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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四十二)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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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马甲兄,这一系列什么时候出书啊?

我想买一本留给我的儿子,让他知道中国曾经有过的苦难。

家园 这个剧本要写就是拯救大兵雷恩,倒叙形式几兄妹的故同时铺开

“是的,大哥蔡智明在抗战时阵亡了,二哥蔡智仁在宿北会战时阵亡了”

“你还有个孪生妹妹?听说是我大哥亲自批准入伍的?”

“是的,她在抗战的时候失踪了”

“你家里还有其他男丁么?”

“没有了,家里的男丁只剩下我一个”

——这下子,39军的老乡们谁也不再劝小蔡入伙了。

拯救大兵雷恩

家园 可惜了,罗烟杆。

本帖(曾)被判违规,无申诉/道歉帖,未达标。

家园 水弄混了,一拍两散
家园 【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四十四)

蔡智诚妻子的娘家是贵州安顺人,与谷正纲是同乡。

谷家祖上是卖豆腐的,家道不过小康而已,直到谷正纲他爸爸谷用迁考中了举人之后才逐渐阔了起来。谷用迁和严寅亮(严寅亮也是贵州人,颐和园大门上的匾额就是他写的)一起在家乡开学馆,可他自己的三个儿子却都跑到外国去念书,老大在日本学炮兵、老三在柏林学经济、老四也在德国上学,只有二儿子谷正楷还留在家里背诵四书五经,一辈子没有做过官。

谷正楷这个人比较忠厚老实,一手毛笔字写得很不错,平常间除了收个租子算个帐之外也到私塾学堂里讲讲课,蔡智诚的妻子陈丽君就是他的女学生。陈丽君的娘家在安顺街上开药铺,与谷家是近邻,谷家老爷谷用迁、老老爷谷毓寿以及老老老爷谷腾霍遇上个头疼脑热什么的都要请陈家老爷或者老老爷开方子,彼此间来往很密切。特别是谷府上的三个小子在外面跑江湖混社会,经常被别人追得东奔西逃,家里的事情也就难免要请陈家多多照应帮忙。

先前,蔡智诚在上海养伤的时候给家里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这封信在路上耽误了好久才寄到遵义,他妻子看完信之后就着了急——原以为夫君是个伞兵,整日里只在天上挂着、共军既摸不到也碰不着,却没想到这伞兵却也要落到地面真刀真枪的开干,不仅流血拼命而且内心十分痛苦,这可怎么得了!一定要想办法把老公给救出来!

陈丽君的小名叫“蛋蛋”,意思是模样白白胖胖就如同鸡蛋一样。可她的性格并不象鸡蛋,虽然受的是旧式教育,但毕竟是买卖人家的千金,见过世面,不怯场,当初敢到昆明把未婚夫从兵营里拖回家成亲,现在也能够去京城把丈夫从危险中拯救出来。于是乎,“蛋蛋”女士先从谷家老大那里讨了一张飞机票(谷正伦当时是贵州省主席兼绥靖区司令),然后就飞到南京去坐在谷家老三的家里哭。那谷正纲被这小妮子折腾得七窍生烟,只好跑到岔路口去帮忙找人,结果听说蔡智诚已经空降到双堆集、并且还是下落不明,吓得他连家也不敢回了……因此,局外人当然弄不清谷大部长为什么会跑到蚌埠前线满世界的打听一个小小的国军中校,就连蔡智诚自己也是回到南京以后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在谷家的客厅里,谷正纲问小两口今后有什么打算。陈丽君的宗旨是只要跟老公在一起就心满意足,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而蔡智诚则表示希望能够脱离行伍,做一些经济建设方面的工作。

谷正纲说:“唔……不想打仗了……以你的感觉,共产党会答应和平的建议么?”

