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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万里长城建造时(一) -- liupi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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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文!花送两枝。
      • 家园 刘胖好文,照例送花!
      • 家园 好文章,花之,并和一篇旧作,可为番外:)

        一到春天,临洮这地方就会刮起沙尘暴。这是一种黄色的大风,阵势极大,从西域那边可以一直吹到万里以外的幽州。风里什么都有,最常见的是黄沙和灰尘,有时候还会裹着头发布条车轮屎尿或者个把老百姓什么的,那是从西边的羌族部落里刮来的。无论刮来的是什么,都是土黄色,不过人眼很难分辨出来,因为整个天地都是土黄色。

        范喜良靠着城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全身上下,无论发髻、衣缝、鼻孔、眉毛还是嘴里全都是这种黄色的矿物,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听到沙子在身上发出“咯咯”的摩擦声音,好象生锈的齿轮。他的旁边有几万人都摆出同样的姿势,远远望去好象一排整齐的坟包。等到风暴过了,能动的人抖落身上的土,继续干活。不能动的人则被浇上水,让覆盖在身上的土变成泥,然后抬去咸阳做兵马俑。

        其实头头们发了很多护目镜和防护服,但是护目镜是用笨重的铸铁造的,而且没有镜片,因为玻璃还没发明,所以这种护目镜带久了,眼睛会瞎,耳朵和脑袋的两侧也会被磨烂,很多人就是这样成了瞎子和烂疮头。防护服的原料是麻布,从领口到裤腿连成一体,密不透风,穿上那东西,里面就不能穿别的衣服,因为会被热死;如果只穿防护服的话,皮肤就会被粗糙的麻布磨出一道道的口子,偶尔也有人被裁缝忘记在衣服里的针扎死。这是一个两难式的命题,不知道逻辑的人会很痛苦,知道逻辑的人会更痛苦,比如范喜良,因为他是公孙龙的门徒。

        他身后的这个建筑官方名称叫做长城,但其实那只是一撅一撅的大土围子,城墙与烽火台是用大青砖砌起来的,但是沙尘暴一吹过,就成了土黄色的土围子。土围子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工棚、烟囱和垃圾,里面住着无数各地征发来的民夫,他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一截一截的线段联到一起,变成一个长度等于这些线段之合的线段,这是蒙恬将军的命令。始皇帝的原话太过古雅了,只有读书人才听的懂。必须用数学语言重新解释一下,下面人才能领会精神。

        这里为民夫准备的伙食是腐烂的牛肉、臭咸鱼和掺着沙子的米饭,最后一样还可以用来砌墙,发挥那种功能时,它叫掺着米粒的沙子。环境也不好,到处都是垃圾、黄土、干燥的牲畜粪便与车辙印,被绊倒的话会摔的头破血流,即使没摔伤,也有可能被城墙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死。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的腾腾雾气,干燥而且粉尘极多,生活在里面的人,上呼吸道经常感染发炎。每隔三十分钟,远处的山顶就会传来一阵沙尘警报,这是预报沙尘暴风即将到来。大家听到警报,全都丢下手里的活,跑到墙角缩好,等到沙尘暴过后,再起身继续干活。如果不幸是个聋子,每过一会就必须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是否都跑去墙角,否则就会被沙暴吹成兵马俑。变成兵马俑后就不用再跑了,因为有人会把它抬去咸阳。

        但是范喜良倒不是因为这些才苦恼,以他在逻辑方面的才华,轻易就可以证明伙食=御膳房宴席、沙暴=麝香。他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征发到这里来当修长城的民夫。对于一个逻辑学者,缺乏前因的证明是最烦恼的。

        他开始仔细回忆,最初他是蹲在家门口的地拿树枝上画白马,然后告诉自己的老婆孟姜女,这不是马。孟姜女那时候正忙着喂猪,所以没好气地泼了他一身的猪食。他不知道在地球的另外一端,也有个哲学家叫苏格拉底的也受老婆气,所以范喜良很自然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逻辑学者,就象所有的知识分子想的一样。

        猪食的味道不好闻,但是家里的水缸恰好没有水,于是范喜良就走出家门,想去河边洗洗。刚出门,里长就走过来,说村里的男丁都去村里那棵老树下敬听圣谕。他就跟村子里的男丁们——虽然他认为自己是士,不是男丁——来到树下,那站着一位身穿盔甲的军官,手里拿着张黄绸子。等到大家都到齐了,军官就开始宣读圣谕。圣谕是天子口授的,自然规格极高,于是男丁们都跪带地上,双手伏在面前,屁股撅起,好象一群萝卜。圣谕的话很有古意,军官的口音又重,男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道天子到底说些什么,但是又不敢动。只有范喜良听的清楚,大致意思是说六国灭,天下一,国家百废方兴,冀望各位继续努力建设家乡云云。圣谕的最后是让大家叩拜谢恩,当然只有范喜良一个人按照指示去做,军官看到后大喝一声,旁边立刻跳出很多刀斧手,不由分说就按住范喜良,套上三十斤中的木枷,连夜押送到了大梁。然后他身上被盖了一个血红的印章,上面写着“合格”,跟其他一群同样莫名其妙的囚徒赶到了临洮的长城施工现场,成为第一批到达的民夫。

