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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杀戮书.西晋八王之乱 -- 应侯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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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第二章、杨骏(3)

      三、两位受惊的祖父

      武帝遗诏中允许杨骏“止宿殿中”,给杨骏佩了“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做护卫,并且允许杨骏“持兵仗出入”禁宫的时候。所以杨骏一点都不低调,自从司马衷登基,他就搬进太极殿,还调来一百名虎贲日夜伴随左右。

      这些举动给国丧平添几份杀气。太极殿里设有灵位,文武百官每天都要随惠帝到武帝灵前哭泣,一进灵堂却看见虎贲环侍,身边刀光闪闪,令人心惧。

      这个惊悚场面暴露了杨骏内心的虚弱与不安。武帝在世的时候,有这棵大树撑着,无论杨骏在树荫下如何胡闹,都不用担心无法善后;如今大树哄然倒塌,留下一片狼藉,杨骏这才认识到自己是如此单薄瘦弱,他感到非常无助。

      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人,都认为这是杨骏咎由自取。武帝晚年看似体弱多病怠于政事,实际上朝廷的走向一直在他的谋划下亦步亦趋。武帝要将政权、军权分别交于不同人之手,所以他一方面让杨氏权倾朝野,一方面又委任各宗室成员都督地方军事、委任太原王氏的王佑职掌中央禁军。武帝深知杨氏与宗室之间矛盾重重,但是没有史料显示武帝曾做出努力,让双方和解。外戚与宗室相互掣肘,共同辅佐新君,这才是武帝心中的合理格局。

      相关部署从太康初就开始有步骤的实施,前后近十年。咸宁三年驱逐宗室成员归藩、太康三年逼死齐王攸、太康八年对于各方都督的重新任命,还有贯穿太康十年的“三杨”兄弟对朝政越来越全面的控制,都是武帝的刻意安排。杨骏排挤卫瓘,虽说有欺君的嫌疑,但其实也是武帝默许的。

      到了武帝快驾崩的时候,新朝堂的格局已经一目了然,朝臣们已经习惯了杨骏在朝堂上装腔作势,也已经预料到汝南王即将“都督中外诸军事”,与杨骏一同辅政。谁曾想变生腑肘,杨骏利令智昏,竟然在武帝弥留的最后时刻使诈,成为唯一的顾命大臣。

      一招不慎,全盘皆死。宗室被排除出顾命的行列,自然愤懑无比,而杨骏本人也陷入了骑虎难下的窘境。在他周围,是一群居心叵测的同僚,正袖手冷笑;在禁宫之外,有一个辈份、地位都很高的汝南王,他的子侄辈都掌握着实权;如果杨骏的思绪足够远,他应当还会想到在千里之外,还有几十万大军在默默操练,这些军队的统帅都是姓司马的,这些司马家儿或许正在勒马长叹,遥望洛阳呢。

      在武帝生前,杨骏认为他只是一个苟延残喘,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病夫;如今杨骏才发觉这个病夫设下了天罗地网,令自已的意志在死后继续得以贯彻,杨骏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这枚名叫杨骏的棋子任意妄为,破坏了棋局,因此陷入困境有成为弃子的危险。

      杨骏的不安在武帝死后第七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歇斯底里地发作了。

      《礼札》上说“天子七日而殡”,也就是说皇帝死后第七天要出殡,即将梓宫从后宫含章殿运到宫城前殿太极殿。武帝将在太极殿停殡到五月,然后运到峻阳陵下葬,与虫豸穿山甲盗墓贼为伴。