蔡智诚想了想,他想起了杨围子阵地上的没良心炮,于是回答道:“不会的,除非我们投降,他们不会停战”。

“是的,不会有和平。在政治面前,不能存任何的侥幸”,谷正纲也同意他的看法。

第二天,也就是1949年的1月6日,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对被围困在陈官庄一带的杜聿明集团发起了总攻击,沉寂了十多天的战场又再度喧闹起来。

炮声击碎了许多人几天以来的幻想,炮声又激起了刚平静了没几天的物价。这炮声使得国统区的大学生们重新涌上了街头,他们游行示威,高唱着“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这炮声使得桂系的政治家们变得更加活跃,他们发表讲话、联名通电,宣称只有让李宗仁上台掌权才是实现和平的唯一途径。在这炮声之中,国民党的飞机一趟趟的飞往北平,把那些知名的学者和显赫的士绅们接回南京;在这炮声之中,残存的国民党军队纷纷向南撤退,这时候,杜聿明集团的周围已经没有援兵,北平和天津更不可能得到任何的援救,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失败,只有投降或者死亡。

1月10日,杜聿明集团被歼灭了,淮海战役结束了,但共产党方面对蒋介石的《元旦文告》却依然没有答复。

世界列强也没有任何表态。国民党曾经接连向美、英、法、苏四国政府提出请求,希望他们能够出面主持和平调停,但最终都被拒绝了——号称“世界五强”之一的中国向联合国的其他四个常任理事国乞求干预国内事务,竟然得不到别人的理睬,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可想而知、民众对政府的失望可想而知,抗战胜利时套在国民党头上的那一圈虚幻的光环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接下去,他们只能面对更多的屈辱和沉沦。

1月14日,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对华北重镇天津发起了总攻,仅用一个昼夜的时间,天津的十三万守军被歼灭,主将陈长捷被俘虏,北平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座孤城。也就在这一天,毛泽东代表中共中央发表了《关于时局的声明》,他针对蒋介石的元旦文告提出了实现和平的八项主张——第一、惩办战争罪犯;第二、废除伪宪法;第三、废除伪法统;第四、改编一切反动军队;第五、没收官僚资本;第六、实行土地改革;第七、废除卖国条约;第八、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接收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所属各级政府的一切权力。

看见这态度强硬的和平宣言,蔡智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毛泽东根本不在乎老蒋的意见,他要的是无条件投降。

同样是在49年1月14日这天,谷正纲被任命为上海市政务委员会主任,与汤恩伯配成文武搭档。蔡智诚也随之由南京到了上海。

在这个时期,国统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程潜、张轸和陈明仁加入桂系集团,在白崇禧的统率下控制了广西和湖南;孙科、宋子文、张发奎、薛岳等一帮广东人也联合起来,把岭南(包括海南岛)变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桂系和粤系为了争夺物资和钱财动辄兵戎相见,而四川的刘文辉、云南的卢汉对中央的指令也是阳奉阴违,蒋介石总统真正能够使唤得动的只剩下了京沪杭和台湾。

毛泽东《关于时局的声明》发表以后,社会上更加乱了套。老百姓在街上游行,官员们在政府吵闹,蒋介石主张“先停火,再谈判”,李宗仁则说“蒋不下野,没有和谈”,孙科在广东提出“以平等的谈判争取光荣的和平”,而民主人士则抗议“谈判不能由国共两党包揽,其他党派也应该参加”,更有些社会精英竭力地鼓吹“军队国家化”,建议共产党和国民党先解除各自的武装,然后再由议员们慢慢商量国家的前途……真是污七八糟。

在这种情况下,1月21日,蒋介石下野了,他公开里说“既不能贯彻戡乱的主张,又何必再为和平的障碍”,私底下却骂:“我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是被国民党打倒的”。 谷正纲等人更是如丧考妣:“我们再无能也和共产党斗争了这么长时间,换李宗仁执政,不出一年就要灭亡”。

