绳时,觉得腋窝开始出汗。他轻轻地挑开接缝,一厘米一厘米地把它撕开。

        里面是一个巧克力盒子。

        一个头发蓬松的乡间少女,红润的脸蛋,在鲜花丛中围着五月柱跳舞。背景是蓝天和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盒子上用黑色的哥特字体印着“祝我们敬爱的元首生日快乐。”但里面绝对不可能是巧克力。这盒子太沉了。

        马赫掏出瑞士军刀,小心割开盒子外面的玻璃纸。他轻轻地把盒子放在一根木桩上。脸扭向一边,右臂背在身后,他侧着身子用左手抠开了盒盖。

        咔哒咔哒,里面的机械装置开始运行。

        接着就是这个:

        “爱难开口

        心难碎

        连翩起舞

        终日游戏

        忽然听到

        ‘我爱你’

        众口一词

        他们说

        ‘快说你也爱我’

        爱呀,爱呀

        啊,我爱你”

        当然,没有歌词,只有曲调。但是他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一个人坐在绿林的小山丘上,马赫听到的是这盒瑞士巧克力在演奏《风流寡妇》第三幕,汉娜与丹尼洛伯爵同舞时的那段著名音乐,《风流寡妇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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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寡妇(Die lustige Witwe)是弗朗兹·莱哈尔一部三幕的轻歌剧。脚本由维克多·里昂和莱奥·斯坦根据Henry Meilhac的轻松喜剧L'attaché d'ambassade改编而成的。首演于1905年12月30日在维也纳的维也纳剧院。歌剧长约80分钟

      • 家园 祖国Vaterland(七)

        “为什么我们信仰德国和元首?”

        “因为我们信仰上帝。我们信仰他所创造的德国。他为德国,为我们派来了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我们应当首先为谁服务?”

        “为我们的人民服务。为我们的元首服务。”

        “我们应当服从什么?”

        “对德国的信仰。元首。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党卫军。”

        “很好,”教官点了点头。“很好。三十五分钟后在南运动场集合。约斯特,留下来。其他的人,解散!”

        无论是剃得短短的发型还是灰色的宽松操练运动服,这群年轻的党卫军士官生看起来都像是某个宗教隐修团的狂热修士。宽大的教室里传出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还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已故的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大画像悬挂在教室前方。约斯特一个人在教室中央立正站着。一些学员在出教室时好奇地向他瞥去。肯定又是他。约斯特。同性恋,孤零零,脾气古怪。大概今天晚上他又要在宿舍接受体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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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因里希·希姆莱现实世界中死于1945年

        教官朝教室后方点点头。“你有访客。”

        马赫斜靠着一片暖气,抱着胳臂。“你好,约斯特。又见面了。”

        他们沿着空旷的操场漫无目的地走着。操场一角,一名党卫队一级小队长正在神气活现地向一群新生训话。另外一边,几百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年轻人在做伸展体操,弯腰够着脚尖。整座党卫军军校让马赫想起监狱的场面。同样丑陋的水泥楼房,穿着制服的居民,高墙和巡逻警卫。像一座集中营。泽普-迪特里希党卫军学校是一处自成系统的小社会。

        “我们能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吗?”马赫问道。

        约斯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任何隐私空间。”他们又走了几步。“我想我们可以去宿舍。其他人现在都在食堂。”

        宿舍里有一股澡堂子的气味,汗水,体臭,皮革,洗过的衣服,消毒水,还有一股煮烂的包菜味道。这是一大间宿舍,里面足有上百张床,排成四列。约斯特说得很对。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床在房间里面,离门口有三分之二间房子那么远。马赫在棕色的军用毛毯上坐下,递给约斯特一根香烟。

        “这里不允许抽烟。”

        马赫把烟盒塞了过去。“没事。就说是我命令你的。”

        约斯特面带感激地接过了香烟。他跪下来,打开床头一个小小的金属箱,想找出什么可以当烟灰缸用的东西。马赫凑了过去。他可以看到柜子里面的东西:几本平装书,杂志,一副相框。

        “可以吗?”

        “请。”

        马赫伸手拿出那张照片。一家人。这让他想起了魏斯一家。父亲穿着党卫军制服。羞涩的母亲戴着顶帽子。漂亮的女儿,大约14岁。约斯特,胖胖的脸蛋,穿着短裤,和现在这个弯腰找东西的瘦小伙子简直是两个人。

        “变了很多,不是吗?”约斯特头也没抬。马赫有些惊讶,但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你姐姐?”

        “她还在上学。”

        “你父亲呢?”

        “他现在在德累斯顿开一家工程建筑公司。1941年头一批进入俄国领土的德军。”

        马赫仔细研究那张照片。“他戴的是骑士十字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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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士铁十字勋章

        “是啊。”约斯特拿回相框,把它放回储物箱里。“您父亲呢?”

        “他在皇帝陛下的海军里服役。公海舰队。第一次大战中在日德兰受了伤,一直没有痊愈。”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七岁的时候。”

        “您现在还想念他吗?”

        “每天都想。”

        “您也参加海军了?”

        “潜艇部队。”

        约斯特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苍白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我们都是子承父业,不是么。”

        “大多数,我们当中大多数人。”

        他们静静地抽着烟。马赫听到外面的体操训练口令:“一、二、三……一、二、三……”

        “这些人,”约斯特又摇了摇头,“埃里希·卡斯特纳有首诗。Marschliedchen。”他闭上眼睛,开始背诵:

        “你喜欢仇恨,并用它衡量整个世界

        你向人心中的兽性投喂

        它会成长,你身体中的野兽

        让人心中的野兽最终吃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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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里希·卡斯特纳,1899-1974,德国诗人和作家,著名儿童小说《埃米尔捕盗记》的作者,作品在纳粹时代被禁

        年轻人突然迸发的热情让马赫觉得很不自在。“这是什么时候写的诗?”

        “1932年。”

        “我没听过。”

        “你不可能听过。它是被禁的。”

        一阵沉默。

        “我们弄清了你发现的那具尸体的身份。”马赫最终打破了沉默。“约瑟夫·布勒博士。波兰总督区国务秘书。党卫队旅队长。”

        “哦,天哪!”约斯特把脑袋埋入怀中。

        “现在这件事很严重。来找你之前,我和你们学校的门卫谈了话。他们有记录。你是昨天早上五点半出门的。和平常一样。所以你在陈述里所说的那些话没有道理。”

        约斯特没有抬头,香烟快要烧到他的手指。马赫轻轻地把烟头拿出来灭掉。

        “看着我!”