      杨太后、惠帝以及文武百官都到含章殿奉迎武帝梓宫,人群中唯独不见杨骏的踪影,他躲在太极殿里死活不出来,不仅不出来,还严令虎贲环卫太极殿。

      杨骏如此紧张失态,原因是有流言说汝南王正在纠合禁军,准备攻打禁宫,清君侧。

      汝南王是宣帝司马懿的第四个儿子。

      司马懿有九个儿子,除了长子景帝司马师、次子文帝司马昭,最有才干的莫过于老五瑯琊王司马伷,他是后来东晋元帝司马睿的祖父,其次是老七扶风王司马骏,可惜两人都短命。

      活到惠帝朝的有老三平原王司马干、老四汝南王司马亮、老六梁王司马肜和老九赵王司马伦,这四个宗室的元老都在“八王之乱”里发挥过作用,汝南王、赵王更是忝列“八王”的行列。

      但皇帝这四个爷爷都不是好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先说皇帝的三爷爷平原王司马干。史称平原王司马干“有笃疾,性理不恒”,那意思是说这老头是个精神病患者,有时正常、有时发病。正常的时候还好,就是有点木木讷讷,史书上夸他“颇清虚静退,简于情欲”“与人物酬接,亦恂恂恭逊,初无阙失”;但是这老头发起病来就整个人都错乱了,有人拜访他,会被晒在门外晒一天;到了下雨天他把牛车拉到雨里,把车盖打开晒;他的爱妾死了,尸体盛在棺木里,司马干几天打开看一下,然后奸尸,一直到尸体腐烂不堪了才埋葬。

      因为有精神病,所以这个王爷始终没有参与朝政,得以在西晋险恶的政治环境中独善其身,司马干竟然一直活到晋怀帝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以八十岁高龄寿终正寝。司马干咽气的时候,他的九个兄弟已经死光,他的侄子辈甚至孙子辈也已死掉十之七八,他死后三个月,洛阳就陷落了,晋怀帝成为匈奴人的俘虏,包括他的儿子司马永在内的数十名晋朝王爷被石勒活埋。

      西晋末司马家命最好的一个王爷是个精神病,由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事例,我们感到老天爷对司马氏确实不怀好意。

      再说皇帝的六爷爷梁王司马肜与九爷爷赵王司马伦,这两位是为老不尊的典型。

      梁王司马肜“无他才能”,爱好声色犬马,以前还因此获罪受罚,被削了一个县的封地,惠帝后来派他去镇关中,更是出了大乱子,这是后话,容后再禀;

      至于赵王司马伦,其为人“素庸下,无智策”,打小不争气,被父兄看不起。这人名列“八王”,而且是“八王”之中最可恶一个,后来赵王伦篡位自立,把原本只发生在中枢的政治斗争扩散到了全国,这也是后话,容后详禀。

      由此可知,齐王攸一死,宗室里面其实无人可托付后事,挫子里面拔将军,汝南王已经是晋武帝的最佳选择。

      那么,汝南王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首先他是一个命长的人,武帝驾崩的时候,汝南王起码已经六十五岁了,在司马家族中算是高寿;

      其次他不是一个嫌命长的人,所以当年弟弟扶风王司马骏为留住齐王攸,冒颜犯谏触龙鳞的时候,他只是冷眼旁观。

      史书上说汝南王“少清警有才用”,怎么个有才用法呢?史书上紧接着就记载了他带兵出征,接二连三的吃败仗。第一次是少年时随兄长司马昭讨伐诸葛诞,“失利,免官”;第二次是武帝泰始年间都督关中军事,羌族叛乱,攻杀秦州刺史胡烈,汝南王指挥失当,又被免官。

      这两次重大失利足以说明汝南王没有将干之才,可武帝还是不停的把他派出去镇守四方,不仅汝南王,上面提到的不成器的梁王与赵王,也一直在镇守方岳。这说明晋武帝不会用人,他只信任外戚与宗室,这一点与两汉时期唯才是举的情景实在相差太远,而司马家宗室的人才又少得可怜。

      当流言传到杨骏耳中,说汝南王要喋血京师的时候。真实的情况是汝南王正惶惶不可终日。

      汝南王与杨骏患有同样的毛病,志大才疏。武帝临死,有明显迹象表明汝南王将会入朝辅政,当时杨骏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来催促他去许昌,汝南王却始终磨磨蹭蹭不肯上路,其实就是在等武帝召他入宫顾命。

