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梦里燕赵 5 】修女马神婆 -- 萨苏
民国初年,在我祖父出生的村子里,除了关帝庙和颜良祠,又增加了一座新鲜的建筑,这就是马神婆办的教堂。
马神婆这名字是我祖母叫的,当时乡人都这样叫,教堂很小,除了马神婆,还有一位王师娘。显然,乡人是把基督教的修女和跳大神的巫婆当成一回事儿了。这也没办法,他们上哪儿普及宗教历史知识去呢?要从自己了解的世界里找,最和修女接近的职业,恐怕是非巫婆莫属了。河北民间的巫婆很有传统和地位,还记得让西门豹丢进漳河送亲那位么?那就是她们的鼻祖了。
马神婆是洋人,或许真名是Mary或者Maria,三十多岁,不知来自哪个国家,能讲流利的国语,而王师娘是国人,当时的县长徐大老爷对新学颇有兴趣,所以她们在乡间的传教并无障碍。
然而开始并不顺利,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丝毫没有需要主拯救的急迫,对教堂和洋人起初倒挺好奇,但总不见马神婆跳大神,便也安之若素。现在想来,这两位修女都具有坚韧不拔的殉道精神,尽管开局不利,依然顽强的坚持下去。她们在教堂开办了一个小小的诊所,用现代的医疗手段给乡人看病,并且宣传卫生和反对缠足等知识,可惜听者寥寥。
她们也教乡村的女孩子识字和家政,
我那内曾祖父村长思想比较开放,家里的女孩子虽然缠足,但并不妨碍他把我祖母送去教堂学习。我的祖母心灵手巧,深受两位神婆师娘的喜爱,大概也是学生少,所以教得尽心,我祖母在教堂里见到一种古怪的东西,居然不用手缝可以做出衣服来 -- 马神婆装备的大概是河北乡下最早的缝纫机了 -- 我祖母对它爱不释手。在马神婆的教导下,她的手艺后来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70年代,萨娘看到同事有活里活面的新式样大衣,回来说起,老太太说你拿来我看看。不几天,“奶奶牌”的活里活面大衣就诞生了,令萨娘大为吃惊,这还要感谢马神婆的培养呢。
当时一起去教堂的还有另一个联村村长的女儿,大两岁,后来被萨爹称作大姑。她祖父老汪老爷汪翰林是个奇特的家伙,后面还要说起,而她父亲小汪老爷则很开通,也送女儿识字。大姑性子野,学完识字就借来王师娘的自行车和我祖母学着骑。河北乡下见识不广,萨娘1975年落到隆化县当公社妇女主任(她还会当妇女主任?我都奇怪),和另一位谭女士骑上自行车行走各村,乡民们老远就手搭凉棚看,呼朋唤友曰:女的还骑洋车阿。以此想来,我祖母和大姑的举动,恐怕只有用惊世骇俗还表示了。
但冀中民风的好处是开通,对于新鲜事物即便不接受,也绝少一棍子打死,因此两个小姑娘骑车,并没有引发什么乱子。我祖母回忆童年最惬意的事情便是和大姑把自行车倚在大田边的木栅上,两个人看着漫无边际的田野大发感慨,憧憬未来,也许童年的思想颇为荒唐,老太太虽然对这段日子每每叹息,却从没有和我讲过当时有过怎样的理想。几十年后大姑成了著名的“女共匪”,做到一家中央大报的副主编,几年前还来看望我祖母,两个老太太相见,勾肩搭背,又跳又叫(都八十多了阿),泪眼婆娑,令我们这些晚辈大开眼界。
值得一提的是和萨娘一起骑车的谭女士精明强干,她是高干子弟,后来凭借苦干作了隆化县县委书记。这个书记不作报告不讲话,就是逼着老百姓种山楂,当时被乡民称为“红果书记”。几年以后谭女士家高迁,她也回了北京,就在这时“以粮为纲”随着陈永贵烟消云散,多种经济,靠山吃山开始露出头角,山楂出口,加工为隆化县带来巨额经济效益,而附近其他各县,还没有起步呢。乡人这才想到红果书记的好处。
让马神婆为大家接受的是家乡的一场旱灾。
河北并非总是风调雨顺,这一点我祖母记得清楚。她记得有一年大旱,村长父亲和其他乡绅便一起去祈雨。仪式很隆重,中间乡绅们给龙王下跪求情,左边是和尚念经,右边是道士焚符,中国自古宗教自由可见一斑,关王爷是神,猪八戒也是神,相比之下穆罕默德只有一位真主安拉的想法传统中国人很难理解。那年头的村长看来也不好当,不下雨你就跪着吧。下雨呢?也够惨,老天感你诚心降雨了,你能爬起来就走吗?那下次还怎么和龙王说话阿?所以要一直跪到云散雨收。我祖母记得内曾祖父去的时候穿了最好的绸布衣服,回来的时候湿的一塌糊涂,再也无法复原了。
而有一年大旱就连祈雨也无效,颗粒无收。估计是古代的厄尔尼诺现象,只是那时候没这个名字罢了。县长徐大老爷调粮赈灾,无奈僧多粥少,士绅们也有赈济的,但是他们的存粮也不多,中央政府那时正自顾不暇,无力救灾,于是饥民无数。
这时候马神婆就出面了,她从外国轮船上弄来了粮食,就在教堂救济四乡的饥民。
因为从来没有这种经验,马神婆和王师娘虽然弄来了粮食,也是手忙脚乱,表现出来就是发粮食的规矩一改再改。她们知道久饿的人不能吃干的,便熬了粥给大家吃,每人一大碗,按照教堂的惯例,大家来了,先要听布道,然后吃粥,然后洗澡,第二天再给些干粮。
但是这很快就被发现不现实。很多人已经非常饥饿,在听布道的时候就会昏倒。再说,两个人熬粥烧水都忙不过来呢,怎么能布道?