        约斯特抬起头。“现在我是你。”马赫鼓起腮帮子,拧着眉头,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头一天他见到约斯特时后者的表情。约斯特咧嘴笑了笑。“很好。现在,你一边跑步,一边想着什么问题。也许是你的作业。也许是你的军校生活多么糟。你穿过树丛,快要跑到湖边。当时下着雨。光线不是很好。在你的左边,你看到湖边有东西……”

        约斯特嗫嚅着说:“对。”

        “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都不可能是那具尸体。”

        “但是……”

        马赫没有让约斯特说下去。“不要继续自掘坟墓了。年轻人。两小时前我到现场检查了。从你跑步的那条路上根本不能看到湖边。”

        没有反应。

        “所以,你的确是看见了什么事情。你没有停下来。但是那件事让你觉得可疑,所以不久之后你又折了回来。大约是五分钟之后。这时你才发现了那具尸体。然后你打了电话。”

        他站了起来,抓住约斯特的手,把后者拖了起来。

        “和我一起跑!”

        “我不能……”

        “跑!”

        空荡荡的宿舍里传来两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两人沿着床铺之间的通道跑着。“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穿过了树丛,来到湖滨小路上。”

        “请别……”

        “告诉我!”

        “我看见……一辆……一辆汽车。”约斯特说,“三个男人……雨下得很大。他们穿着雨衣。像斗篷……像修士……他们低着头……向湖边走去……我吓坏了……我穿过马路,躲到对面的树丛里,不让他们发现我……”

        “继续!”

        “他们回到车里,发动车子,开走了。”

        “你还有些东西没讲。”

        “不,我发誓……”

        “你看见了一张脸。当他们钻进轿车时,你看见了一张脸。”

        “不……”

        “告诉我那张脸是谁的,约斯特。你看见他了。你知道他是谁。告诉我!”

        “格洛布斯!”约斯特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格洛布斯!”

      • 家园 电影 阴谋(Conspiracy) 就是讲这次会议的

        对万湖会议有兴趣的可以看看HBO 2001年的电影 阴谋(Conspiracy), 就是讲这次会议的过程的。 Kenneth Branagh 演的海德里希真是出神入化。整个电影就是讲纳粹高层开会决定犹太人命运的过程,没什么情节,全靠台词推进。但演员的表演极精彩。

        豆瓣介绍 外链出处

        VERYCD链接 外链出处

    • 家园 送花待续
    • 家园 这个是好东西啊

      好像还有一部同名电影,花一个,推一个,望再接再厉

      • 家园 为什么文苑没什么人气呢??

        问一下,网上搜到一个背景材料,英文的,想直接放上来,不知河友们的英文水平如何呢??

        • 家园 是因为你还不太会钓鱼……

          现在给一点建议:

          首先,续篇要放在一级根目录下,方便阅读;而在第一篇中最好也时常修改,加上此后各篇的阅读链接。

          第二,要舍得宣传。聊天室就是个很好的宣传阵地和广告中心,手上有通宝的话,要舍得砸在主贴上。

          第三,在河里,小说更新的频率也有讲究,一天一更未必就是好主意,要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用新内容将主贴顶起,长此以往,就可以吸引人气。

        • 家园 放上来再说

          放心,能看懂的人很多的

    • 家园 超好译文。花。
    •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

      “帝国刑事警察

      韦尔德市场5-6,柏林

      目击证明

      我的名字是赫尔曼?弗里德里希?约斯特。1945年2月3日生于德累斯顿。我是柏林泽普·迪特里希党卫军学校士官生。今天早晨0530时,我离开学校开始例行晨跑。当时单独一人。我按照通常路线,穿过绿林,前往哈维尔湖,在林德岛餐馆掉头南返。在天鹅岛(Schwanenwerder)堤道以北大约300米的地方,我注意到湖岸有一个白色物体。那是一具男性尸体。我跑到半公里外的电话亭通知警察,随后返回尸体旁边,直至警察赶到现场。其间附近没有人或车走动。

      在刑警侦探扎维尔·马赫在场的情况下,我自愿写下以上证明。

      党卫队队员H.F.约斯特

      0824时,1964年4月14日”

      在约斯特写报告的时候,马赫研究着写报告的这个人。党卫军学校的生活还没有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烙上成人的烙印,这是一张粉红色的、甚至带有一丝女孩儿气质的纤弱面庞。马赫怀疑这孩子是否刮过胡子。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步?”

      约斯特把签好名字的报告递给他。“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个人思考问题。在兵营里,你很少有独处的机会。”

      “你进入这学校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

      “喜欢那儿的生活吗?”

      “喜欢!?”那孩子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刚在哥廷根大学入学,就收到了征召令。这么说吧,这绝对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

      “你在哥大学什么?”

      “文学。”

      “日耳曼文学?”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文学吗?”约斯特再次露出苦笑。“我希望服完这三年的役就回去上课。我想当教师。或者作家。不是党卫军军官。”

      马赫看了看这份报告,“既然你不喜欢军事,那你为什么加入党卫军呢?”他已经能猜到答案了。

      “我父亲。他是‘阿道夫·希特勒卫队’的创建人之一。”马赫知道这支部队,一开始是泽普?迪特里希创建的元首私人卫队,后来成为赫赫有名的党卫军第一装甲师,在西线和苏联战功累累。“我是独子。他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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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卫军第一装甲师师徽

      “你一定不喜欢这点。”

      约斯特开始畏缩。“我混的还可以。而且有人私下告诉我,我不必去前线。巴德托尔兹的党卫军军官学校需要一名教员助理。”看到马赫的疑惑神色,约斯特补充说:“他们开设了一门课程,‘美国文学的堕落’。听起来和我以前的兴趣差不多。‘堕落’。大概我会成为这方面的专家。”

      马赫哈哈大笑。然后把目光移回报告。“我想你会的。希望你能当上老师。”

      “我可以走了吗?”

      “恩。”

      约斯特一脸放松的表情。他站了起来。马赫握住门把手,帮他开门。

      “对了,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约斯特满脸惊愕。“什么!?”

      “你说你五点半离开兵营。你是六点过五分给警察打电话的。天鹅岛离你们兵营三公里远。你每天都跑步,所以这段路只需要15分钟。你没有闲溜达,因为当天在下雨。除非你突然崴了脚,否则你应该在5点45分跑到天鹅岛。你过了20分钟才打电话报警。那么,相差的这段时间里你干了些什么?”

      可以看得出,约斯特满脸震惊。“可能我离开兵营的时间要晚一些。也许我先在教练汽车道上兜了几个来回……”

      “也许,也许。”马赫警告地摇着脑袋。“这些我们都可以查出来。我先提醒你,如果我发现事实和你说的不一样,那么你要有所准备。你是同性恋吧。”

      “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

      马赫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我关心的不是这个。不过也许你每天单独晨跑是为了跟某个人约会。在绿林里。20分钟,啊?放心,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记录的。我感兴趣的只是那具尸体。你看见什么了?你当时到底干了些什么?”