      但是结果令人失望,武帝驾崩了,遗诏只设杨骏一人为顾命大臣。这对汝南王是一个意外的打击,不过汝南王错过了遗诏,却还是处于有利的位置,因为洛阳军权不在杨骏手里,而且杨骏素无人望,此刻晋朝的臣子们大多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袖手观望。

      北军中候王佑的态度目前不明朗,但是可以肯定他不会倒向杨骏这一边。汝南王的长子司马矩当时任屯骑校尉,麾下有好几千人,汝南王即使争取不到王佑的支持,也是有兵可用的。

      因此,当汝南王生怕受到杨骏暗害,惶恐不安地向廷尉何勖问计之时,何勖感到十分奇怪,他说:“现在满朝上下都归心于王爷您,王爷您不讨伐人家已经不错了,还用担心人家讨伐您啊?”

      何勖说得一点都没错,当时杨骏正躲在重兵环卫的皇宫太极殿里,瑟瑟发抖呢。但是汝南王终究还是胆怯,他不仅没有胆量公开质疑武帝遗诏的真实性,甚至连进宫哭丧都不敢。可是作为臣子,他又不得不哭丧,于是汝南王只好怯生生地躲在宫城外的大司马门外,揪着花白胡子,痛哭流涕。

      哭完了汝南王还不敢住在家里,直接出城住到军营里,把自已保护了起来。

      汝南王搬进军营是出于胆怯,可这个原因杨骏并不知道。杨骏将流言与汝南王的举动一综合,得出的结论就是:汝南王要动手杀进宫来了。

      杨骏慌了手脚,当即召来二弟杨珧、三弟杨济、外甥李斌、张劭等人商议对策。三弟杨济是武将,曾出任过地方都督,也任统领过洛阳禁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杨骏对他的期望最高,等着杨济主动请缨。

      杨骏的指望落空了,杨济杨珧异口同声地表示应当与汝南王握手言和,外甥李斌也在一旁附合,说二舅三舅说得对。杨骏气得鼻子都歪了,幸好另一个外甥张劭有血性,说先下手为强,不如主动进攻汝南王。

      杨骏连连点头,这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可是,兵从哪里来?

      张劭说有兵,他当时正与司空石鉴替武帝修筑峻阳皇陵,修皇陵的都是兵户(注:兵户指入了“兵籍”的人,是魏晋社会底层的一个群体,闲时租种国家的土地,缴纳极高的税赋,战时出征),集合起来就是一支军队。

      杨骏大喜,立刻拟了一份诏书,命令司空石鉴与张劭领陵兵讨伐汝南王。这份诏书用青纸眷写一遍,先送给太后过目,又送到司马衷那儿盖上皇帝玺印,就正式生效。

      胆怯的汝南王、失控的杨骏再加上急于立功得富贵的张劭,三人一台戏,武帝尸骨未寒,内战却一触即发。

      幸亏司空石鉴保持着冷静。

      石鉴此时已经年近八十。他出身寒微,早在曹魏时代就声名显赫,在朝曾名列九卿,在外也曾镇守一方。但是到了晋朝他没被武帝重视,仕途跌宕,两次遭陷害被免官,直到武帝朝后期才重新获得重用。有了这么丰富的政治经验与复杂的人生经历,石鉴老头修炼成为人精,武帝又没有让他做顾命大臣,他可不想夹在外戚与宗室的争斗里被当枪使。石鉴是先朝老臣,已被封为子爵,并担任三公位极人臣,此生足矣!八十老翁何所求?