        范喜良很快发现跟他一起到达的这批民夫都是多才多艺的,有个自称是墨家的民夫,制作了一个木制的起重机,能够一次吊起几十块青砖,后来因为操作者的失误砸死了十几个人,主持工程的蒙恬将军认为这个发明家犯了“制造危险工具”罪,被下了狱,虽然蒙恬本人也是个发明家,而且还发明了比起重机危险系数高几倍的毛笔,但这不影响罪名的判决。后来有人揭发说这个墨家门徒用皇帝的画像试验小孔成象原理,结果透过小孔,始皇帝是头脚颠倒,这是不大敬。于是那个墨家的发明家就被砍了头,尸体被埋进城墙里去。现在工地里使用的还是低效率的人力搬砖,但是砖头一样会砸死人,而且砸死人的数量和起重机差不多。

        这批民夫里还有人会帮典吏查资料,那是法家的;也有人会勘测风水,那是阴阳家的;还有的人最懂礼貌,不用问,那一定是儒家的。总之这是一群除了砌墙以外什么都会的民夫,所以工程一直进度极慢,范喜良的任务也就格外繁重,他必须替监工向上级证明:工程顺利进行,硕果累累。换成专业术语,就是零等于无穷大。

        范喜良问过几个人,都说是在自己家听圣谕谢恩的时候被抓起来的。范喜良是学逻辑的,很容易就从这些相似的经历中推导出一个普遍的规律:圣旨用的是古文;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听懂古文,所以圣旨是专门用来区分哪个是书生,哪个是老百姓。军官出发前一定接到过命令:凡是听完圣谕后谢恩的,就立刻抓起来发配到长城工地。理由很简单,这是思想容易脱轨的危险分子。始皇帝要求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均一,怕这些识字的书生思想脱轨,惹出什么事端,所以找个借口有计划地把这群家伙赶到一堆,什么时候想镇压,也方便些。范喜良想到这里,有些忧愁,又有些高兴,因为在国家眼里自己也是个书生,不是男丁。

        后来陆续有更多的民夫来到工地,才华就明显不如第一批。范喜良碰到一个老乡,这才知道,他走以后,又有一个军官去了村里,这次是用白话文颁布的命令,征发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上的男丁去修长城。由此看来,始皇帝确实是想修长城。这说明范喜良的推导出了问题。他在背砖的时候一直思考这个问题,结果脚下一不留神踩空,掉到一堆牛粪里去。好在牛粪已经干燥,并不十分臭,但是监工却走过来,大喝一声“不许走神,不许乱想”,给他重责了二十大杖。从这个遭遇我们可以看出,始皇帝把他们骗到长城来,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去想入非非。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想入非非具有危险性,它会让人脱离常轨,不可捉摸。而始皇帝希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然不可以容忍有他所不可捉摸的臣民存在。连车都要同轨,人怎么能够例外。

        想入非非也给范喜良带了麻烦,他沾了一身的牛粪,牛粪纤维多,所以就挂在了他的防护服身上不掉,远远看去整个人就是一大团牛粪,而且还很臭。这是想入非非的坏处。范喜良只能伸开手站在风沙和粉尘里,象是“大”字一样(不象“太”字是因为防护服的下身绷的特别紧,工地里没有女性,而同性恋是违法的,所以必须对性加以限制)等着身上的牛粪风干。这是天热的时候,如果是冬天,牛粪就会冻在衣服上,十分牢固,只能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去掉。

        土围子的延长线延长的十分缓慢,后来的民夫素质都不高,经常在长城附近大小便,然后尿会立刻被蒸发掉,混到空气中,整个工地里都有一股尿骚味。而屎则被风化到土里,土被采来做砖,这种砖质地不纯,砌到墙上经常会裂开,这一段城墙就塌了,又会压死不少人。同样低效率的还有铲与锹,这些从柄到头都是木制的,用不了几天就会断,断掉后民夫就只能用手,效率会更差。不用铁或者铜的原因是没有,始皇帝把天下的兵器都收去首都铸了金人。

        这一天,范喜良发现挂在工地里的标语换成了新字体。虽然前几天挨了打,又沾了一身屎,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研究那个字。他知道这是一个叫程藐的囚犯在监狱里发明的。程藐入狱的罪名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在监狱里他可以思考,否则绝不可能创造出这种比大篆简单的新字体。这似乎又说明始皇帝礼贤下士,对开创性的东西很感兴趣。但是范喜良听到始皇帝对这个新字体的命名,就不抱这种幻想了,因为那个字体叫“隶书”,意思是“犯人发明的字体”。这种文字在全国流传,就是无形的广告:这个犯人思想脱轨,所以下了狱。只要用得到这个字体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宣传效果。只有书生才能想得到这办法,于是他想到了李斯。