      约斯特拼命摇着脑袋,泪水从他淡蓝色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发誓!”

      “好吧,好吧,”马赫放开了他,“到楼下等着。我安排车子把你送回学校。”他把门拉开。“记住,由你自己告诉我,比我亲自找出事实来,结果要好得多。”

      约斯特犹豫了片刻,一时间马赫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但约斯特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走出了房间。

      马赫给车库打电话要了辆车。他放下听筒,盯着另一面墙上的空洞窗户。雨水在墙上形成了一道水幕。他对那男孩是不是太严厉了?也许。但有时候真相只能通过这种出人不意的方式问出来。马赫隐约觉得约斯特是同性恋,本想借此吓唬他说出真相。在第三帝国,这种“反社会行为”一般要被关进集中营,而党卫军成员若犯下此桩罪行,则会被送入东线的惩戒营——很少有人从那里活着回来。

      马赫看到过许多像约斯特这样的年轻人。这类人越来越多。他们反抗父母,置疑政府,留长发,穿牛仔裤,偷听美国的电台,在小圈子里私下交流禁书——君特.格拉斯和格雷厄姆.格林,乔治.奥威尔和J.D.塞林格(注:美国犹太人,著名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更重要的是,他们反对战争——二十年来乌拉尔山以东那场无休止的、针对由美国支持的俄国游击队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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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奥威尔(1984的作者)

      [IMGA]http://zh.wikipedia.org/wiki/File:Grass.JPG[/IMGA]

      君特.格拉斯,生于1927年但泽三部曲作者

      马赫突然为自己对待约斯特的审问方式感到羞愧,觉得有必要向他道歉。但是另一种念头又占了上风,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具死尸背后的迷团解开。只有这样,才能为刚才那种欺凌弱小的行为赎罪。

      刑警总部的值班室占据了大楼的整个三层。马赫三步并做两步爬上楼梯。在入口外,一个斜挎冲锋枪的警卫检查了他的证件。厚重的防弹钢门在电铃蜂鸣声中缓缓打开。

      远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柏林市区图。如繁星一般的桔黄色小灯泡标出了大柏林122个警察局的位置。它的左边是一幅更大的地图,大德意志帝国。红灯泡标出所有大得足以设立警察局的城镇。整个欧洲中部一片深红,宛如银河中心繁密的恒星团。这条红色的银河越向东越稀疏,莫斯科以东只有零星的一些小点,宛如银河边缘的寥寥星光。这就是第三帝国警察机器的天象图。

      克劳斯,柏林大区的夜班警察头头,坐在这幅星象图下面的一个高台上。他正在打电话,看到马赫向他走近时举起一只手示意。在他下面是报案中心,几十位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妇女坐在玻璃隔出的办公间后面,戴着耳麦忙来忙去。她们从来都是生意兴隆。一个从东线回来探亲的装甲师上士,在家里吃完晚饭后拔出手枪,把妻子和三个孩子一个个地打死,最后把自己的天灵盖轰到了天花板上。一个包打听的邻居报告了警察。于是,案情——严加控制,以免流传到社会上——被提交到这里,然后分发给下面一层的侦探们。

      在克劳斯身后,一个穿制服的女秘书在夜间案情通报板上写着什么东西。通报板有四栏:严重犯罪,犯罪,人为事故,灾祸。每栏又细分成好几项:报案时间,情报来源,报告内容,应对措施。在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其1000万人口一晚上的犯罪活动,被浓缩到这块几平方米的白色塑料板上。

      从头天晚上10点到现在,大柏林一共有18起命案。最严重的一起——IH2D4K——是潘考区的车祸,3个成人和4名儿童死于非命。这个案子将移交给民警。在克罗伊茨贝格,一家人被烧死在自家房屋里。在韦丁有一场酒吧斗殴。斯潘道有名妇女被殴打致死。马赫的案子排在最后:0607时,哈维尔湖。女秘书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手里的马克笔放回笔筒。

      克劳斯放下电话,语气有些生硬:“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马赫。”

      “没事儿。我想要整个柏林的失踪人口报告。过去48小时的。”

      克劳斯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他转向那位板着脸的女秘书:“你听到侦察员同志需要什么东西了。快去办,黑尔嘉!看看上一个钟头有没有什么新报告送来!”克劳斯转了回来,眼睛因为缺觉而通红:“我一个小时前刚从那边回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敏感地区。”

      马赫盯着那张柏林大地图。绝大部分是灰色的道路蜘蛛网,但西南角有一块巨大的喜人绿色,那里是绿林。旁边一条长长的蓝色水面是哈维尔湖。一个像胎儿的东西从湖岸伸入水中,一条细细的堤道将其同湖岸连接起来。

      天鹅岛。

      “戈培尔家是不是还在那儿保留着一所房子?”

      克劳斯点点头,“还有其他那些人。”

      天鹅岛是柏林最高尚的住宅区之一,住在那里的都是达官贵人。岛上零星散布着几十座房子,入口的堤道有警卫把守。隐秘,幽静,安逸,坐享森林空气和湖泊美景的好地方。也是最不适合发现无名尸体的地方。

      “当地的民警管那儿叫‘锦鸡地’。”

      马赫笑了笑。“锦鸡”是柏林街头黑话,指的是那些党国要人。“是啊,在那种地方出现浮尸可不太好。”

      黑尔嘉回来了。“从星期天早上起的人口失踪报告。”克劳斯接过报告,瞟了一眼,递给马赫:“最新的报告还没加进去,不过够你忙的了。你应该让你那胖伙计耶格尔来办这案子。按理该他处理,记得吧?”