      所以,当张劭立功心切,约束部下早早就位,然后使劲催石鉴发兵的时候,石鉴总是高深莫测地说时机未到,同朝为官四十余年,石鉴深知汝南王为人怯懦,因此断定无需发兵驱逐,汝南王会把自己吓走。

      石鉴是对的。当城内的张劭催着要发兵的时候,城外兵营里的汝南王正在在奋笔疾书,他已经决定去许昌,正上书向皇帝道别,满纸都在哀求谢罪。

      奏章发出去之后,汝南王思前想后,最后还是被恐惧打败,他不等皇帝回复,就打点行装逃向了许昌。

      汝南王弃营而逃的消息传到军营,张劭连忙回宫向杨骏报喜。差不多同时,禁宫里的杨骏也接到了汝南王的上书,起先他以为这是一纸讨罪檄文,抓在手里颤抖了半天,读完之后长舒一口气,气定神闲了。随后,他接到了张劭的亶报。杨骏昂首阔步走出太极殿,马上又豪情万丈起来。

      由于对手临阵脱逃,杨骏胜了这一局。但是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好运么?

      关键词(Tags): #西晋#八王之乱#汝南王#杨骏
      • 家园 想当年,三国时期随便扒拉一位过来

        那还不得天下横行

        这个是制度原因,有人选不上来

        还是三国之后,人材凋零

        感觉跟现在与建国时期有得一比

      • 家园 杨骏还是有一部分兵力掌握在手中的

        杨骏以贾后险悍,多权略,忌之,故以其甥段广为散骑常侍,管机密,张劭为中护军,典禁兵
        (永平元年,291年,杨骏倒台后,他的亲属和同党被诛杀)三月辛卯,诛太傅杨骏,骏弟卫将军珧,太子太保济,中护军张劭,散骑常侍段广、杨邈,左将军刘预,河南尹李斌,中书令蒋俊,东夷校尉文淑,尚书武茂。皆夷三族

        张劭是中护军,手里是有兵的,还是禁军。杨骏让他用修陵的兵去打司马亮,是因为他和石鉴(职位是司空)之前被派去修陵了:

        诏石鉴与中护军张劭监作山陵

        -----------------------------

        杨骏是杨艳的叔父,那么杨珧和杨济不大可能是二弟和三弟吧,自然也就不是二舅和三舅了。

        • 家园 杨骏是杨艳的叔父,但却是杨芷的亲生父亲

          前皇后杨艳的父亲是杨文宗,早死;

          后皇后杨芷的父亲就是杨骏,字文长,杨珧、杨济都是他的亲生弟弟。

          不过,所谓“二舅三舅”确实我有点发挥了,呵呵

          (上一段有笔误,我好像把杨艳、杨芷的名字颠倒了,真是不好意思)

        • 家园 张劭出任的中护军应该在此之后

          《资治通鉴》关于张劭出任中护军的时间是前后矛盾的。

          《资鉴卷八十二.晋纪四》:

          永熙元年...三月...诏石鉴与中护军张劭监作山陵...五月...杨骏以贾后险悍,多权略,忌之,故以其甥段广为散骑常侍,管机密;张劭为中护军,典禁兵。

          ——从武帝驾崩的三月到五月,张劭两次出任中护军,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肯定是司马光疏忽了,其中必有一次是笔误。

          那么哪一次是笔误呢?

          我认为是前一次。

          这又与晋朝的兵制有关。中护军是管禁军的,具体职权范围是皇城内部,另一个禁军首领北军中候的职权范围是皇城外围与整个京城。

          所以中护军的兵权是离皇帝最近的,想来武帝不可能把这么一个要害的位置交给张劭,只有杨骏才可能这么做。

          退一步,如果张劭在武帝刚死的时候就已经是中护军,那他要攻打汝南王,根本不需要发动修陵的兵户——陵兵的战斗力是很低的,而禁军全是招募出来的精英,张劭放着倚天剑不用,偏偏要使破菜刀,就是不合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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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谢侯爷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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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第二章、杨骏(2)