蔡智诚的心情也颇为沮丧,他倒不是对蒋介石有多么眷恋,而是觉得这场不合时宜的内讧使国民党丧失了最后的争取“体面”的机会。在他看来,国军虽然在战场上以处于劣势,但毕竟还握有半壁江山,南方是国民党的发祥地,政权稳固、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战争破坏。与在抗战时期就奠定了雄厚基础的北方不同,共产党在华南、西南和西北各省都没有很强的政治势力,如果国民党在战败之后能够知耻后勇,团结起来痛改前非,以稳健的政绩去应对军事上的压力,或许还有可能在谈判桌上有所作为。但象现在这样的搞法,长江防线还没有被突破,自己的阵营先就已经乱了,道德沦丧、信仰丧失、军心丧失、民心丧失,党国的前途必将万劫不复,落入难以救赎的深渊……

果然,国民党的混乱使共产党人更加胸有成竹。1月25日,新华社发表广播讲话:“我们老实告诉南京的先生们,你们是战争的罪犯,你们是要受审判的人,你们口中所谓‘和平’、‘停战’,我们是不相信的!你们必须动手逮捕一批内战罪犯,首先逮捕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共声明中所提的四十三个战犯。务必迅速逮捕,勿使逃匿,否则以纵匪论处,绝不姑宽……”,并且又接着宣布了第二批内战战犯名单。

头一批的战犯名单中有贵州人何应钦,这第二次又补上了个谷正纲。在上海的办公室里,谷战犯正纲面对着布告只有连连苦笑:“各位还是少和我来往,否则下一批的名单上你们大有希望”。

蔡智诚倒不担心自己会成为战犯,他在那时候已经离开了军队,到俞季虞那里做事去了。

俞季虞是浙江绍兴人,莫斯科中山大学的毕业生,与蒋经国、谷正纲、谷正鼎是同学,当然也和王明、邓小平等人一起念过书。这俞季虞属于“太子系”的人物,长期担任蒋经国的助手,蔡智诚46年在“南京市党部”的麾下压制学生运动的时候曾经在他手底下当过差,彼此间还算是熟人。49年再度见面,俞季虞已经被内定为高雄市的市长,正准备押运一批黄金白银到台湾去,由于时间紧迫,俞市长只好委派蔡同志先在上海临时承担“运台物资”的筹措工作,等他到高雄就任以后再做另行安排。

蔡智诚的任务是从上海筹集十万匹花纱布运往高雄,其职务相当于社会局驻中国纺织公司的联络员。

这个差事可不好干。中纺公司是由经济部直辖的国营企业,棉布产量占全国总产的60%以上,产品主要用于出口,是世界上最大的纺织集团之一,公司董事长是经济部长孙越崎,常务副董事长是经济部次长简贯三、总经理则是“美援物资委员会”主席顾毓瑔,都是在位的高官。在当时,市面上的物价飞涨,钞票失去信用,能够兑换外汇的棉毛织品就显得十分宝贵,各方巨头都希望用棉布来稳定市场,小蒋需要布匹去台湾、郭德洁(李宗仁的太太,号称广西王)需要布匹去桂林、孙科则想把布匹搬到广州去,但中纺公司的老板们却谁也不愿意给,每天都能找出无数个理由来拖延和拒绝。

说起来,孙越崎(解放后任民革中央主席)、简贯三(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委员)和顾毓瑔(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委员)都属于智商超群的人物,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事,心里明明白白。这时候的他们早就把家属送到了国外、把财产转到了香港(其中有四百万美金交给了解放军),并且已经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正在华东局统战部长吴克坚同志的领导下准备迎接解放。

老板们开了窍,员工的觉悟自然就更高。在当时,中纺公司是以实物替代工资的,每周用“龙头细布”发薪水,护厂有功则发毛呢料子,可如果物资被运走了,那大家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工人们都玩了命似的守护库房,蔡智诚每到厂子里转一圈,起码有上万双眼睛在盯着他,想拿走一缕纱线都不可能,更别说是十万匹花布了。

倒霉的蔡联络员既惹不起中纺公司的官僚老板,也不敢招惹纺织车间的革命工人,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刘鸿生先生出面帮忙了。