      “谢谢。我至少先把开头的工作做了。”

      克劳斯摇了摇头。“你太热心了。又不会给你升职。薪水那么少。”

      马赫把名单卷成一筒,凑近克劳斯:“同志,别忘了,‘通过劳动获得自由’”。这是集中营的口号。

      他转身而去,听见克劳斯对那女秘书发牢骚:“看见了吧?他净开这类鬼玩笑。”

      马赫回到办公室时,耶格尔正在挂外套。

      “扎维!” 耶格尔张开双臂,“值班室告诉我了。真谢谢你!”他穿着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的制服,黑色的束腰上衣上面还能看出早餐的蛛丝马迹。

      “哎,别高兴的太早。尸体上面没有一点儿线索。星期天以来柏林有上百人失踪。核对名单就要半天。我答应儿子今天下午带他出去玩。所以接下来的活就是你的了。”

      马赫点燃一支烟,向耶格尔讲述所有已知细节:丢失的脚,他对约斯特的怀疑,案发地点的特殊性。耶格尔一边听一边轻声哼着,表示听明白了。这是个大块头的家伙,有差不多两米高,大手,大脚。他有50岁了,比马赫大10岁。两人自从1959年起便分享一间办公室,刑警总部的人有时开玩笑说这对搭档是一狐一熊。

      “这是人口失踪报告。”马赫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打开从三楼拿来的纸卷。上面是一串人名,出生日期,失踪时间,联系地址。耶格尔叼着一支肥大的雪茄,肥大的手指飞快地翻看着报告。

      “那位好医生艾斯勒说,咱们这位先生大概是昨天晚上6点钟死的,所以他的家人到七八点钟才会发现人不见了。也许再等上一晚上,有可能到今天早上还没有报告。但是还有两种可能:一、他死前就已经失踪一阵子了;二、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就是艾斯勒把死亡时间弄错了。”

      “那家伙当兽医都不够格。”耶格尔颇为赞同。

      马赫飞快地数着人名。“一百二十个人。我们这位先生大概在60岁左右。”

      “也有可能是50多岁。在水里泡12小时,样子不会好看的。”

      “对。所以应该把1914年以后出生的都排除在外。这样还剩下一打左右的名字。而且没有比这再省事的调查了:小朋友,你爷爷少了一只脚吗?”马赫把名单一撕两半,把一半递给耶格尔。“哈维尔湖附近有哪些警察局?”

      “尼古拉湖分局。万湖。克拉多夫。加托。皮切尔斯多夫。不过最后这个可能太靠北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马赫给所有的分局都打了电话,询问有没有人上交一团衣服、或者报告失踪人口。没有任何新线索。失踪名单上的人也都没有少一只脚。到11点半,马赫站了起来。

      “无名氏先生。”

      耶格尔十分钟前就挂上了电话,此时正在窗口抽烟。“可怜的老家伙,是不是?比你还形单影只。”他啐掉舌头上的散落雪茄烟叶。“我一会儿去值班室看看有没有新的报告。你该走了。跟皮利好好玩玩吧!”

      刑警总部对面,一家不起眼的教堂刚刚结束午祷。身披雨衣的牧师正在锁上教堂的大门。马赫站在总部门口盯着他。基督教在第三帝国是不受官方欢迎的。好多牧师都成了盖世太保的告密者。那位牧师把一枚巨大的铁钥匙塞进衣袋,发觉街对面的警察巢穴门口有人在注视着他,连忙垂下眼帘,低头匆匆离开,仿佛正在做一件非法的勾当。马赫也扣上外套,迈上丑陋肮脏的柏林大街。

      • 家园 祖国Vaterland(三)

        “大凯旋门开工于1946年,在1950年‘民族觉醒日’那天竣工。它的设计灵感来自元首,尤其是元首在‘奋斗年代’绘制的那些草图。”

        游览巴士上的乘客们赶紧埋头记下这一重要信息,接着纷纷站起来,涌到巴士的一侧,带着赞叹的表情望着那座巨大无朋的雄伟建筑。马赫把儿子抱到膝盖上,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导游是位中年妇女,穿着帝国旅游部的深绿色制服,叉开腿倚靠在挡风玻璃上。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凯旋门用花岗岩建造,总体积是两百三十六万五千六百八十五立方米。是法国巴黎凯旋门的49倍。”

        有一下子,凯旋门高高耸立在他们头顶上,紧接着旅游巴士就驶进了像隧道一样的门洞。这条门洞比足球场还要长,有五十层楼那么高。顶灯和探照灯照亮了门里面的八条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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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凯旋门

        “大凯旋门的高度是一百八十米,宽一百六十米,深一百九十米。在它内侧的墙上,刻着1914年到1918年、以及1939年到1946年为祖国牺牲的三百万战士的名字。”

        女导游打了个喷嚏。游客们尽职尽责地伸长脖子,想看到那三百万人名的片言只字。这些游客里有一群日本人,脖子上挎着“尼康”相机;一对大大咧咧、一望而知是美国人的夫妇,带着一个岁数和皮利差不多的小孩;一大群拓居者模样的东方农民,大概来自奥斯特兰或者乌克兰。

        马赫望了一眼阵亡者名单。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他父亲的名字。还有他的祖父和外祖父。他把眼睛移回到女导游身上。她掏出手绢擤了擤鼻子,没发现有个人在饶有兴趣地注意着她。

        巴士驶出了长长的门洞,重新回到铅灰色的柏林苍穹之下。

        “离开凯旋门后,我们就进入了胜利大街的主要路段。这条大街由帝国部长斯佩尔阁下主持设计,1957年全部竣工。它有一百二十三米宽,是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两倍;它的长度是五点六公里,是香榭丽舍大街的二点五倍。现在在你们左边可以看到内政部和交通部大厦,右边是经济部、粮食部和殖民部……”

        更大,更高,更宽,更长,更贵……甚至战胜了同盟国之后,马赫想道,德国人也仍然有一种自卑感。没有任何东西是它自己的样子。所有的东西都要拿来同外国人拥有的同类东西做比较……

        观光巴士经过了一段高级商店、影剧院和饭店林立的繁华街道,穿过一座圆形广场后,又进入了一群气氛甚为浮夸的政府建筑群之中。“军人会堂”,女导游照本宣科地背诵道,“是德意志帝国最大的战争博物馆,里面陈列了德国在战争中缴获的大量外国战利品,包括法国签字投降的车厢,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纳尔逊铜像,还有原来陈列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中的‘炮王’。”

        马赫以前带儿子看过那门大炮,在它旁边是从刚刚退役的“元首”号战列舰上拆下来的508毫米巨炮。在军人会堂的对面,是巨大无朋而又杂乱无章的“帝国元帅府”,集空军部、“四年计划”总部、帝国狩猎总监府等等和戈林的私人府邸于一体,柏林人称之为“戈林宫”。这座建筑在帝国元帅死亡之后就被空置,谣传说元首的继承人海德里希即将接管它,把秘密警察总部迁移到这里。女导游略过了这座建筑,没有加以介绍。

        “在你们的正前方,”女导游带着略为炫耀的自豪语气介绍说,“胜利大街的最北端,是世界第八大奇观。”

        “世界第八大奇观”,皮利喃喃地重复说。

        甚至在挑剔的马赫看来,它也的确无愧于这个称号。在薄雾中,远处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巍然耸立,在一群像战列舰一样的灰色建筑之上,是一座半入云端的巨大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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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国人民大会堂