      二、无法肩负的重任

      既然是痴呆,那么司马衷对做皇帝的感觉就仅限于从东宫搬到西宫,住的地方更宽大了一点,身边的宫女更多了一点,臣子们对自己的态度更加恭谨一点,如此而已。

      真正兴高采烈的应该另有他人。

      比如说皇后贾南风。她十五岁嫁入皇家,十七年来一直担惊受怕,皇帝公公一会儿说要废黜她,一会儿说要废黜她丈夫,一会儿又派那个不是婆婆的婆婆杨氏来训斥她,十分可恶。

      更可恶的是,那个杨氏与她同年,只因为嫁得好就以长辈自居,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讨厌。如果东宫有这么妖艳的女人用这么倨傲的口气说话,贾南风一定会往她的脸上砍两刀,可是作为儿媳,当时的贾南风只能忍气吞声,这股怨气即使事后鞭打了几十个宫女都无法发泄干净。

      如今守得云开见日月,老皇帝死了,新皇帝是自已掌中傀儡,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对自已不利。贾皇后看着身上绣着日月星辰的袆衣,满脸掩饰不住的笑意。

      再比如说太后杨芷。她十九岁入宫时,司马炎款款深情都倾注在胡芳胡贵嫔的身上。虽然她以前自负美艳,但是一进这繁花似锦的后宫也不过泯然众人,她之所以被立为皇后,完全是因为皇帝对从姐杨艳还有旧情。所以司马炎对她一直恭敬有余而恩爱不足,有时候,她觉得自已就像是从姐的一个会动的灵位。

      十四年过去了,杨芷已韶华不再,而宫里满眼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孩,一个又一个皇子出生长大,而她的儿子司马恢只活到两岁就夭折了,虽然她从地位低微的王才人手中夺走了年幼的司马炽,当作自己儿子哺养,但毕竟不是亲生的。论才情文蕴,她比不上左芬左贵嫔;论胸襟品格,她比不上胡芳胡贵嫔;论温婉可人,她比不上诸葛婉诸葛夫人;杨芷只有身处幽冥的从姐和从姐留下的痴呆太子可依仗,还有一个并不太可靠的轻浮老子做为外援。

      一切荣华都在司马炎的一念之间,倘若哪天司马炎移情别的嫔妃,废掉太子另立别的皇子,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后宫深不可测,所谓“女无好丑,入宫见妒”,何况是处在皇后这个众矢之的的位置上呢?每每想到这里,杨皇后就不寒而栗。

      现在可好,杨皇后升级成了杨太后,连皇帝都得向她行跪拜礼,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威胁她的地位了。

      而最高兴的可能还是老国丈杨骏。前文已经提到,杨骏以前名声不怎么好,朝中那些自以为高尚的家伙都有点轻视他。当年他要结交琅琊王氏,想把女儿嫁给王家的美男子王衍,王衍竟以此为耻;杨骏退而求其次,想与大司农郑默结亲,又被一口拒绝;后来好容易把女儿塞给了河东裴氏,亲家裴揩却从不正眼看他。

      杨骏十分愤懑不解。论门第,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满天下,显赫两百年,当年杨家祖先杨震担任汉安帝的太尉之时,曹魏君主的祖先不过只是一个君子所不耻的宦官,司马家的祖先也不过是一个区区二千石,至于琅琊王氏与河东裴氏,都还只是一介草民;论权势,杨家接连出了两位皇后,比太原王氏还多,那些后起小辈凭什么瞧不起人?

      长久以来杨骏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可好,天下大权尽在我手,杨骏觉得自己大器晚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司马炎的梓宫停在含章殿,他的谥号被定为“武”,后人称之为晋武帝。“武”是一个既可以褒也可以贬的谥号,但放在司马炎身上明显是在褒扬,彰示他开国立业,并且平定吴国统一天下的赫赫武功。也因为这些武功,司马炎的灵位获得搬进太庙受永世供奉的资格,庙号为世祖。

      丧礼的具体操办有太常、太仆等官员处理,无需大行皇帝和皇帝两位陛下费心。晋武帝要做的,就是每天安安静静地躺着;司马衷要做的就是扮演孝子,给父亲守丧。所谓百善孝为先,天子在孝道方面必须为天下人做出表率。