马神婆和王师娘就取消了布道,直接让大家喝粥,然后洗澡。
但是问题又来了,因为乡民们有一些不良的风俗不是一天可以改变的。
比如洗澡。有的乡民就是不习惯,因此喝完了就走人,让两位神婆试图利用这个机会建立乡人卫生习惯的想法根本无法贯彻。
于是又改,改为先洗澡后发粥。
结果很多人受不了空腹洗澡,大批晕倒。
那么再改回来?据说马神婆到这个地步完全没了主意,就坐在教堂前面大哭。
结果乡人大受感动,地方士绅出头,让大伙儿立誓,吃了粥以后必须去洗澡,而且指定人手帮助赈济工作。马神婆才破涕为笑。
这次救灾过后,许多乡民就都受洗礼信了基督教。
我想他们并非真的信了基督教,中国普通百姓对于宗教信仰这个东西不是很看重的,他家里可以同时供奉玉皇大帝和弥勒佛,外加岳爷爷,根本不稀奇。因此乡民受洗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大半是为了表示对马神婆和王师娘的感激,这两个女人显然是好人,为乡人做了这样多的好事,怎样报答她们呢?她们显然不需要钱财的报答,那么就作她们最喜欢的事情,去入教吧,哪怕只是让她们高兴一下。
把早期到中国的基督教人士统统划作宗教间谍和文化侵略者显然是太过于一刀切。他们很多为了中国的现代启蒙教育,医疗事业做出了相当积极的贡献,比如北京我家附近的第六医院,就是当年美国长老会开办的教会医院。
马神婆后来一直住在中国,后来到了东北的沈阳。我祖母和她颇有缘分,生我父亲的时候,就在马神婆担任院长的沈阳小河沿教会医院。那时她已经满头华发,但依然孑然一身。当时和我祖母一起住院有一位难产的产妇,家里是卖水的,非常穷苦,马神婆亲自接生,三天才把孩子生下来,到出院的时候分文未收,还赠送她药物和小儿衣服。那产妇一家都非常感激,拜她做活菩萨。而马神婆却说:你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主吧。
依然是在河北农村赈灾教书的本色风采。
我祖母并没有信奉基督教,她一生是拜观音的,但是对基督徒充满了好感。我的姑姑谈婚论嫁,说起对方是基督徒,祖母马上说:好,这样的家庭好,信教的人不会做坏事,因为他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待续]
本帖一共被 4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看到这样的人,有时就不免会想得很多:她可有家人?可也想念家乡?一辈子没婚没嫁可曾憧憬过爱情?她这样一辈子,是否感到幸福?如果,给她机会可以重新选择,她还会做同样的决定吗?
看着看着,耳边响起一句话:信主的人们,有福了。
我签证那天我妈在家一个劲说菩萨保佑(标准的临时抱佛脚),我爸在旁边直皱眉:“菩萨管这事吗?”我妈听了马上改成“上帝保佑”。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离你家很近呀,看病常去第六医院。
这大概也是西方的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因此他们的教徒正面看是虔诚,反面看是偏执。十字军东征这样的事情在中国是不会出现的。“异教徒”在中世纪的可比现在的“反革命”严重得多。中国神话里孙悟空大闹天宫后如来佛会来救驾,如果伊斯兰教的孙悟空闹了天宫,基督教的神肯定是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中世纪的基督教并不是单纯的信仰,实际上是个政治组织,它继承的是罗马帝国。十一税的征收,文化教育的垄断,教区的划分和罗马行省几乎一模一样,没有教籍就不能担任公职等等,基督教牵扯了太多的利益。大概正是利益驱使它严格,而它的严格又导致了教徒的虔诚。
总觉得宗教人士比政工人士还高尚些。
赵括说的历史很有意思,现在美国的教徒,还有不少脑子里有十一税的框框呢,应该是那时候的残留。
政教分离等思想体系。
以前对基督教确是不太公平。国内的教堂我去过,颇有些象早期教会的样子,简朴,穷人老人多。
谦卑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不知道有多少美国人也喜欢这句。
老美现在很多教会分子还是遵守十一税的.我瞻仰过的教派,洗过的几乎都是这么干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