        马赫周围的拓居者们纷纷交头接耳。“天哪!那简直就是一座山!”一位农妇模样的妇女用拳头掩住惊讶的嘴巴。她和丈夫还有四个孩子坐在一起。这个家庭可能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省吃俭用,筹措这次“大旅行”。帝国旅游部的宣传画册把四月“元首日”期间的柏林宣传得如同人间仙境:蔚蓝的天空,鲜花的海洋,身穿盛装的人群,整洁的街道,丰盛的食品,金发少女在元首宫前献礼……在寒冷萧索的明斯克或着基辅很少能见到的美好景象。

        “通过快乐获得力量”这个组织已经从帝国劳工部划到了旅游部,它针对帝国东部的众多移民推出了一揽子旅行项目。移民们乘坐两小时的容克喷气客机,或者驾着自家的“大众”轿车在柏林-莫斯科高速公路上行驶三天,就可以来帝国首都观光旅游一番。

        皮利挣脱了他爸爸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巴士前部。马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这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在U艇上服役期间,当英国的护航驱逐舰在薄薄的艇壳外面投下无数深水炸弹时——养成的习惯。

        马赫在海军里一直服役到26岁,在1948年因为怀疑得了肺结核而离开现役,在威廉港转入了“Marinekuestenpolizei”,也就是海岸警卫队。也是在威廉港的肺结核疗养院,他遇见了一个叫克拉拉?埃克哈特的护士,并和她结了婚。1952年,马赫加入了汉堡刑警部门。两年后克拉拉怀孕,两人的婚姻也在这时开始走向下坡路。在马赫被提拔到柏林的时候,保罗——小名是皮利——出生了。正好是10年零1个月之前。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并不责怪克拉拉。她一直是一位坚强的妇女,认为婚姻、家庭和孩子是最重要的,而且从来都没有变。可是他,马赫自己,却变了。在海军中呆了10年之后,他突然来到岸上,闯入了陌生的环境之中。当他上班、看电视、吃饭、甚至躺在妻子身边的时候,往往会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潜艇里面,不知道哪一颗深水炸弹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在中午去了克拉拉家——在南郊的利希滕拉德,是战后修建的丑陋居民区中的一座平房——接来皮利。把车停在路边,按两下喇叭,门帘掀开——这几乎已经成了固定的程序。自从五年前他们离婚后,就一直如此,这样可以避免难堪的见面寒暄。严厉反对离婚的帝国婚姻法规定离婚父亲只有在周日可以和孩子共处四个小时,但最近几年这条规定已经放松。自从1959年宣布学童在“元首日”前后放假一周后,马赫就常常在非周末的时间里来接皮利。

        按完喇叭之后,门开了,皮利出现在门口,好象一个害羞的儿童演员不情愿地被推上舞台。他穿着崭新的希特勒儿童团制服:黑衬衫,蓝短裤。皮利一言不发地爬进轿车,马赫给了他一个拥抱。

        “学校怎么样?”

        “还好。”

        “你妈妈呢?”

        这个小孩开始嗫嚅。

        “你想去哪儿玩?”

        一阵沉默。

        他们在动物园对面、布达佩斯大街的一家闪亮的现代化饭馆吃了饭。父子俩坐在塑料椅子上,一个吃着香肠和啤酒,一个捧着苹果汁和汉堡包。两人谈论着儿童团。10岁到14岁的德国小男孩都要加入这个组织,否则就会被视为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生物。

        “我的入团考试得了第一。”

        “好家伙。”

        “你必须在12秒里面跑完60米。还要跳远。还要做俯卧撑。还要考党的理论。还要会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马赫一时间几乎脱口唱出这首纳粹党党歌。“你的匕首呢?”

        皮利开始翻找他的口袋。这孩子长得像母亲,马赫想道。同样的宽颧骨和宽嘴巴,分得很开的棕色眼睛。

        皮利骄傲地把匕首放在了桌上。马赫开始回想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同样的匕首的。1934年?马赫拿起匕首,看着手柄上的纳粹万字标志,然后把它递还给儿子。

        “好样的,我为你骄傲。你想去哪儿?咱们可以去看电影,或者去动物园。”

        “我想坐观光巴士!”

        “但是咱们上次坐过了啊。还有再上次。”

        “我就是要坐巴士!”

        “帝国人民大会堂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筑物。它的穹顶高度超过四分之一公里。在某些日子里——比如今天,它的顶端会没在云雾之中。穹顶的半径是一百六十米,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只有它的十六分之一。”

        他们这辆车来到了胜利大街的尽头,停在广阔的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广场的右边是国防军总司令部。30年代曾经被焚毁的第二帝国国会大厦已经被修复,包在这一片建筑群中,成了国防军图书馆。广场的左边是阿道夫?希特勒宫,元首官邸,第三帝国最神圣的圣地。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帝国人民大会堂的细节了。最底下的建筑入口处是一排柱廊,用采自瑞典的红色花岗岩修成,每根柱子脚下都装饰着阿特拉斯神和大地女神特勒斯的镀金雕像。在它之上是洁白的基座,再往上就是那震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青铜穹顶。

        女导游还在喋喋不休:“这座大会堂可以容纳十八万人,只在最隆重的庆典中使用。有趣的是,人们呼出的水气会缓缓上升,在穹顶内形成薄薄的云层,遇到青铜屋顶后会冷凝成水滴,像毛毛细雨一样落下来。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有自己的天气系统的建筑。”皮利扒在车厢前部,贪婪地望着这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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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部

        这套解说词马赫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他向车窗外望去,看见的是湖边泥滩中的那具尸体。那老家伙在想什么?星期一的晚上去游泳?柏林从星期一早上起就阴云密布了。自杀?有可能。想想吧。走进寒冷的湖水中,在黑暗中扑打着湖水,没人看见,暴雨中也没人能听见……

        “我们会见到元首吗,爸爸?”皮利突然扑过来,打断了马赫的思路。

        “恐怕不会。”马赫有点内疚。克拉拉经常抱怨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

        导游的声音飘了过来:“……元首宫的南立面有七百米长,是法国凡尔赛宫的七倍……”

        巴士慢慢地驶过元首宫的正面入口。广场周围环绕着一圈平台,真正的入口还在它上面。花岗岩基座,大理石,青铜雄狮……整个元首宫宛如一条盘绕在广场西边的睡龙。四名党卫军荣誉卫队士兵纹丝不动地站在入口岗亭前,头顶上是巨大的万字鹰徽。柱廊后面,整个这面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只是在青铜大门的上方有一座宽大的阳台。在庆典活动中,元首就站在这里,向下面如痴如狂的芸芸众生挥手。事实上现在就有几十个人站在广场上,巴巴儿地抬头往着那座阳台,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期待。

        马赫扭头看了看儿子。皮利也被眼前那巨大建筑的宏伟气势震慑住了。他的小手用力地攥住“希特勒儿童团”发给他的匕首,看上去仿佛是一位小小的十字军骑士……

        观光巴士把游客们带回了这趟游览的出发地——戈滕兰火车站。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暮色笼罩了柏林上空。

        火车站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群:举家旅行的市民;回家休假的军官;拖着行军包和女友手挽手的士兵;提着简陋行李的外国劳工;刚刚结束两天两夜的火车旅行、被柏林的嘈杂喧闹惊得目瞪口呆的东方移民……到处都是制服,黑色的,灰绿色的,海军蓝的,咔叽黄的……火车站就像一座巨大的工厂吞吐着人群,那种嗡嗡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工厂。到处都立着警告标志:“随时保持警惕!”“看见可疑行李立即向有关当局报告!”“警惕恐怖活动!”