        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沙尘暴一次比一次来的频繁,长长的黄沙里的长城活脱脱就是一个屎撅子,这个屎撅子在一点一点伸长。范喜良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少了几个,他简单地归纳了消失者的情况,一下就得出了结论,消失的全部是儒家的门生。很快外面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始皇帝亲自查阅了那个“小孔成像诽谤皇帝”的案子,发现区区一个小小孔子居然能够让自己头脚颠倒,这令始皇帝很生气,觉得这又是一起严重的思想脱轨事件。于是他下令拒捕所有的孔子门徒,其中最有名的四百五十名儒生,直接被卫戍部队押去了秦都咸阳,关于孔子的书也全部收缴,只有孔子的一个直系后代孔鲋偷藏了几本在墙壁夹缝里,许多年后拿出来,都已经长满了绿毛。因为负责收缴的人不大认识字,带“子”的字全部都收,所以也连累了其他很多人的著作。

        行刑的程序相当壮观,首先是宰相李斯宣读始皇帝口授的斥责,然后一旁的御林军开始挖坑,因为他们使用的都是铁制工具,所以速度相当地快,从辰时挖到申时,可以容纳四百五十人的大坑就挖好了。这个坑的尺寸只是近似算法,因为懂得精确数学的那个墨家门徒已经被砌到了长城里去了。因此,每挖到一定规模,御林军就会把那四百五十名儒生赶下坑去,测试一下大小。如果坑里满了,但仍旧有儒生没下去——在数学上,叫两数之差——那就说明坑挖的不够深,不够宽。于是再把四百五十名儒生拉上来,御林军再下去挖掘。这个算法的缺点是效率比较低,而且缺乏规划,所以那个坑的形状并不是正方形或者是其他矩形,而是类似一个阿米巴变形虫。这说明危险的学问往往也是有用的,如果懂得精确数学,挖坑的效率就会提高,坑也会好看些。但是那样一来,就等于思想脱轨受到表扬,臣民们就都会去想入非非,始皇帝可不想见到这种情况,所以他宁可忍受低效率。对于范喜良个人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还在于,墨家门徒和儒家的书生都死了,自己还活着,这说明逻辑学是无害的,但是一直推导下去,数学是有害的,但是有用,所以逻辑学是无害的,也是无用的。这多少让他有些难过。

        坑挖好之后,儒生们象绵羊一样被赶到坑里,御林军又一起行动,挖出来的土很快又填了回去,整个过程中儒生们没人说话,因为御林军事先都接到命令,填土的时候要瞄准儒生的嘴。这样即使儒生的嘴张开,也会被飞来的污泥塞住,连一句口号都喊不出来。填土的工程一直进行到晚上,始皇帝命令把收缴上来的书做成火炬,分发给御林军照明,《孟子》比较厚,所以燃烧的时间长,很受士兵们的欢迎,因为不用来回跑去换新书照明。《论语》和《道德经》都太薄,士兵们多是几本捆在一起烧,消耗的比较大,不得不拿《墨经》出来补充燃料。等到大坑被填满的时候,书籍也就烧的差不多了,始皇帝满意地摆驾回宫,剩下的几本残书就被御林军拿回去做了厕纸或者风筝,没人拿来当演算纸用,因为御林军里没人懂数学。

        范喜良得到这方面详细的介绍,已经是事件发生后的两个月。那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头发掉光,脸色铁青,骨瘦如柴,皮肤上还有一块一块的黄斑。医生问他感觉如何,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好”,问他哪里不好,他又只说了两个字“到处”,医生再问他,他就不说话了。据后来周围的民夫回忆说,这是一个逻辑学家临终前应有的态度。其实当时的情况是,医生问完第二个问题,就起身换了个角度,恰好一阵风吹过,刚刚张开嘴的范喜良被灌了满满一嘴的沙子,还有股怪怪的味道。他昏迷中产生了幻觉,以为是自己也被活埋了,一着急,痰气攻心,就咽气了。这说明自从焚书坑儒发生后,范喜良就一直处于郁郁寡欢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最后要了他的命。

        关于如何埋葬范喜良的问题,并没引起任何的争论,因为当天正好附近的一段城墙倒塌,又压死了几十个民夫,于是范喜良的尸体就和这些人一起放到了坍塌的城墙下,在他们身上盖起了一段新的城墙。当时正赶上始皇帝的泰山封禅,为了早日完工好献贺礼,工头催促民夫们加班,这段城墙盖的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该用一斤泥浆的地方只用了半斤,该摆三快砖的地方只摆了两块。

        等到后来孟姜女寻夫到此,满心以为只哭上一场,那段不结实的长城自然会倒塌。结果号啕大哭了三天三夜之后,不仅这一段城墙倒了,而且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整条长城急速向辽东崩塌而去,一直倒到了秦皇岛的老龙头,掀起的烟尘在中国北方的上空整整漂浮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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