      司马炎驾崩,司马衷服的是“斩衰”。“斩衰”是所有丧服中最重的一种,通常是子女为父亲、妻子为丈夫,嗣子为嗣父,重孙为祖父等最近的亲属所穿的丧服。

      按照《礼记》要求,“斩衰三日不食”,三日之后可以食粥,但是食量也有严格规定:一天早晚两餐,每餐不超过“一溢米”。“一溢米”相当于一升的二十四分之一,孝子们比如晋朝的和峤,都是称好重量才吃的,生怕不小心多吃了一粒米使自己变得不孝。这个饮食的限量等到百日之后逐步放开,一年之后允许吃蔬菜水果,两年之后允许用酱醋调味,完全恢复正常饮食则要等到丧服期满。

      “斩衰”的丧期有多长呢?答案是三年。这三年孝子不仅在饮食上有限制,生活各方面都有讲究。比如睡觉就不能睡在屋里,只能睡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这个棚屋被称为“倚庐”,而且只能睡在破席子上,不能用枕头只能用土块,不能进行房事,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在古代做孝子是不容易的,不仅在心理上要保持悲痛,还要在身体上饱受摧残,体弱多病的还真当不了孝子。

      从法理上讲,皇帝是全天下人的父亲,皇帝驾崩要履行的手续,比普通的父亲亡故要繁缛千百倍,那是全国举哀、劳民伤财的国丧,如果严格按照《礼记》去做,一场丧礼就可能导致亡国。

      于是有伟大而体贴人意的汉文帝牺牲了自已身后的哀荣,替他的儿子汉景帝,也替后世的一切皇帝解决了难题。汉文帝临死下了遗诏,嘱咐丧礼一切从简,其中特意提到“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也就是说将服丧期由三年精简为三天。

      有了先例,两汉的皇帝就不怕承担“不孝”的罪名了,从此老皇帝大行之后,新皇帝与臣子都只需服丧三日,余下的三年时间,新皇帝只要在心里保持哀悼就可以了,这种方式被称为“服心丧三年”。虽然后世有儒者对这种变通从权颇有非议,但是中国的皇帝与大臣们大多是实用主义者,这种从简的仪式被很好的保存了下来。

      当年文帝司马昭驾崩的时候,司马炎就只服丧三日;现在司马炎驾崩了,司马衷也只需服丧三日即可。

      因此司马衷皇帝生涯的最初三天,应该是穿着粗麻布丧服饿着肚子度过的。期间他有没有公然喊饿,有没有索要食物不得而当众洒眼泪,这不得而知。

      到了第四天,司马衷除下丧服,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参加朝会。朝会隆重庄严,仪式繁缛,参考《晋书.礼志》,可以推想出当时盛况:

      天还没完全亮,全体朝臣就已经在殿旁集合,殿前广场上燃着燎火(注:古人在屋前院内设篝火用以照明,此篝火亦称燎火。《诗经》有云“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即是此谓),朝臣们按官秩、爵位的高低依次坐好。与此同时,皇帝司马衷已经起床,先到皇后处,接受皇后的祝贺,然后他坐着云龙车,缓缓从东门来到殿前,皇帝下车,入东阁小坐。

      皇帝入坐东阁之后,朝臣们依次进入大殿,依旧按官秩、爵位的高低排列整齐,等候在殿下;环卫宫殿的虎贲、殿内陛下的持戟卫士等也进入岗位;太常指挥下的太乐队成员,也带着他们的钟啊鼓啊一系列乐器,各就各位。几百人静候在大殿之内,肃穆无声,有谒者检查朝臣的服饰是否整齐、举止是否得体,如果服饰或举止失仪的人,谒者则会视其轻重而给予呵斥,最严重的将会被劾以“大不敬”的罪名,逐出朝堂并记录在案,交由相关人员治罪。