        戈滕兰车站是世界上最大的火车站,它的钢架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玻璃砖,里面分成四层,有上百座自动扶梯和电梯。像房子一样高的火车从这里出发,沿着四米宽的高速铁路通往巴黎、伦敦、罗马、君士坦丁堡和哥本哈根。预报车次的巨大电子告示牌上不断闪现大德意志帝国各东方领地的名字——戈滕兰(过去的克里米亚)的首府提奥多里亚斯哈芬(塞瓦斯托波尔)、陶里达总督区的首府梅利托波尔——“戈滕兰”和“陶里达”这两个大区的名字分别来自据称发源于当地的哥特人和条顿人;伏尔加日耳曼省的条顿施塔特(萨拉托夫),以及圣彼得堡、莫斯科、基辅、尼古拉耶夫、哈尔科夫、罗斯托夫、乌法、喀山……

        马赫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取回自己的轿车。回家的路上皮利一言不发,直到快到家时,才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问题。

        “你是个反社会者,不对吗?”

        从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奇怪,马赫几乎大笑出来。“反社会”在第三帝国是离“反党”和“叛国”只有一步之遥的罪名。不参加各类社会团体,冬赈的时候不捐钱,都会被视为“反社会”。

        “别胡说八道!”

        “可是埃里希叔叔就是这么说的!”

        埃里希?赫尔弗里希,纳粹党柏林市委的一个忠实党棍和专职官僚,业余的童子军团长。他一年前开始追求克拉拉。这么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埃里希叔叔”了。啊哈!

        “他说你不对元首敬礼,还开党的玩笑。”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说市党部里有一份关于你的文件。他还说你早晚会被抓起来。”皮利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想他是对的。”

        “别胡思乱想了。”马赫把车停在了房子外面。

        “我恨你!”皮利尖声叫喊了一句。马赫打开车门,这孩子头也不回地跑向家门。屋子里传出一阵狗叫。

        “皮利!”马赫追过来,喊了一声。房门打开了,克拉拉站在门廊里,穿着德意志主妇协会的制服。在她身后,是一身棕色制服的埃里希。一条狼狗跑了出来,舔着皮利的手和脸,但是被他一把推开。这孩子消失在房间里。

        马赫想追进屋去,但是克拉拉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烦那孩子!离开这里!别打扰我们!”

        她抓住狼狗的项圈,把它牵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当马赫驾车回刑警总部时,不断地想着那条狗。在那座屋子里,它是惟一没有身穿制服的生物。

        如果心情不是这么糟糕,马赫准会大笑起来的。

        • 家园 祖国Vaterland(四)

          “今天真不顺啊”,马克斯·耶格尔把胳臂伸进外套。现在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没有失物上交报告。没有人拣到衣服。我一直往回查到星期四,没有发现你要找的东西。尽管案发时间早就超过了24小时,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念这老家伙。你肯定他不是个流浪汉?”

          马赫摇了摇头。“吃得太好了。流浪汉也不会有游泳裤。这是常识。”

          “算了,”马克斯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按灭。“今天晚上我要参加一个党代会,‘德意志母亲:家庭阵线上的民族战士’。”

          像刑警部门的其他高级侦探一样,耶格尔也有一个党卫军军衔,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不过,和马赫不一样,他是去年才入党的。马赫对此并不感到奇怪:非党人士在任何单位里升到一定的位置,就会碰到所谓“玻璃屋顶”,要想再提升一步,只有入党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汉内洛蕾也去吗?”

          “我老婆?德意志母亲青铜荣誉勋章的获得者?嘿嘿,她自然要去。”耶格尔看了看表。“喝杯啤酒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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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意志母亲青铜荣誉勋章(Ehrenkreuz der deutschen Mutter )生育4个孩子可得,6个得银质,8个金质,河友们估计一个铜质都得不了啦

          “今天算了。谢啦。我和你一起下楼。”

          马赫和耶格尔走下刑警总部大楼的大理石台阶。出门之后,耶格尔就向左拐到酒吧林立的于伯瓦尔大街,马赫则往右拐,朝施普雷河走去。他走得很快。雨已经停了,但是空气仍然带着潮湿味儿。他来到宫桥,巨大的霍亨佐伦王宫像一头黑色的怪兽蹲伏在对面的博物馆岛上。战前就耸立在那里的青铜路灯照着黑色的铺路石。施普雷河上的夜航驳船传来一阵低沉的雾角声,在河两岸的高大石头建筑中回荡。

          耶格尔又拐了个弯,走上滨河路。他很喜欢扑面而来的冰凉潮湿空气,这让他想起待在海上的那些日子。一艘驳船正在向南航行,船首亮着一盏桔黄色的灯,船尾啪嗒啪嗒地搅起一团团浪花。远处,柏林大教堂和古典艺术博物馆仍旧灯火通明,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城市仿佛在夜色中蒸发掉了。马赫离开了河边,穿过斯皮特尔市场大街,几分钟后走进了柏林市立殡仪馆。

          艾斯勒博士已经回家了。服务台后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哦,我爱你!我想怀上你的孩子!”殡仪馆的值夜者,一个快要谢顶的中年男人,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桌子上的德律风根牌便携电视上挪开,检查了马赫的证件,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来访者的名字,从一大堆钥匙里挑出一串,然后让马赫跟他进去。在他们身后,响起了Reichsrundfunk(帝国广播公司)晚间黄金时档肥皂剧的片头曲。

          滑动门后面是一条单调的走廊,看上去活像刑警总部大楼里它的几十个孪生兄弟。马赫和值班员乘着吱噶作响的老式运货电梯来到了地下停尸间。在“禁止吸烟”的提示灯下,两人同时点燃了手里的香烟。经验丰富的人都会这么做。这倒不是为了遮掩尸体腐败的味道——停尸间的温度很低,尸体不会发出异味——而是为了遮挡刺鼻的防腐剂气味。

          “你想看那个老头?早上8点多钟送来的那个?”