刘鸿生号称上海滩的“企业大王”(解放后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工商联常委),经营的产业涉及火柴、水泥、纺织、煤炭、发电等各个领域,他名义上挂着国民政府的公职,兼着“中纺公司”和“招商局”的董事头衔,自己也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纺织企业,叫做“章华毛纺厂”(今上海章华毛纺织公司)。与孙越崎、简贯三、顾毓瑔等人不同,刘老板的厂子是自家的,口头喊一喊“救国救民”还可以,真的拿老本出来搞“共产”就未免觉得肉疼,所以他不可能象几位部长次长那么慷慨豪迈,总要想办法把资产转移走了才觉得放心。

对于转移资产,刘鸿生很有心得。他的钱多、厂多、子女也多,有十几个孩子可供差遣,调度起来游刃有余。抗战的时候,老刘就把财产和子女一分为三,有的留上海、有的跑香港、有的去重庆,“共荣”的“共荣”、抗日的抗日,直线曲线双救国,两边都不耽误。淮海战役之后,他照样依葫芦画瓢,有的留上海、有的跑香港、有的去台湾,岸上水里全有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做大买卖的人都有未雨绸缪的本事,刘鸿生也是如此。抗战之前,刘家就有留美的、留英的、留日的,遇到哪国的鬼子都有办法应付,到现在这时候,刘家除了有国民党的官,还有共产党的干部——侄女嫁了新四军,儿子是个地下党(刘家老六刘念悌,又名刘公诚,1938年在父亲的帮助下送药品去延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在重庆和上海等地开展工作,解放后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民建中央常委)——但即便是这样,刘老板的心里还是不踏实,他觉得应该把动产都转移走,于是就让章华毛纺厂的总经理程年彭(此人是个很有名的企管专家,后定居香港)来找蔡智诚。

按照程年彭的说法,章华厂库存有二十几万码精纺呢绒(薄哔叽),打包起来将近一万匹,刘鸿生愿意把这些东西运往台湾,但问题在于共产党事先打过招呼,工人护厂队又看守得很严,厂方自己不方便出面,需要蔡联络员带人“硬抢”才行。

老板既然点了头,搬运物资就是小菜一碟,这事情难不倒蔡智诚。章华毛纺厂的位置在埔东区的杨家渡,那里是37军202师(王大均部)的防区。202师属于“青年军”序列,37军军长罗泽闿也是太子系的门生,听说是帮俞季虞抢东西,他立马派出了一个团,卡车战车机关枪,三两下就把仓库给腾空了。

虽然没弄到花纱布,有“哔叽呢”充数也很不错。但问题是这些呢绒料子堆在码头上就如同在马路边上放着一大捆美钞,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拣走了,必须赶紧装船起运才行。

照规矩,所有“撤台物资”的运费都由政府来承担,付款的办法是先由公务部门出具证明,等到下一个财政季度再作结算。可事到如今,天晓得国民政府还能够支撑多长时间,到底有没有下一次财政结算谁也不知道,所以私营的航运公司一律拒绝白条,而国营的航运公司不是借口没有船只就是推脱没有船员,想弄到货运舱位比登天还难。

蔡智诚上窜下跳也找不出门路,只好去求邱秉敏。邱秉敏是中纺公司运输处的副处长,人家不仅很痛快地把这件“苦差事”承揽了下来,并且还吩咐小蔡啥也不用管、安心在屋里睡大觉。结果没过两天,事情办成了,邱副处长拿着两根“大条子”回来分红,小蔡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讨教这其中的秘诀。

老邱启发道:“你想想,这批毛呢料子的财产权是属于谁的?”

“当然属于章华厂,我只是帮他们运到台湾去”

“那就对了。东西是刘家的,丢在码头上,刘家最关心。先前有你在外面使劲忙活,人家犯不着出头,等看见你突然撒手不管了,他们自然也就着了急。于是乎,我逼着刘鸿生自己掏钱付运费,船东还必须由我来挑选,他们怎敢不听从?”