      大臣们准备就绪之后,谒者、仆射、大鸿胪依次向皇帝禀报。过了片刻,到了某一个指定的时辰,侍中奏时辰到,于是皇帝走出东阁,在侍中、卫士等簇拥之下,由太常开路,庄严稳重的缓步进入大殿。此时钟鼓齐鸣,百官全部拜伏在地,太常引导皇帝登上大殿,升坐在御座上。钟鼓声暂停,百官起立。

      大鸿胪半跪启奏“请朝贺”,于是掌礼郎用浑厚、清晰的嗓音宣召朝臣依次上殿向皇帝朝贺。朝贺的顺序依次是:诸侯王、三公、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六百石。

      朝贺的过程也颇繁缛费力。以诸侯王为例,掌礼郎说:“皇帝延某某王登。”

      该诸侯王出列、跪拜,大鸿胪代表该王跪奏:“藩王臣某奉白璧各一,再拜贺。”

      然后太常说:“王悉登。”

      一旁就有谒者走过来,引导该诸侯王上殿,来到皇帝御座之前。

      皇帝起身,诸侯王向皇帝跪拜一次;随后皇帝坐下,诸侯王又跪拜一次,将拜贺的白璧呈上,再跪拜一次,这才算成礼。谒者走过来,引导诸侯王下殿,重新进入朝臣队列。

      全体朝臣朝贺完毕之后,皇帝入内休息片刻,然后重新回到大殿。谒者、仆射跪奏:“请群臣上。”

      于是重复先前的那一个过程,在谒者的引导下,朝臣们依次上殿向皇帝敬酒,期间太乐令一直在指挥太乐队奏乐。

      敬酒完毕,皇帝传命百官就席、传食,太官令、大司农、尚食等官员已安排好餐食,百官谢恩之后就席,太乐令又开始指挥奏乐。

      然后,君臣开始吃饭,之后又有一系列费心费力的仪式需要一丝不苟的执行,一次朝会可能要耗掉一天的时间。

      由此可见,朝会是一种耗时又费力的仪式,它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若论实际意义,估计皇帝和朝臣全都没吃饱)它在视觉上、听觉上、气氛上追求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可以令人心怀敬畏。它的作用是体现尊卑有序,维护朝廷与皇帝的威严,使臣民产生敬仰与依赖感。

      但是对于皇帝来讲,这种朝会却是一个烦重的体力活。司马衷不可能理解这种仪式的重要意义,这些繁文缛节丝毫不能让他产生丝毫作为皇帝的优越感,只让他感到厌烦与疲劳;而朝会的冗长而沉闷也会使司马衷感到无趣。

      很有可能,当臣子向司马衷行礼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皇帝正在躲在那十二根冕旒后面无聊并且不耐烦地打着哈欠,让臣子面面相觑,心中无限悲凉。

      皇帝要肩负的仪式义务不仅仅是主持朝会,按照传统,皇帝每年有一系列仪式要出席,比如每年正月元辰,皇帝都应该到郊外进行象征性的亲耕,即皇帝自已动手耕作一块农田,以祈求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司马衷连这种象征性的仪式也没有能力出席,《晋书.礼志》上告诉后人:“自惠帝以后,其事便废。”

      事实已明显,司马衷根本没有能力履行皇帝的义务,哪怕是最简单的主持仪式,他也无法胜任。司马衷对晋王朝的伤害并非仅仅是大权旁落那么简单,他在精神层面摧毁了群臣,也摧毁了黎民百姓对晋朝皇帝的敬畏与崇拜。

      皇帝是天子,代表着上天的意志,这是历来朝廷花了大力气才树立出来的信仰,但是这个信仰被司马衷轻而易举地打破。臣民发现上天派来的代表竟然是如此无能的废物,则不免要去思考:老天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放弃了我们?或者,司马家的天下气数已尽?

      这种信仰危机后果是很严重的,惠帝一朝逆臣多如牛毛,这是原因之一。

      关键词(Tags): #西晋#八王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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