          “对。”

          值班员拉开沉重的大门,寒气扑面而来。两人走进了冰库一样的停尸房,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让这个房间看上去显得更冷。铺着白瓷砖的地面向房间中央微微倾斜,房间中央是一条窄窄的排水槽。两边墙上有一个个不锈钢大抽屉,尸体都放在那里面。值班员从墙上拿下一个活页夹子,翻看着。

          “这一个。”他把夹子夹在腋下,走向一个大抽屉,把它拉开。马赫走了过去,拉开尸体上面覆盖的白布单子。

          “你可以离开了,我办完事之后会喊你的。”马赫头也不抬,对值班员说道。

          “不允许。有规定。”

          “怕我损坏证据?请便吧。”

          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看上去与白天大不一样。一张多肉、坚硬的脸,一对小眼睛,一张看上去很冷酷的嘴。除了几丛白发外,尸体上几乎没有什么体毛。鼻子很尖很挺,鼻梁两边有些凹陷。此人生前一定经常戴眼镜。面孔本身没什么特点,但两侧腮帮子都有瘀伤。马赫把手指插进死者嘴里,只摸得到多肉的牙龈。此人肯定戴着假牙,一定是在遭到袭击时被打飞了。

          尸体肩膀很宽,看上去相当健壮。马赫轻轻地把布单盖了回去。他一向尊重尸体,选帝侯大街上的一些诊所,其医生对待病人的方式都不一定比马赫更温柔。

          马赫向冻得冰凉的手掌呵了呵气,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衣袋,取出一个小锡盒和两张洁白的硬纸卡片。他握住尸体冰凉的左手腕,将攥成拳头的手指掰开,然后将每根指头都沾了沾锡盒里的油墨,在纸卡片上印下了指纹。效果不错。他又取了右手的指纹,值班员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过程。尸体那苍白手指上的黑色污渍看上去很刺眼。“把它弄干净”,马赫对值班员说。

          刑事警察的总部大楼在韦尔德市场,不过那些处理日常事务的机构——审讯室、实验室、档案、警用武器库、工作室、拘留所——却集中在亚历山大广场的警察主管委员会大楼内。这座位于繁忙地铁车站对面的古老普鲁士要塞式建筑是马赫拜访的下一个目的地。他从殡仪馆一路走到那里,只花了15分钟。

          “你想要什么!?”

          对马赫大声叫嚷的是奥托·柯特,指纹鉴定处的头子。

          “优先权,”马赫心平气和地对后者说,一边从烟盒里抽出又一支香烟。他很了解柯特,两年前两人一起破获过兰科维茨一个声名狼籍的武装抢劫团伙,他们作案时杀了一名警察。柯特因此升了一级,欠下了马赫的人情。“我知道你这儿的工作一直排到了元首一百周岁诞辰,我也知道西波那帮家伙压你优先办理那些恐怖分子和天知道什么组织的案子。但是帮我这一次。”

          柯特一屁股靠到椅子背上。在他身后的书架上,马赫可以看见刑警头子阿图尔·内贝的犯罪学著作。内贝从1933年起就开始掌管第三帝国的刑事警察力量。“我瞧瞧你有哪些材料。”柯特让步了。马赫递过去那两张指纹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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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图尔·内贝,现实世界中死于1945年,因参与7·20事件被吊死,小说中为普通警察老大 ,马赫的上级

          “男性。60岁左右。死亡一天。”

          柯特摘下眼镜,用手指揉着眼睛。“好吧。我先办这个。”

          “要多久?”

          “明天早上才会知道。”柯特戴回眼镜,“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不管他是谁——肯定会有犯罪记录呢?”

          马赫也不知道,不过他不敢向柯特承认这一点。“相信我吧。”他说。

          马赫在半夜11点才回到他的公寓。老式的电梯已经停运,因此他只好沿着铺有破旧棕色地毯的楼梯走上楼回家。羊毛毡地毯上一股股卷心菜、糟青鱼和煎肥肉的气味。当他路过二楼时,听见一对年轻夫妇在吵架,他们就住在他的楼下。

          “你怎么能那么说?”

          “你就是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传来了咣当一声摔门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啼哭。一户人家调大了电视音量表示抗议。每晚都有这样的公寓奏鸣曲。很久以前,这座位于蒂尔加腾南边的公寓楼一度属于典雅的居住区,住户都是律师、医生一类人物,现在却每况愈下。

          马赫爬到三楼,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房间里很冷。暖气又坏了。这套公寓有五个房间:一个起居室,有相当豪华的栗木护墙板和高高的天花板,都是很不错的战前老手艺;一间卧室,一间浴室,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空房间,里面堆放着几年婚姻积淀下来的东西,好多箱子一直没有拆包。

          这套房子比战后按标准化图纸大量兴建的那种44平方米一套的Volkswohnung(人民公寓)大很多。马赫搬来之前,这里住的是空军一位少将的遗孀。这个老太太从战争时期就住在这里,公寓在她手中逐渐变得陈旧衰破。她后来搬到了西班牙的马略卡。

          在搬进来后的第二个周末,马赫重新装修了卧室。他撕下原来的壁纸时,在其后面发现一张很老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合影,因为日期太久已经变得棕黄。照片上的字表明那是1929年由柏林一家照相馆拍摄的。一家人站在照相馆的森林布景板前面。一个黑发妇女看着她手中的婴儿,她丈夫骄傲地站在她身后,胳臂搭在妻子的肩膀上,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小男孩。马赫此后一直把这张照片摆在壁炉架上。

          那个男孩的岁数和皮利差不多,如今也该是马赫这般岁数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把照片藏在壁纸后面?那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如果参军的话有没有活过战争?好几年里,这些好奇的念头一直萦绕在马赫心中。然而韦尔德市场那边繁重的工作使得他无暇去调查自己的这宗小小神秘案子。直到去年圣诞节,由于某种他说不上来的原因——也许是随着又一个生日即将来临而引起的焦虑,他开始着手调查照片的来龙去脉。

          市政档案显示,他这套公寓在1928年到1942年曾经属于一位叫雅各布?魏斯的房主。但是警察部门没有关于这个魏斯的任何记录。冬赈、搬家、邻里监视报告、死亡……一概没有。陆军、海军和空军的人事档案里也没有征召这个人服役的记录。那家照相馆现在成了电视机商店,所有的营业记录都当废纸处理掉了。房屋登记管理部门的年轻工作人员们也没有谁记得魏斯一家。他们消失了。魏斯。白色(注:Weiss在德语中意为“白色”)。空白。

          现在,马赫知道了答案。或者说知道了部分答案。有一天傍晚,他想到了一个新办法,拿着这张照片去挨家询问楼里的其他住户。所有的住户都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只有一个例外。