蔡联络员这才恍然大悟,心说:发财的门道真是随处都有啊。

(发不完,补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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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稍不注意,晚了,哇呀呀!埋花,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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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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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四十四,补)

滞留上海的这段时间,蔡智诚和邱秉敏同住在霞飞路(今淮海路)的“宝康里”,因为人少,所以就合在一起搭伙。虽说是搭伙过日子,其实就跟住旅馆差不多,两家合租三间屋室,每月一百五十块大洋,一间共用、两间当作各自的卧房。邱秉敏是个好吃美食的广东人,却娶了个不懂家务的德国老婆,而蔡智诚的“蛋蛋”同样也是啥都不会,所以两家的一日三餐全要依靠饭馆,清洁卫生工作也统统交给了女佣。

在那些天里,蔡智诚享受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家庭生活。他每天跟着邱家夫妇下饭馆,不是在大来饭店啃德国猪蹄、就是在杏花楼上吃广东烧鸡,然后就陪着老婆去逛“世界花园”。上海的高楼实在是多,里面设有这个“世界”那个“花园”,蔡家的“蛋蛋”爬过了七层的先施大厦又去爬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站在了望台上大呼小叫:“哎呀哎呀哎呀呀,街上的行人象蚂蚁!”

那时候,上海的居民确实就象是蚂蚁一样。三大战役期间,大批的人流从北方各地涌进上海,使这座城市的人口暴增了好几倍。流亡者的身份各异,有官有兵、有富有穷、有商人也有农民;各自境况也不同,有的阍阍噩噩随遇而安,有的咬牙切齿等待复仇,有的上下钻营谋求东山再起,有的心灰意冷准备借道跑路……然而,更多的则是被战争的浪潮席卷而来的难民,他们倾家荡产、囊中空空、妻离子散、无所适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走投无路的北方人,手里举着过去的嘉奖令、胸前挂着求助的哀告牌;车站码头贴满了“寻父”、“寻夫”、“寻子”的纸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某人,某年某月在某部队从军,某时某刻在某地方失踪,有知悉者请告知下落”……

在这号称“东方巴黎”的城市,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惶恐无助的人群,他们有的在求一份果腹的饭食、有的在找一片栖身的场所。那时候,上海市的“违规建筑”已经密集到见缝插针的地步,可住房依然是供不应求。“宝康里”原本是一处中西合璧、两层楼高的石库门,现在却已经不知道变成了什么结构——房顶加了又加、楼面扩了又扩,天井和客堂全都改成了卧室,甚至连楼梯上也架起了床铺,蔡智诚进出房门的时候都要在别人的被褥或者马桶之间穿行,就象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演的一样。

但无论如何,能在房檐底下拥有一块栖身的床板都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许多的“Empty cents”(瘪三)不得不露宿街头。虽然地处南方,但一月的上海依然十分寒冷,身无分文的人们被冻得受不了,只好在夜里故意打架,用违犯“戒严法”的方式让警察把自己关起来。男人可以在牢房里躲避凛冽的寒风,女人和儿童就无计可施。霞飞路上有座法国人办的育婴堂,接受弃儿的大抽屉(那抽屉是装在墙上的,在外面一拉抽斗就露出来、再一推抽斗就进屋里了)每天都放满了婴儿,到最后连墙脚下都摆着孩子。

弃儿太多了,育婴堂应付不过来,修女们只好出告示招募奶妈,并且呼吁有善心的教徒们主动帮忙。蔡智诚的妻子也跑去当志愿者,忙活了一天还十分兴奋,回来说是有几十个人做了义务保姆、另有一百多人应聘奶妈。

“怎么会有那么多奶妈?”蔡智诚觉得很纳闷。

“傻瓜,那些人其实就是弃婴的母亲,把孩子丢掉了又舍不得,所以再来育婴堂当奶妈。这样虽然孩子不属于自己了,但至少不至于死在街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给你说,育婴堂里有好几百个婴儿,每天换四次尿片,那布条子挂得铺天盖地,啊呀,比万国旗还要复杂!”