          “他们是犹太人。”一位在楼里住了30年的老太太飞快地丢过这句话来,然后在马赫面前关上了门。

          当然了。犹太人!人人都知道,第三帝国和欧洲所有的犹太人在战争期间被重新安置到了东方。至于这些人现在过得怎么样,没有一个人关心,也没有一个人公开或者私下询问,如果他们还有一些理智的话。即使是一个党卫军二级突击队大队长,询问有关犹太人的问题也是件十分尴尬和难以启齿的事。

          也正是从那时起,马赫辛酸地回想,他和皮利的关系也开始逐渐疏远,他开始在天亮之前醒来,而且经常自愿承担一些额外的出勤任务。

          马赫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维滕贝格广场车道上的晚归车辆。接着他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一的Berliner Tageblatt(柏林日报)扔在水槽旁。马赫把它拣了起来,回到起居室。

          马赫读报的习惯是从最后一版向前读。后面的真消息多一些。如果报纸上说来比锡队4:0击败了科隆队,那么这个新闻极有可能是真的。不过党的中央宣传部甚至发明出了一种改写体育比赛结果的报道方法。

          体育版没有什么有趣新闻。东京奥运会倒计时,日本举国兴师动众迎奥运;美国代表队将在28年后首次重返奥运会;德国运动员仍然在各类世界比赛中保持领先地位;等等等等。

          接下来是广告版。德国的家庭们!今年夏天请去戈滕兰度假,这里是帝国的里维埃拉!还有商品广告。法国可蒂香水、佛罗伦萨高级女装、荷兰香烟、比利时巧克力、瑞典裘皮、波斯恺加鱼子酱、奔驰跑车、西门子电视、英国哈罗兹公司的家具……仿佛整个欧洲出产的奢侈品都堆到了第三帝国的丰饶羊角中,而且还溢了出来。

          接下来是公告版,出生、结婚和死亡:特贝,恩斯特和英格丽,喜结良缘;魏德纳,特里斯坦,献给元首的婴儿,体重2.9千克;文策尔,汉斯,71岁,忠诚的国家社会主义战士,不幸去世……还有一颗颗孤独的心在寻找安慰:“50岁,纯种雅利安人,医生,莫斯科战役老兵,寻找健康、贞洁、谦卑的30岁雅利安妇女,宽臀、穿平跟鞋、不戴耳环者优先考虑”;“寡妇,60岁,想再度寻找北欧种男性生子,以使古老家族不至断嗣”……

          艺术活动版:扎拉·利安德,《敖德萨妇女》的女主角,在光明宫电影院演出音乐剧,表现南提罗尔德意志人在乌克兰草原上史诗般的“重新安置”;一篇音乐评论文章,尖锐地讥讽了正在汉堡夜总会中演出的一支名叫“甲壳虫”的英国乐队,说这四名利物浦青年表演的音乐“像美国黑鬼的嚎丧”,这一新现象反映了英国文化的衰退,德国青年不要受其毒害云云;元首日那天,赫伯特·冯·卡拉扬将在伦敦的皇家艾伯特大厦指挥演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即欧洲联盟的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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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壳虫乐队,1964年,顺时针顺序:约翰列侬、保罗麦卡特尼、林哥史达、乔治哈里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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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拉扬,据说希特勒不甚欣赏他

          社论版猛烈抨击了发生在海德堡的反战学生示威,用党报《人民观察家报》惯用的那种强烈笔调称“一切背叛民族的叛徒都将被德意志民族专政的铁拳无情地镇压!”

          讣闻:内政部的某个大头头,“终生为党和帝国服务……”

          德国新闻:伴随着春天解冻,帝国将在西伯利亚发动新的攻势!德国战士消灭苏联恐怖主义小组!乌克兰总督区首府罗夫诺,五名恐怖分子因为袭击杀害德国移民家庭被处决!法本公司研制出新抗癌药!还有一张照片,海军最新服役的“邓尼茨海军元帅”号战略核潜艇驶入挪威特隆赫姆基地。

          世界新闻:白金汉宫宣布爱德华八世国王和沃利斯王后将在7月对德国进行国事访问,“以加强不列颠帝国和德意志帝国这两个北欧种族国家之间的民族纽带”。华盛顿,肯尼迪总统在初选中的胜利表明他很有可能将赢得第二次总统竞选。法国和西班牙食油短缺,欧盟将从中国进口大豆……

          报纸从马赫的手中滑落,掉到了地板上。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

          “真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柯特的声音有些讥讽,“不过我的印象是你送来的材料很急。我应该等到明天早晨再来电话吗?”

          “不,不”马赫已经完全醒了过来。

          “你会爱死这个结果的。真漂亮!”认识他这么多年来,马赫还是头一次听到柯特吃吃发笑。“你肯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这不是你跟耶格尔之间搞的什么鬼?”

          “是谁?”

          “首先是背景调查,”柯特显然很享受现在的这个时刻,“我们往回查了大量的资料,最终才找到一个符合的样本。非常完美。没有错误。没错。你的人在我们这里有案底。他以前被捕过一次。我们在慕尼黑的同事逮捕的他。40年以前。再确切一点,1923年11月9日。”

          电话这头沉默了。五秒,六秒,七秒。

          “啊!我敢说你记得这个著名的日期。”

          “一个alter Kampfer(老战士)”,马赫喃喃地说,伸手去够掉在椅子上的香烟。“名字?”

          “对啊。一个党的老同志。啤酒馆暴动时和元首一起被逮捕。你真是从湖里钓出了条大鱼啊,一个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柯特再度哈哈大笑。“一个聪明点的人会干脆把他留在那里。”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柯特挂上电话后,马赫在公寓里来回溜达了五分钟,一个劲儿地猛抽烟。然后他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给耶格尔的,第二个打给韦尔德市场的值班员,第三个是一个柏林号码。一个睡意朦胧的男人接听了电话。

          “鲁迪?扎维尔·马赫。”

          “扎维?你有毛病吗?现在是半夜!”

          “不完全是。”马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一手拎着电话机,一手拿着听筒,“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看在老天份上!”

          “关于一个叫约瑟夫·布勒的人,你能告诉我什么资料?”

          那天晚上马赫做了个梦。他又回到了湖边,梦境中有雨,有那具尸体,脸朝下趴在泥泞中。他拉住尸体的肩膀,可是怎么拖也拖不动,就像铅铸的一样。但是等他转身要走时,尸体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把他往湖里拉。马赫拼命挣扎,把手指插进泥地里,但是没有用。当他和尸体一道沉入湖中时,尸体的面孔突然变成了皮利的模样,因为愤怒而扭曲,对着他大声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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