“你又不会做家务,能在那里能洗尿片么?”蔡智诚十分怀疑妻子当保姆的本领。

“我才不做那种事,我请了一个苏州娘姨,一天给她一块钱”

“哈!这种事要自己动手才有诚心,请人帮忙,功德减半”

“……”,陈丽君顿时若有所悟。第二天一早,她就带上两位娘姨出发了。

一月份的最后一天,解放军接管了北平。

共产党并没有象他们所说的那样把“头等战犯”傅作义抓起来法办,而是态度客气的礼遇有加,这就给了其他战犯们极大的希望。南京上海纷纷传言:“美国人和苏联人出面说话了,共产党收敛多了!”,“老蒋帮杜威搞竞选,得罪了杜鲁门,现在换了李宗仁当总统,美国人还是要照看国民政府的……”,一时间,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立刻成为了社会关注的焦点,他的每一个手势和每一个微笑似乎都成了时局前景的风向标。

然而,这个梦呓般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2月5日,美国海军第七舰队撤退到上海,他们放弃了青岛,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会为了国民党的利益和共产党进行抗争。于是,南京政坛的最后一点底气终于彻底丧尽,同一天,国民政府宣布将“行政院”迁往广州。消息传来,上海的市面顿时崩溃,物价在当天暴涨十倍,混乱的人群如潮水一般的涌向机场和码头,人们哀告着、哭嚎着、疯狂地抛撒着钞票,千方百计地寻找任何一个远洋的座位,绝望地乞求尽快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即将成为战场的“东方巴黎”。

那一天,蔡智诚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没有去公司上班,也没有出门闲逛,而是躲在屋里和邱秉敏一起喝闷酒。

“餐厅”是两家共用的,所谓客厅、书房或者小孩的活动室也都是这一间。邱秉敏的女儿当时还在上小学,大人喝酒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念书——

刀兵动,战事起,

报道齐国打鲁国,鲁国人人都着急,

派遣乡兵去抵御,孩子汪踦也出力,

打退敌人回来时,点名不见小汪踦,

原来已经阵亡了,真是可敬又可惜……

这是根据《礼记 檀公篇》改编的课文,说的是孔子赞誉童子汪踦“执干戈以卫社稷”的故事,放在小学语文课本里原本还是很不错的,但蔡智诚这时却实在听不下去,他对小女孩说:“爱伦,别念这个了,换一本吧”。

换一本就换一本,邱爱伦又捧起了另一本书——

可爱的中华,我同胞的家,

人口众多,土地广大,

气候最适宜,物产冠东亚,

有世界最长久的历史,有世界最发达的文化

……

“别念了!”醉意朦胧的蔡智诚一把夺过课本,发现这《小学常识》其实就是儿童地理手册,每一页都有一个省的地图,旁边再用诗歌介绍相应的情况。他歇斯底里地扯掉了东北各省的地图、扯掉了北平、扯掉了河北、山东、河南、江苏……

“这个已经没有啦!不用念啦……这个也没有啦!不用念啦……”,他一面痛哭着,一面举着被他撕得支离破碎的课本,指着残留的几页问邱秉敏:“请你告诉我,剩下的这些还要念吗?南京还要念吗?上海还要念吗?你们广东要念吗?我们贵州还要念吗……告诉我,谁能告诉我啊?!”

邱秉敏哭了起来,两家的女人哭了起来,就连被吓得手足无措的邱爱伦也惊恐地大哭起来。

陈丽君搂着这梨花带雨般的小姑娘,一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怜惜地安慰着她——在那时,在场的人们哪里能够想到,这位漂亮伶俐的混血女孩会在八年之后嫁给了蒋纬国,成为名动一时的“台湾王妃”。

在那个时候,蔡智诚完全不清楚未来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党国”的命运又终将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即将要告别故土、去往海峡另一端的陌生的高雄,至于今后是能留在台湾当“岛民”,还是要流落海外做“白华”,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

在那些日子里,蔡智诚整天借酒浇愁。他坐等着台湾方面给他来电报,可一直等到2月中旬,俞季虞的电报没有来、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蒋经国太子的得力干将俞季虞先生在轮船事故中被淹死了,尸骨无存!

——这下子,蔡智诚去高雄做官的计划只好就此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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